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說:「一個人提問的能力比回答的能力更重要。」在三十年的媒體工作經歷,二十二年製作《楊瀾訪談錄》的過程中,提問不僅成為楊瀾的職業,甚至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她以提問為生,問什麼,怎麼問,問到何種程度,提問的語氣、語調,拿捏的分寸,都與提問者的審美能力息息相關。上千次的深度採訪,數萬次的提問,讓她不斷思考如何有效地提問。她相信,提問是認知與溝通的語言方法論。同時提問也是一種底層能力,「如何更好地提問」的能力是每個人都用得上的。每個人都有提問的能力,並且能夠通過學習提升這種能力,改善自己的認知與溝通的品質,甚至改變人生的軌跡。學會提問,問出好的問題,是我們在這個瞬息萬變的社會的生存之道。
2019年,在我成為電視節目主持人30年之際,新華社人工智慧主持人問世。「他」中文標準,英文流利,將來講上百種語言也不在話下;「他」斷句準確,沒有口誤;還有「分身術」,可以同時出現在數個新聞現場。「他」會不會搶走我的飯碗啊?
值得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人工智慧主持人應該更適合有固定腳本的新聞播報。對於提問、採訪、對談、論壇等需要互動與即興的主持形式就不一定勝任了。這兩年我正好在製作《探尋人工智慧》第二季,在採訪人工智慧科學家,曾經主管過谷歌大腦的吳恩達時,他突然說:「我覺得你們記者的工作很有趣,要做那麼多功課,研究專業領域的知識,還要了解我個人的背景,然後把有針對性的問題提煉出來,並不斷追問。這中間一定有一些規律,是可以用算法來表現的。」他越說越興奮,眼睛裡閃著亮光。我卻出了一身冷汗:曾經讓機器「認」出貓的他,是想創造一個會採訪的人工智慧主持人吧!
那他得先從人類的好奇心開始算起。
「媽媽,我是從哪裡來的呀?」
「從媽媽的肚子裡生出來的,寶寶。」
「那我是怎麼到你的肚子裡去的呢?」
「嗯……」
面對孩子的熱切追問,多少父母無言以對?
如果你仔細觀察兒童,就會發現,他們對世界和對自我的認知幾乎都是從提問開始的。他們刨根問底的十萬個為什么正是構建智慧大腦的一磚一瓦。
研究表明:人類跟黑猩猩98. 5%的基因是相同的,有1. 5%的基因不同。隨之產生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跟黑猩猩的基因只有1. 5%是不同的,可是我們和黑猩猩的現狀卻有如此大的差異?答案之一就是:語言對於大腦進化的巨大促進作用。對人類的孩子而言,2—6歲是語言發展的關鍵期。它與兒童智力發展的關鍵期重合,絕非巧合。在生物進化的漫長歷史中,語言能力,正是人類智能發展超越其他動物的重要轉折點。我把它稱為智能進化的撐杆跳。
有了語言,人類組織起來圍獵、耕作;有了語言,人類向下一代傳授經驗和技能;有了語言,人類坐在篝火邊,講起祖先的傳說和故事,從而有了共同的身份;有了語言,人類匯聚起來,有了氏族、村莊、民族和國家;有了語言,人類既能娛樂、八卦,也能夠表達出抽象的概念:道德、價值、信仰……以語言為載體的知識的生產與傳播塑造了人類文明。語言是思維的載體,語言甚至就是思維本身。
人類智能的發展,是認知能力不斷發展的過程,是我們怎樣看待世界、解釋世界,怎樣看待自己、解釋自己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不斷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一部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提問的歷史。
兩千多年前,屈原寫下《天問》,一口氣問了170多個問題,沒有一句回答。「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從天地萬象,問到存亡興廢,從吉兇善惡,問到神仙鬼怪。其思想之開闊,文辭之奇美,酣暢淋漓,令人擊節。
在世界的另一端,一個人因為愛提問而送了命,罪名是「褻瀆神明」和「腐化青年」。他的名字叫蘇格拉底。他做了什麼呢?無非是用連續提問的方式啟發人們反思自己的知識和觀念是否可靠。「蘇格拉底式」的提問一般有四層:「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所以呢?」「還有別的可能嗎?」比如他問學生:「欺騙是善行還是惡行?」學生答:「是惡行。」蘇格拉底問:「那麼如果欺騙前來進攻的敵人,算是惡行嗎?」年輕人答道:「是善行。對朋友行騙才是惡行。」蘇格拉底追問:「在戰爭中,統帥為了鼓舞士氣,對士兵們說援兵就要到了,但實際上並沒有援兵,請問這是善行還是惡行?」學生無語。蘇格拉底不過是想證明,我們自以為是的觀念往往經不起推敲,而真正的智慧,是「自知其無知」。但他的提問方式讓不少人覺得難堪、惱怒、羞憤,竟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承認無知,挑戰已知,正是科學興起的原因。這種思維方式,給了人類探索世界的極大動力和野心。
