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10個月等待後,僅上了5天學,14歲少年小傑就決定和同學一起從一所名為浦江商學院的職業學校中「逃跑」。
這所學校位於一所廢棄大酒店中。上課的教室是酒店的包廂,學校的操場是酒店的停車場,食堂的飯菜半生不熟,上課的區域常有陌生人出入。孩子們說,他們覺得自己被騙了,他們看中的是浦江商學院承諾的全日制統招中專或大專文憑,但真相卻是另外一幅景象……
「逃跑計劃」
「下午1點前,第一輛車到達,裝大部分人被褥;下午1點,第二輛車裝人,這就是我們的逃跑計劃。」收到兒子小傑發來的「逃跑計劃」那一刻,王倩懵了。
10月16日清晨,小傑在浦江商學院(系該校自稱,下簡稱為「浦校」)正式開始職校生活的第一個星期五,王倩突然收到了14歲兒子小傑的微信,小傑告訴她,他和同學正在計劃逃走。
為了順利逃走,孩子們已商量了一整夜。原本就要接小傑回家過周末的王倩被委以重任,負責「裝人」。
突如其來的消息,把王倩嚇壞了。此時,小傑剛到「浦校」報到不到5天,學校和專業都是他自己看過且喜歡的。究竟是什麼讓這個內向寡言的孩子,突然計劃和同學們一起「逃走」?這群還未成年的孩子,又打算「逃」到哪裡去?
為了安撫小傑,王倩答應中午放學後,會接他回家。但她堅決不同意學生們自己實施「逃跑計劃」。
「你們這些小屁孩能討論出啥?」王倩說。
「就你們這群家長能猜到我們在想什麼?」小傑「頂」了回來,滿腹委屈。他怒氣衝衝地告訴王倩,他覺得「浦校」非常可疑:學校沒有操場、沒有機房、沒多少電子商務(小傑選的專業)相關課程……
小傑原本是一名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因為多種原因,初二上學期結束後,小傑就到「浦校」報名了,受疫情影響,「浦校」遲遲沒有開學,小傑足足在家等了近10個月。
「幾乎所有的家長,第一反應就是反對,他們覺得我們想退學,就是為了回家打遊戲。」和小傑一樣,阿陸第一次試圖「逃離」的計劃,也在家人的反對聲中夭折。
阿陸說,儘管他們對學校的不信任已達到極點,但家長們卻不相信自己孩子的判斷:「因為學校是家長們選的,他們更傾向於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把這所學校介紹給他們的朋友們。」
為了說服家人同意他轉學,阿陸這個身高超1.7米的大男孩曾在電話裡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大概是第二周周四上午,我太崩潰了,逃了課,在宿舍裡給我媽打電話,邊哭邊告訴她這所學校真的不咋地。可她還是不信我,說我除了哭,還會做什麼。」
和小傑一樣,阿陸也嘗試告訴家人,「浦校」環境差、老師也沒幾個,「學校賊有問題」。「一個叔叔對我講,如果他還年輕他會怎樣怎樣。我跟他說,『你可以先來(浦校)試一試,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沒有人比我更在乎了。」阿陸說。
不正常的學校
學生們對「浦校」的不信任,並非無憑無據。
據家長和學生們介紹,在招生階段,「浦校」一直以中職院校的身份出現在各類介紹中。根據介紹,該校目前有兩個年級共100多名學生,開設有電子商務、學前教育、動漫遊戲設計等多個專業。
學校宣稱,經過該校6年的培養後,學生可以獲得全日制統招中專或大專文憑。在報名階段,該校一直開放參觀,學校當時展現出的硬體條件很不錯。
然而,在「浦校」上了5天學後,孩子們堅信,他們被騙了。這所學校不僅不是他們報名時所看到的樣子,甚至不像是個學校。
「沒有一所學校是『跑來跑去』的。」阿陸說。自今年夏天阿陸報名起,這所學校至少換了4個地方。暑假期間,阿陸報名和參觀的「浦校」位於寶山區華東理工大學內,當時的校舍看上去「和大學一樣」。然而,開學前的軍訓卻又出現在了寶山區的震旦職業學院內。今年9月份,學校又換到了另一個地方開學。等到10月12日正式開學時,學校最終搬到了松江區辰花路上的青青大酒店內。
小傑遇到的情況更特殊。他今年1月就報了名。報名時,參觀的校舍位于震旦職業學院內,當時這所學校還不叫浦江商學院,而叫作「香港商學院」。學校用「疫情影響」的理由,向心存疑慮的家長解釋了學校不斷變換校址的原因,卻無法安撫住在青青大酒店內上學的學生們。
