喜獲寶琴
▲舒姆斯基與Howard Barlow 指揮的美國海軍樂團(US Navy Orchestra),1941年前後
奧斯卡·舒姆斯基用的是一把名琴——1715年的斯特拉底瓦裡「羅德」(Stradivarius 「Rode」)。這把琴曾由著名法國小提琴家羅德(Pierre Rode)使用,其他知名的擁有者包括俄羅斯學派創始人奧爾。
▲舒姆斯基用過的斯特拉底瓦裡「羅德」小提琴
奧斯卡是從埃米爾·赫曼(Emil Hermann)琴行那裡買下這把琴的。埃米爾稱這把琴是斯特拉底瓦裡大師黃金時期帶有標誌性的極品,而奧爾則將這把小提琴稱為「一把真正的音樂會小提琴」,因其音量巨大無比。
奧斯卡回憶說:「當我聽到這把寶琴發出第一聲時就迷上了。戰爭結束後我們試圖重建生活,而我當務之急是要有一把更好的琴。我意識到如果要展開音樂會生涯,就必須擁有比當時所用的Camillo Camilli更好的琴。在尋覓過程中我用過瓜達尼尼(Guadagninis)等一些名琴,但還是不能完全稱心滿意。
▲埃米爾·赫曼琴行試琴室,舒姆斯基可能最初就在這裡邂逅「羅德」小提琴
之後在我無數次走訪埃米爾·赫曼琴行過程中,我發現有一把小提琴靜靜臥躺在長長的氈桌上。我一眼望去這把琴不單是斯特拉迪瓦裡,還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藏品之一。我又激動又沮喪,因為我知道自己買不起,但我仍然非常好奇地欣賞並想嘗試演奏它。在得到許可之後我試奏了幾個不同的片段,頓感自己必須擁有它!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債臺高築的實情,但我卻從未有過一絲遺憾。我的老師列奧波德·奧爾也是秉持這種處事方式。」停頓一下之後,他又告訴了我一個他買琴時的秘密,「當我買下這把斯特拉迪瓦裡琴寶琴後,決定用它來錄羅德的24首隨想曲(毫無疑問羅德本人一定也用這把琴拉過自己的隨想曲)。這把斯特拉迪瓦裡留有原來收藏者、作曲家的演奏和我演奏的作曲家的24首隨想曲,這三重意義疊加為我帶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同時我也希望聽眾能更好地感悟和享受羅德的音樂。」
「是松鼠不是烏鴉!」
有一次我去看望奧斯卡·舒姆斯基,帶了一瓶口味偏甜的義大利香檳,正合老人家的胃口。乾杯之後他不時地看看自己的杯子,我知道這是他要添酒的暗示。此時窗外的樹上傳來一隻烏鴉的呱呱叫聲。老人隨口對我說:「那是松鼠在叫呢。」我試圖糾正他:「那不是松鼠,是烏鴉!」可舒姆斯基固執地搖搖頭說:「孩子,別跟我爭!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經常聽到它們這樣呱呱叫。」我覺得很委屈,因為明明看到那隻大烏鴉在樹梢上叫,想必是在問我們要吃的?