在葡萄牙首都裡斯本的郊區有一個叫羅卡角的地方,那裡是歐亞大陸的最西端。詩人卡蒙斯的詩句,被鐫刻在懸崖之上的石碑:「陸止於此,海始於斯。」大海有涯嗎?如果有,大海的那邊是什麼?海浪拍打著崖壁,發出深沉的嘶吼,告誡每一個向未知出發的人,也誘惑著每一個冒險的靈魂。1492年,那個叫哥倫布的義大利人,帶著對黃金和香料的渴望,以及「地球是圓的」的信念,離開歐洲大陸,率船隊一路向西行駛,發現了美洲「新大陸」。1519年,一個叫麥哲倫的葡萄牙人說:「教會說地球是平的,但我知道地球是圓的,因為我在月亮上看到了地球的影子。我對影子比對教會更有信心。」他毅然離開大陸的懷抱,投身於海洋,開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環球航行。當他們揚起風帆,把大陸遠遠拋在身後的時候,心中沒有恐懼嗎?海洋的盡頭會不會出現斷崖深淵,就如人們所預言的那樣?他們會預料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會命喪他鄉嗎?
科學的昌明起源於一個又一個好奇和提問:「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會出現什麼改變?」「還有什麼可能?」「那個沒有被問出來的問題是什麼?」提問—假設—證明—新知,人類的認知圖譜不斷擴充著。真理是成功的假設。地理大發現,生物進化論,蒸汽機的鳴響,飛行器的誕生,人們潛入海底,遨遊太空……還有那些始終困擾我們的問題:宇宙的起源,意識的產生,生命的密碼……人類對世界的探究從微觀世界到浩瀚宇宙,問起來就沒完沒了。不是說宇宙是無限的嗎?而宇宙又在膨脹著,那麼它的外面又是什麼呢?所知越多,問題就越多。這就像一個圓圈,直徑越大,接觸的未知領域就越大。
科學與藝術,是人類文明的一雙翅膀。自然科學往往引導我們尋找唯一正確答案,但一涉及文化和藝術,答案常常是不確定的、開放的。藝術家們並不急於提供答案,他們甚至鄙視輕率的結論,而更熱衷於呈現人性的矛盾和人類的困境。即使盲信讓人幸福,提問讓人痛苦,他們也選擇後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代的元好問看到大雁殉情而發出這樣的感嘆;「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時,你知道我心裡的悲傷嗎?你知道自己心裡的悲傷嗎?」卡夫卡可是一個執著的人;「活著還是死去,是一個問題。」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無從抉擇;「你到底是什麼人物?有一種力量,它總是想作惡,又永遠想造福。」歌德長詩裡的浮士德自我叩問……人類以創作對抗孤獨和死亡,又因為最終無法逃脫而擁有某種悲壯。
什麼是藝術?不同時代人類的回答大相逕庭。畢卡索的《夢》與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展現的美有什麼不同?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的《布裡奧盒子》,杜尚(Marcel Duchamp)的小便池憑什麼被稱為「藝術」?攝影術出現後,人們問:「繪畫已死嗎?」人工智慧軟體「創作」的肖像畫出現在拍賣市場,人類的藝術是否又死了一回?倒是中國藝術家徐冰說得乾淨利索:「你生活在哪兒,就面對哪兒的問題。有問題,就有藝術。」藝術幹預生活的方式就是提出問題,而宗教和哲學試圖回答問題。
最簡單的提問,回答起來卻最費周章。要回答「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就需要搬出整部宗教史和哲學史。當佛陀還是悉達多王子時,他看到人間生老病死的諸多苦難,就問:「如何才能消除痛苦與煩惱,獲得內心的平靜與安寧?」為了回答這一個問題,他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離開了父母妻兒,用了六年的時間艱苦修行,形銷骨立,終於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
哲學家們忙活了幾千年,試圖回答對於世界和人生的種種考問。我們的意識從何而來?有沒有天賦的知識?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人性本善還是本惡?肉體與精神是什麼關係?……他們竭盡一生,試圖從不同角度解答這些問題。而他們也因此用各自的方式回答了亞里斯多德的那個提問:最要緊的問題是,你將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質疑權力常常是叛逆的開始。陳勝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先驅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問:「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先生所宣揚的人人生而平等,如果不包括佔人類一半的女性,還算不算真正的平等?」青年毛澤東:「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設問:「我們為何不能再等待?」並且自答道:「因為忍耐的杯盞已經溢出,人們再不願被投入絕望的深淵。」思想解放和社會變革往往來自一個個不肯向常規就範的倔強的提問。