學生們覺得,青青大酒店裡的「浦校」,實在不像是個學校該有的樣子。學生上課的教室,是酒店曾經的包廂;上課使用的椅子,是酒店的餐椅;從上課的地方,需要穿過兩條河,才能到達宿舍——青青旅遊大世界內的一處訓練基地。在這條路上,不時會有散養的大型犬出沒,還有附近馬術場的人遛馬。
而且,學校缺乏基本的學習硬體。因為光纖原因,計算機相關專業所需的機房遲遲不能建好。酒店附近,也沒有可以供學生使用的操場。無奈之下,學生只能站在青青旅遊大世界的草坪中上體育課,結果課剛上一半,青青旅遊大世界的保安突然出現,要求學生和老師付門票錢。
學生們還發現,實際上整座酒店中,只有一樓的部分區域屬於學校,酒店裡許多地方,都被鎖了起來。學生們曾悄悄溜進了不被允許進入的區域,眼前的景象讓他們驚呆了。封閉的區域內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廢棄物品。從日期上看,這些物品已經堆積在這裡五六年了,這些廢棄的物品包括成盒的保險套、散落滿地的籌碼,以及一些過期的消防器材。
後來,有學生在網上查到,在「浦校」入駐之前,青青旅遊大世界便已處於半廢棄狀態多年。更令學生們驚訝的是,目前上課的這片區域,也不完全屬於「浦校」。學生們發現,上課期間,酒店還會同時被租用給企業做為培訓場地,他們不得不一邊圍著酒店大堂內的圓桌子上晚自習,一邊忍受著隔壁飄來的陣陣菜香。
體育老師還教道德和法律
學生們的質疑越來越多,校方逐漸有些坐不住了。為了安撫這些學生,開學第二周,「浦校」專門召集學生開了個會。會議上,校長向學生承諾,會儘快安排好學校內的硬體設施。校長還讓2019級的學生現身說法,證明學校有能力頒發全日制中專畢業文憑。
然而,即使校方承諾會改進硬體設施,阿陸仍然堅決要走。他說,如果在這裡呆六年,他怕自己「廢了」。「我想學一門技術,以後開一家店。但在這裡,我學不到東西。」阿陸本來就讀於一所國際中學。初中畢業後,早熟的阿陸告訴家人,他不打算按原計劃出國讀書,而是希望留在國內學一門技術,用出國讀書的錢開一家店。
「浦校」,就在那個時候,被媽媽的朋友介紹給了阿陸。為了選專業,一家人曾坐在一起商量了很久。然而,到了「浦校」後,阿陸發現,自己此前花的心思都白費了。
「我選了一門計算機相關的專業,但課表上和計算機相關的課程就一節辦公自動化。」阿陸說,在「浦校」,所有專業、所有年級的學生都用同一個課表、同一個進度上課,這讓阿陸覺得,自己廢了那麼多精力選專業,就是個笑話。
阿陸所學的課程包括語文、英語、辦公自動化、素描、表演等。這樣的課程安排讓阿陸、小傑等計算機方向的學生感到無法理解,為何他們需要每周花費超過五分之一的課時學習美術和表演?而且,學校的老師數量不多,許多老師身兼數門課程,體育老師既是班主任,還負責教授道德和法律。歷史老師同時教授地理和經濟。素描、書法、藝術概論等相關課程,均由一位老師教授。
阿陸發現,這些老師大多只能教授書本以內的內容。他嘗試用六年級興趣課上學習的英語詞彙和英語老師交流,卻失望地發現,英語老師完全沒有聽過這個詞彙。英語老師指責阿陸,說他是在電子遊戲中學到了這個怪詞。
在開學第二周結束時,阿陸終於說服家長,轉學去了一所汽修學校。
文憑的誘惑
和阿陸相比,小傑又在這所學校多呆了兩周。因為王倩實在找不到其他學校了。王倩說,在招生階段,「浦校」看起來很正規,最關鍵的是,這所學校的招生老師告訴她,小傑可以通過在「浦校」的學習,獲得全日制中專、大專文憑。
文憑的吸引力是驚人的,小傑的同學小亮,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來到了「浦校」。初一時,小亮還是某知名初中「成績中上遊的學生」,但在初二時,因學習壓力過大,小亮將自己關在家中長達幾個月,不願意和人說話,成績一落千丈。
初二下學期結束,小亮被爸爸送到「浦校」報名。小亮說,爸爸之所以為他選擇這裡,就是為了能拿到大專文憑。
如果將在「浦校」發生的一切,與我國關於中職院校的相關規定對比就會發現,「浦校」 存在很多怪異的地方,明顯與多條規定衝突。比如,青青大酒店的辦學環境,明顯不符合《中等職業學校設置標準》。儘管「浦校」 自稱是浦江商務專修學院,但浦江商務專修學院僅是一個民辦非學歷教育機構,並沒有發放文憑的權力,而中等職業學校也不應該招收尚處於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