▲奧斯卡·舒姆斯基演奏巴赫小提琴無伴奏奏鳴曲與帕蒂塔唱片,在業界享有盛譽
吃完飯,老人從屋裡拿出兩把琴,他自己拿著一把而將另一把遞給我,問我拉過莫扎特哪首協奏曲。我回答說1、3、4、5都拉過。這時他已經開始拉第五協奏曲的樂隊部分,令我不知所措。這首曲子我雖然學得很仔細,但也有幾年沒拉了,但他的舉動像下命令似地逼著我開始,就這樣我倆把整個三個樂章過了一遍。中間我有幾次卡住幾乎都想放棄了,但他拉著樂隊聲部硬是推著我繼續下去,直到最後把全曲拉完。他滿意地點點頭,對我說:「吃驚嗎?你在幾年沒練的情況下還能連滾帶爬地把這首協奏曲拉下來,而且還是背譜完成的。人的記憶力是驚人的,包括大腦、手指、聽覺、視覺各方面的記憶。要相信自己的記憶,這樣在臺上就不會有怯場的心理負擔了。」原來老人家要在飯後給我上一課。
他給我講過很多他自己的經歷。他最不喜歡的一件事就是人家叫他奧斯卡,特別是陌生人!他希望大家尊稱他為舒姆斯基先生(Mr. Shumsky)。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一個不速之客的電話,大概是個推銷員。舒姆斯基拿起電話說了聲「喂!」就聽見電話裡傳來:「我要跟奧斯卡說話。」老人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厲聲回應道:「你是誰?竟敢如此無禮,沒人敢這麼稱呼我的!」,邊說邊把電話掛了。幾分鐘後,電話又響了。舒姆斯基拿起電話,還沒等他說「餵」呢,就聽到電話裡在喊:「奧斯卡、奧斯卡、奧斯卡……」。他當時一下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我當時也聽傻了,心想那個無理的銷售員這下可把他氣著了,可他卻突然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幾分鐘後他平息下來說:「我的確忍無可忍,非常的氣憤!可不知因為什麼我突然覺得這個無理的傢伙倒是很幽默(I appreciated his sense of humor)」。
海菲茲來訪
舒姆斯基還給我講過他與海菲茲的相逢。有一次海菲茲來到茱莉亞學院拜訪他,並提出要「借走」一些學生,因為他剛開始在南加州大學任教所以學生不多。我問舒姆斯基:「你真的把學生給他了嗎?」他做了個鬼臉說:「都是些個資質平平的學生」,我們忍不住開懷大笑起來。那次來訪期間海菲茲還會見了加拉米安等其他一些名師。在舒姆斯基把學生請出教室後,兩位小提琴巨人開始了他們最親密的談話。海菲茲問舒姆斯基是否每天練音階,後者回答說:「只是有時候練一下,但並不是像信教一樣虔誠的。」(這跟當年我跟朱克曼上大課時他問我的問題和我的回答幾乎一摸一樣)。海菲茲嚴厲批駁道:「這是一個錯誤!」舒姆斯基笑笑說:「給我五分鐘,我就能演奏任何一個調上的音階」,令海菲茲暗自吃了一驚。舒姆斯基非常尊重海菲茲,然而他覺得在琶音練習和換把上下功夫比單純的音階練習更有用。海菲茲有一隻無與倫比的左手,雖然是個天才,但卻練得非常刻苦。舒姆斯基從不苦練,卻是個天生非常自然的演奏家。他認為過度的練習未必帶來有理想的結果,反而會損害創造力,過多的音階練習會導致感官麻木的傾向。正如鋼琴家格倫·古爾德也不怎麼練琴,可是頭腦中卻做了很多思考,道理是一樣的。
▲克萊斯勒(中)與海菲茲(右)和美國小提琴家斯巴爾丁(Albert Spalding)
舒姆斯勒曾對我說起過,克萊斯勒也不喜歡過度練琴,可令人驚訝的是,人們都喜歡海菲茲卻沒有意識到克萊斯勒的技術比海菲茲更過硬,他演奏的每一個音符都完美地適合音樂的畫面。克萊斯勒在晚期演奏中雖然有時出現失誤,但絲毫無損於他一生在演奏中閃爍的光彩和藝術魅力,「他的演奏總是處於平和自如的狀態,他的音樂表現猶如一串串美麗的珍珠」。相比之下,海菲茲雖然在技術上無懈可擊,輝煌一生令人驚嘆,「但他熾熱的聲音總像是要把人推向懸崖的邊緣」。
舒姆斯基的演奏對音樂沒有任何炫耀性的自我意識,因為他相信作曲家的意圖不應該與愚蠢的過度學習後的文字解釋相混淆!