政治家們特別擅長用提問的方式表達觀點。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在就任美國總統的演說中,說出了一句名言:「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麼,要問你為這個國家做了什麼。」英國第二位女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y)卸任時,說出這樣一組數字:在任首相期間,她在議會用140個小時,回答了4500多個問題。
明辨始於善問。人文主義作家蒙田在《隨筆集》中寫道:「我知道什麼?」在他生活的16世紀,許多人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直接來自上帝的真理,但蒙田卻勸他們「請好好想想自己是否有可能錯了」。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說:「我用來判斷一個人的,是依據他提出的問題,而不是他給予的答案。」科學家愛因斯坦說:「一個人提問的能力比回答的能力更重要。」當代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Peter F. Drucker)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和客戶之間的問答,不斷啟發對方找到真正的願景和使命。史蒂夫·賈伯斯(Steve Jobs)不斷追問團隊的問題是:「這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了嗎?」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先生跟學生們說:「如果在一個領域裡已經提不出好的問題,就果斷地放棄。」
2012年,在《自然》雜誌上,牛津大學數學家,傳記作者安德魯·霍奇斯(Andrew Hodges)以連續提問的方式為人工智慧先驅阿蘭·圖靈(Alan Turing)叫魂。
「必須成為一位偉人,才能被赦免身為同性戀的罪孽嗎?」
「如果是這樣,那多偉大才夠資格?」
「在二戰中破譯納粹德國恩尼格密碼足夠偉大嗎?」
「或者還需要發明計算機,順便再發明人工智慧,這樣夠不夠?」
我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阿蘭·圖靈在42歲決定剝奪自己的生命時,也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他只是在自己的著作《計算機與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的開篇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機器會思考嗎?」
機器真的會思考啦。隨著算法、算力、大數據的迅猛發展,2016年以來,人工智慧的話題越來越熱,也前所未有地挑戰了我們對人類智能的認知。究竟什麼是人類智能無法被機器取代的部分:記憶,計算,認知,判斷,預測,想像,共情,創造……?
有一個能力常常被低估:提問。
機器通過大數據學習可以比人類更「聰明」地回答問題,選擇解決方案,但它很難問出連續深入的問題。人工智慧如一面鏡子,讓我們從另一個維度認識人類智能。什麼是智能的核心?一種定義是:它是探究、管理與預測不確定性的能力。人類探究未知的腳步永不止息,而這種核心能力就是不斷地提出問題,並試圖回答。
被稱為「數學界的愷撒大帝」的丘成桐教授,27歲就證明了卡拉比猜想。他在接受我採訪時說:「人類的智慧在於,不僅提出問題,而且能在成千上萬個問題中找到最重要的最相關的問題。」「人的思維軌跡是在矛盾中前進的。比如我一開始是想證明卡拉比猜想是錯誤的,但做了幾年,發現不對,就轉過頭來重新開始,最終證明了它的正確。這樣的過程,機器很難做到。」
當機器在記憶、計算、博弈、預測等諸多領域超越人類,當我們越來越多地把決策權,從叫一碗牛肉麵到看什麼新聞,都交給機器的時候,提問,這個古老的技能,還掌握在人類自己的手中。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今天或許可以改為:我問故我在。問,就是人類探究精神的體現,是人類智能的核心。
機器能擁有價值觀嗎?當人類想把自己的道德輸入機器時,才真正意識到,人類是多麼自相矛盾的動物。我們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嗎?