對此,「浦校」校長童昀向記者承認,一切看似不合理情況的根由,是因為「浦校」根本不是一家中等職業學校。
童昀說,「浦校」 只是一家企業,它與江蘇省一所名為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的中職學校建立了校企合作關係。「浦校」在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的指導下,對學生進行培養,培養合格後,學生可以獲得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的中專畢業文憑。
至於學生和家長將「浦校」理解為中等職業學校,甚至認為在「浦校」完成6年的教育後,可獲得大專畢業文憑,童昀認為,這都是誤讀。「我們提供6年培養方案,完成後學生可去讀成人大專或選擇出國等。」
「這些學生就是我們的學生,我們2020年大概(通過『浦校』)註冊了100多名學生。」對於童昀的說法,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的徐老師表示認可。
他強調,「浦校」 並非該校的「辦學點」,「浦校」 與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是校企合作關係。
然而,小傑、阿陸、小亮均表示,在招生階段,他們從未聽過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到達「浦校」後,他們也從未見過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的老師。
那麼,遠在南通的中等職業學校,是如何管理上海的100多名學生的呢?
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的徐老師告訴記者,「浦校」的學生基本上是在「浦校」完成通識教育和技術培養的。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承擔的工作,主要是提供教學大綱,並定期派人到上海對教學進行檢查。
然而,徐老師也承認,2020年開學至今,南通建築職業技術學校尚未派老師到過「浦校」,因此,對於「浦校」的辦學環境等情況並不知情。同時,該校不知道「浦校」存在初中在讀生,也從未和「浦校」有過大專層面的合作。
「這兩天我們會派人去看一下,存在問題的話,如果無法落實整改,我們就終止合作了。」徐老師說。
同時,徐老師告訴記者,因為是校企合作關係,「浦校」的存在,並未向上海的教育主管部門報備過,也未接受過相關部門的監督指導。「校企合作的話,不需要報的。只是說這次我們增加了基礎教育這一塊內容,如果沒有(基礎教育)這塊的話,就是很簡單的一種校企合作,我們自己都不需要去過多地監管了。」
離開還是留下
由於「浦校」混亂的管理,在開學後一個月,該校老師也流失不少。為了管理教學秩序,「浦校」還聘請了兩位所謂的教官來輔導學生。
小傑告訴王倩,教官會踹門進入寢室,對學生的態度也不好。沒過多久,一名學生就被教官打了。
得知上述情況,王倩最終決定:為小傑辦理退學。
小亮仍然選擇繼續在「浦校」上學。和阿陸、小傑不同,他對自己的父母尚有心結,儘管每周都回家,但他從未將「浦校」所發生的一切,告訴過父母。「說的話,估計又是一巴掌。」小亮舉了個例子,有一次,家裡來了一個被寄錯的帳單,他父母堅決認為這個帳單是因為他在遊戲裡充了錢,「我怎麼解釋,都說不清」。
作為家長的王倩,也不知道眼下該如何安排孩子的出路。和已經初中畢業的阿陸不同,小傑、小亮還是初中生,正規學校不會接收他們。而如果讓小傑重回初中,王倩也覺得不太可能。
小傑、阿陸、小亮以及「浦校」某招生老師告訴記者,在「浦校」,尚處在初中階段的孩子,並非只有兩個。事實上,招收初三在讀生,曾被明確地寫在「浦校」招生簡章裡。
(應採訪者要求,王倩、小傑、阿陸、小亮均為化名)
【來源: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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