最後的相聚
我最後一次跟舒姆斯基見面是在1997年6月,那天聊的話題真不少,先是在後院飲下午茶,也就在那一刻我拍下了這幾張他最後的照片。舒姆斯基告訴我,大提琴家費爾曼(Emanuel Feuermann,1902-1942)生前和他是鄰居,那時經常在晚上夜深人靜時,從隔壁的住宅裡傳出偉大的巴赫組曲的聲音,那就是費爾曼在練琴。
另外,他也非常喜歡傑克琳·杜普蕾的演奏。但他說唯獨有一點使他不舒服;「這靚女真有天賦,她有極好的樂感!就是總是激情澎湃,似乎一直在跟大提琴**,我聽得快累死了……」。
之後他把我帶到他的書房,拿出一個精緻的皮箱,打開一看,好像有5、6個不同的鏡頭,是一套海瑟布萊120的鏡頭。舒姆斯基還是出色的攝影家,他總是說,在音樂中我總是發現與黑白照片之間的對比有更多的關係。他可以通過更精美的攝影來解釋音樂,而不僅僅是通過演奏來解釋音樂。他特別喜歡拍鐵軌,有時甚至半夜一個人跑到野外的鐵路上拍鐵路上的月光。還給我講了很多關於景深、光線、光圈、構圖等等的經驗和研究。
▲舒姆斯基攝影作品
這時艾裡克提出父親的錄像機出了問題,讓我幫他看看是否能修。在我修理錄像機的時候,奧斯卡興致勃勃地為我播放他剛收到的第一版勃拉姆斯的21首匈牙利舞曲的CD,一邊給我介紹每一首的特性,一邊說這首是他的最愛。最後聽完了兩張CD,他還給我看了他其它剛錄好的幾張CD,包括愛德華-格裡格、黎歐-維訥和多納尼的全部奏鳴曲,還有剛錄好的羅德24隨想曲第一版的CD。他用的譜子乾乾淨淨像新的一樣,但上面寫了很多自己的指法,幾乎像印刷的數字。然後他跟我說:「譜面要保持乾淨,這樣演奏的時候也會幹淨。這些作品幾乎沒人拉,雖然不像有些作曲家那麼偉大,但都是在民族樂派中佔有相當重要地位的作曲家的重要作品!」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去錄製成CD,把歷史資料留給後人。
傍晚,奧斯卡決定帶我們一起去他家附近的一家中國飯館共進晚餐。一進門一位年輕的中國姑娘迎了上來並親切地叫了一聲:「奧斯卡!」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居然答應了,並問她最近好嗎?等我們都入座了,奧斯卡這時才解釋說:「她是我唯一允許叫我奧斯卡的人,因為她態度熱情、服務周到。另外她大概分不清姓和名,我就不為難她了。」
晚飯後我又把他們父子送回家,臨分手時,我送給奧斯卡一張我們剛出的莫扎特兩首四重奏的CD(KV. 589,590),幾天之後我就收到了他的親筆信:「逸文,非常感謝你登門拜訪,還送給我CD。你們是音準極好的組合,我能專心欣賞你們的音樂。最誠摯的祝願——奧斯卡。」其實我心裡一直有一個願望,就是讓他能當面聽聽我們上海四重奏的演奏,給我們做些指導,可惜這一願望最終未能實現。之後的幾年裡他的病情逐漸加重。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是不願改變他給人們留下的光輝、偉大的形象記憶的。因此在最後的兩年裡他謝絕了所有人的拜訪,誰都不見。
傾心四重奏
未能請舒姆斯基指點我們上海四重奏一直令我引以為憾,因為他自己曾是著名的NBC四重奏組的發起人之一。這個世界著名的四重奏組以舒姆斯基為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是金戈爾德,中提琴是普利姆羅斯,大提琴是夏皮羅,都是託斯卡尼尼手下的骨幹力量。這個組合被譽為世界弦樂四重奏的最強陣容,可後來普利姆羅斯這位世界聲譽最高的中提琴家未經其他成員同意就把NBC四重奏改成他自己的名字,而且還是在一次電臺的實況直播中,影響很大。個性剛直的奧斯卡豈能容忍這種不尊重人格的行為?於是他在離場時,帶著遺憾邊走邊說了聲:「對不起了!」在他離去後雖有一位名家頂替,但合奏水平卻不及以前。時隔不久這個原本偉大的四重奏組就結束了短暫的歷程,留下的少量錄音也不是商業發行,成為世界樂壇的一樁憾事。