「電車難題」(Trolley Problem)是一個倫理領域的思想實驗:一輛電車高速行駛無法停下,而它前方的兩條軌道上各有一個人和三個人,請問你會怎樣搬動道岔?在任何一種選擇都會造成傷害的時候,你依據什麼做出選擇?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們把這一難題放到網上,場景變成了無人駕駛汽車。如果前方一邊是兒童,一邊是老人,行車軟體該怎麼選擇?一邊是女人,一邊是男人呢?一邊是流浪漢,一邊是科學家?一邊是罪犯,一邊是守法的公民?……數百萬網友參與調查,人們的回答千差萬別。也有意見比較一致的時候:「如果路邊的行人多於車內乘客,無人駕駛汽車應該優先保護誰?」大多數人都回答:「行人。」但是,「你會買這樣的車嗎?」幾乎所有的人都回答:「不會。」
如果人類尚且無法就價值觀達成一致,我們又如何將它賦予機器呢?也許這個問題應該改為:「如何讓無人駕駛汽車盡一切可能避免『電車難題』?」
提問是一種人生態度。總體上來說,成人比孩子的問題少。那麼,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是如何逐漸失去了提問的能力的?
「哪來的那麼多問題啊!別胡思亂想!」父母說。
「把我說的標準答案記下來!」老師說。
「你是在挑戰我的權威嗎?」上司說。
「問這個有什麼用?會改變什麼嗎?反正不會讓你多掙錢。」朋友說。
當一個個提問被制止、扼殺、貶低,久而久之,人們懶得去問,甚至懶得去想了,好奇心被壓制,獨立思考和批評性思維的能力也進入休眠。好消息是,今天我們的觀念和教育模式正在被重塑。從偏重教知識,教答案,到教方法,教提問,鼓勵終生學習。還包括突破邊界,培養跨學科的綜合思維,把審美帶入科學……打開觀念的束縛,我們的孩子正變得更善於提問。通過提問,我們探索新知,啟發想像,增進自知,達成共識,去解決那些棘手的問題。
提問是一門手藝。它既是天賦的能力,也是習得的本領。記得我大學畢業找工作時,到北京第一家五星級酒店長城飯店的市場部接受面試。面試官在詢問了我的學業表現和興趣愛好等一系列問題後,問:「楊小姐,我需要問你的問題都結束了,現在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我愣住了:怎麼,被面試的還需要提問嗎?慌張中急不擇言:「請問,你們市場部是賣什麼的?」我還以為市場部是酒店大堂裡的小賣部呢!所幸的是,我的傳媒生涯讓我的提問能力得以復活和強化。在三十年的媒體工作經歷,二十二年製作《楊瀾訪談錄》的過程中,提問不僅成為我的職業,甚至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上千次的深度採訪,數萬次的提問,讓我不斷思考如何有效地提問。美國編劇大師羅伯特·麥基(Robert McKee)寫道:「只有天才而沒有手藝,就像只有燃料而沒有引擎一樣,只能像野火一樣暴烈燃燒,但結果卻是徒勞無功。」寫作的秘密在於不斷地寫作,提問的秘密在於不斷地提問。我強烈地意識到:提問是認知與溝通的語言方法論。而且提問是一種底層能力,每個人都用得上。
提問有它的質感。這不僅是某一個問題的語言表達的品質,也包含著提問背後的視野和格局,包含著事實的準確和思考的深度。我一直認為,在採訪和溝通中固然需要臨場應變與發揮,但事先紮實的「功課」才是真正靠譜的朋友。簡單做過一個統計,每次專訪前,我都要閱讀十萬到二十萬字的書籍和資料,以期對受訪者和他所在的專業領域有基本的了解。有時,看一本書並不保證能夠產生一個好問題,但起碼讓我避免了十個愚蠢的問題。這也讓我自覺不自覺地始終在學習,積累下來的閱讀量有上千本書。當然,研究本身並不是目的,它就像食糧,餵養的是想像和創新。
提問是一種講故事的方式。羅伯特·麥基在總結好萊塢電影劇本的創作規律時,提出:「故事有它的普遍形式,但沒有什麼公式。任何兜售商業成功範本和故事速成模式的說法,都是無稽之談。」提問也有自己的普遍形式。有時有閉合的大情節,有時是開放的、拼貼式的小情節。採訪者要考慮提問的結構:首先,要找到主線,貫穿整個採訪的脈絡是什麼?提問與提問之間有什麼內在邏輯和聯繫?其次,提問是有其背景和參照的。如何為觀眾帶來故事背後的「意義」或「意味」,就需要把一個人和一件事放到一個更大的圖景中,揭示其代表性和相關性。最後,提問的順序怎樣最有效?無論是線性提問,還是閃回跳躍的非線性提問,都有人物,有場景,有衝突,有懸念,有發展,有危機,有轉折,有高潮,有結局。採訪者要吸引觀眾,誘導他們跟隨自己去探秘,又要讓他們有意外的發現和驚喜。
提問有事實型的問題(Who,What,When,Where,Why)探究前因後果;也有假設型的問題(What if)打開想像,這也被稱為「反事實思維能力」,是人類思考世界存在的其他可能性的能力。如有記者問任正非:「如果川普(Donald Trump)給你打電話你會跟他說什麼?」再如:「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一年,你將如何度過?」我在採訪新加坡國父李光耀時問他:「如果你和鄧小平換個位置,你們的命運會有什麼改變?」他哈哈大笑說:「我相信他依然會成為偉大的領導人,而我,可能還沒有走到他的一半,就被打倒了。」通過虛構的極致化的場景,逼近思想和情感的真實。我們被帶進一個個並不熟悉的世界,而在那裡的深處又發現自己的人性。
提問是一種「流」。它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猶如音樂,有起承轉合,迂迴曲折,也有抑揚頓挫,跌宕起伏。提問的節奏感非常重要,如果「包袱皮」太厚,觀眾不明白你到底要問什麼,疏離感就產生了。過急過快,沒有給受訪者充分的時間回答,就會讓人有匆忙趕路、疲於奔命的感覺。一個問題表面的意思是什麼,潛臺詞又是什麼?是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是刨根問底,還是戛然而止,是酣暢淋漓,還是意猶未盡,都是火候和分寸的把握。提問有其品味的高低。這些分寸的拿捏,與提問者的審美能力息息相關。我喜歡的一種提問路徑,是在故事高潮處,突然變換一個思路,反向提問,其意象就像李白寫的「碧水東流至此回」。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說:「人生最大的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另一種是,得到了。」我試圖在完成一個人的主線故事後,揭示命運的反諷。那就是,當歷經磨難,夢想成真的時候,他是否就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呢?這樣的戲劇感會留給觀眾更多想像空間。
提問還是一種遊戲,有種種制約條件。通常受訪者不會給予超過一天的時間,有時甚至只有一個小時,半個小時,十分鐘。他們還可能給出一系列前提條件,比如私人感情不能問,一些經歷不願被提起。採訪當天的天氣、交通、身體狀況、情緒等,都會帶來一定的影響。但有限制反而激發好勝心,隨之而來的緊迫感和壓力,讓人的精神處於高度集中和興奮的狀態,有時會產生預想不到的化學反應。了解到每一次採訪都有其局限性,時間,背景,話題,情緒……提問都必須取捨。背景越寬泛,提問者的知識越稀薄,提問就充滿陳詞濫調。越聚焦,越有深入的體驗,就會產生新穎的提問,帶給觀眾意外發現的新鮮感和愉悅感。提問的魅力還在於無論你做了多少精心的準備,總有你無法控制和預測的情況發生,而其中之美,讓你充滿生機,保持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