▲私人發行的NBC四重奏組(「普利姆羅斯四重奏」)錄音
最近艾裡克在我家做客時給我講了1970年代初的一樁逸聞:他的父親經常請過往從密的朋友到家裡拉四重奏。有一天三位來賓與他組成了一個陣容豪華的四重奏組,其中包括戴維·納迪恩(David Nadien),大提琴家倫納德·羅斯和在布希四重奏(Busch Quartet)裡優秀的中提琴家保羅·道克託爾(Paul Doctor)。當時坐在一旁聽這四位大師演奏的是舒姆斯基的得意門生、來自東京的武田基(Motoi Takeda)。他大約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剛在莫斯科跟柯崗學習時他曾多次近距離的聽到過導師和奧伊斯特拉赫的演奏,而老奧卻建議他到美國跟舒姆斯基學習。
▲與大提琴家羅斯和鋼琴家格倫·古爾德
當天來玩四重奏的四位大師走進舒姆斯基的客廳時,武田根本沒想到他將會跟誰見面和會留下什麼印象。當他幸運地聽到四位琴壇名家的演奏時,武田睜大了眼睛,半天合不上嘴。在倫納德·羅斯(Leonard Rose)演奏的弓下,流淌出的可能是最美麗和富於表情的大提琴聲音,而舒姆斯基令人驚嘆的演奏技藝以及內迪恩的柔美弦音頓時把他引入了一個奇妙的音樂領地。當兩位小提琴大師在不同作品中輪流演奏一、二提琴聲部時,他的臉部更是顯露出驚奇的表情和眼神,而艾裡克最不能忘記的就是Paul Doktor優雅而細膩的中提琴演奏,那個美好的下午也是他終身難忘的時刻。
艾裡克心中的嚴父
▲舒姆斯基在八十年代仍保持良好狀態,這張唱片收錄他獨奏的莫扎特第三協奏曲和父子演奏的《交響協奏曲》
艾裡克還告訴我,他的嚴父奧斯卡·舒姆斯基堅決反對舉辦比賽,這是他最厭惡的。他曾留下話,永遠不得用他的名義舉辦比賽。他不希望一些組織者和贊助商以一位偉大藝術家的名義輕易舉辦競賽。
▲舒姆斯基父子演奏莫扎特二重奏K.423,424
艾裡克說,他的父親認同作曲家巴託克的看法,認為比賽阻礙了獨立個人風格的形成,而是容易導致演奏風格雷同。他認為一些有個性的人才能出頭很不容易,在整個比賽的壓力下他們表現不佳,但他們很可能會展現自己富於個性化的音樂理解和演奏風格。這就是為什麼今天儘管所有人都對來自亞洲的小提琴手的精湛技術感到驚訝,但許多音樂家仍抱怨他們與老一輩大師境界不一樣。老一輩的演奏各有個性,他們身處一個必須獨立思考的時代,沒有CD和視頻可以參考,那是一個演奏者要以較慢的速度去理解音樂、認清自己並最終接受自己的時代。
▲蔣逸文與艾裡克·舒姆斯基
艾裡克說:「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父親奉行的演奏標準與某些名家不同。我們今天將如何評判雅克·蒂博?他會在第一次出錯後被淘汰嗎?克萊斯勒會在高音失誤後被踢出第一輪嗎?我的爸爸會因為拉錯一個音而名落孫山嗎?這些過去的偉人可能會有一個音的失誤,但他們對樂曲的理解與表達要比角鬥士整場的拼搏更有價值」。
2000年7月24號,那天我在科羅拉多參加Vail夏季音樂節,一早接到一個電話,對面傳來艾裡克哽咽的聲音:「爸爸走了……」。我意識到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尊敬的慈父般的老師、前輩、朋友……
在舒姆斯基去世後,當年11月「The Strad"雜誌再次以他為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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