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塵說:「西元小說著力描寫的人物都是普通的基層部隊官兵,形象談不到偉岸,言行也說不上崇高,私心雜念更是不少,非但與高尚沾不上邊,甚至連人物名字也有被故意矮化之嫌,與人們習以為常的英雄印象相去甚遠。反映和平時期軍旅生活的小說粗看似乎有些粗糲與散漫,但生活原本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西元說:「我是個軍人。我在想,英雄主義在今天為何變得如此脆弱與不堪一擊?重建英雄主義的基石在哪裡?甚至是一些極有見識的人也在疑問:如今這個已經很現代、很文明,並且以和平為福祉的時代,是否還需要英雄主義?英雄主義與人類精神追求的價值是否相一致?我以為,英雄主義從來沒有消失,就在每個人心裡。說到底,能從虛妄中爭取希望的人,還不是世間的大勇之人嗎?中國必須邁過虛妄的閘門,門那邊就是希望。」
西元
探觸英雄敘事的精神內面
文|傅逸塵
西元近兩年連續發表了數個軍旅題材中篇小說——《鍛鍊鍛鍊》《遭遇一九五零年的無名連》《界碑》《死亡重奏》。這幾部小說跳脫了傳統英雄敘事的觀念與理路,他所著力描寫的人物幾乎沒有符合傳統英雄標準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基層部隊官兵,形象自然談不到偉岸,言行也說不上崇高,私心雜念更是不少,非但與高尚沾不上邊,甚至連人物名字也有被故意矮化之嫌。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顯赫傳奇的經歷,沒能做出影響或者改變某一事件進程以及人們生活狀態的事跡,與人們習以為常的英雄印象相去甚遠。
「在消解英雄的表象背後,西元進一步觸摸到了英雄敘事的精神內面,悄然建構起小說整體性的英雄主義向度,不但不張揚,甚至有些隱晦。『英雄主義』與『英雄』的區別在於它強調的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可以體現在英雄身上,也可以在普通人身上呈現,更有可能在某個群體中得以充分彰顯。」
如果說《鍛鍊鍛鍊》《遭遇一九五零年的無名連》《界碑》反映的是和平年代的軍旅生活,沒有了戰火硝煙的襯託,連官兵自己心中的英雄意識也逐漸衝淡,英雄的「風光不再」或許不足為奇;然而,詳細描寫韓戰中一次殘酷阻擊戰的《死亡重奏》也沒有出現我們熟悉的英雄形象,仍然是一群普通的基層官兵,他們當然也都視死如歸,並與敵人搏鬥至生命的最後時刻;但他們卻沒有民族大義與祖國利益高於一切的英雄志向,即便是面對殘酷血腥的戰場與死亡,還是保持著自然的生命常態。直至小說結尾,我都沒有發現西元在努力塑造人物,更遑論英雄人物。這幾個中篇的閱讀讓我提心弔膽,甚至有些替西元後怕,如此一地雞毛式的生活碎片,靠什麼來支撐小說的結構?西元對軍旅文學進行探索性敘事並不讓我意外,詫異的是他斷然拒絕既往的英雄敘事傳統,甚至徹底顛覆了大眾心目中早已固化的英雄形象。尤其是他刻意而為的人物及生活,還有對思想、精神的日常性描寫,似有重歸上世紀90年代初期「新寫實小說」的傾向。
(圖片來源:新華網)
在消解英雄的表象背後,西元進一步觸摸到了英雄敘事的精神內面,悄然建構起小說整體性的英雄主義向度,不但不張揚,甚至有些隱晦,有時還不得不借用象徵或隱喻的手法。英雄主義當是意識形態化的結果,作為特定的思想、宗旨、學說,它張揚的是崇高的理想信念與高貴的生命價值。英雄主義與英雄的區別在於它強調的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可以體現在英雄身上,也可以在普通人身上呈現。英雄主義具有一定的形而上意義,它更有可能在某個群體中得以充分彰顯;而英雄卻是一個具體的、個人化的形象存在。當下中國社會中英雄的缺失並不僅僅因為戰爭的闕如,更重要的是精神的虛無與理想的崩塌。英雄似乎已經成為人們心中永恆的懷想,而人類價值理性的目的性選擇使得在文學中建構英雄主義精神成為可能。換言之,西元在他的這一系列小說裡,通過象徵和隱喻,將那些散落的人物和碎片化的生活細節勾連起來,英雄主義的精神內涵在掩卷後凸起,如同江南綿延不息的梅雨,在悄然無聲中滋潤著大地上的稻粱菽稷。讀至此,西元小說的思想精神向度已然清晰起來了。
《鍛鍊鍛鍊》細緻地刻畫了一個在基層浸泡了多年的主官賈營長的形象。賈營長的思想境界談不上高尚,他帶兵的手段和為人處世的方法獨特而實用,在機關和基層間協調遊刃有餘。小說描繪的都是日常性的軍營生活,沒有一件驚天動地或驚世駭俗的事件。賈營長和丁三帥顯然都不具備英雄的品格與情懷,但他們身上又不時地釋放出一種耐人尋味的真性情,而這種性情又註定會在某一瞬間綻放出灼人眼目的光彩。《遭遇一九五零年的無名連》中,西元將韓戰中一個無名連參加的一場阻擊戰拉進小說中來,讓這不同年代的兩個人群形成一種隱喻關係,小說因此獲得了一種內涵豐富的思想深度,5個官兵行為背後所蘊含的英雄主義精神也隨之瀰漫開來。《界碑》仍然是在寫人物群像,某特種旅的日常性工作與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這個理想的實現卻遭遇現實的種種挫折。界碑其實是一直裝在指導員王大心的心裡,它來自祖父輩們的艱辛的歷史,後人可能永遠都不能理解,但不知什麼時候你會與它遭遇,在那一瞬間它便橫亙在你的眼前。在工程結束後返回的天昏地暗中,王大心感覺到了它的存在。
「《死亡重奏》以西方的音樂形式來結構,描寫了不同的死亡情景和殘酷的戰鬥畫面,同時通過交代人物『前史』,讓人物在瀕死前的詩意回想中尋獲宗教般的意義,用音樂般的詩性消解戰鬥的殘酷性。小說對戰爭場面和人物內心的描寫極富文學性,其華彩程度為21世紀初年以來的軍旅小說所不多見。」
在我看來,《死亡重奏》是西元最出色的一部中篇小說,也是21世紀初年軍旅小說中獨具一格的重要作品。以西方的音樂形式來結構,小說描寫了不同的死亡情景和讓人難以想像的殘酷的戰鬥畫面,交織成一曲豐富而複雜的「死亡重奏」,一改西元之前小說在結構方面的隨意性,觀感嚴謹且意蘊厚重。《死亡重奏》對戰爭場面和人物內心的描寫極富文學性,其華彩程度為21世紀初年以來的軍旅小說所不多見。超出連長魏大騾子經驗的戰鬥的殘酷性完全被音樂般的詩性消解,甚至最終連死亡也不再令人恐懼,這與西元此前小說的日常經驗敘事形成強烈反差。
交代人物「前史」是西元小說普遍採取的方式,它延緩了故事情節發展的速度,更達成了對人物現實情感、心理和思想的觀照,尤其是在人物死亡前的短暫時刻,「前史」讓人物在瀕死前的詩意回想中尋獲宗教般的意義。如果說和平環境下對英雄的塑造在某種意義上有些勉為其難,那麼這樣一場殘酷的戰鬥無疑為西元提供了探觸靈魂內面的土壤和條件;這些人物雖然都視死如歸,但西元卻仍然固執地拒絕升華他們的思想境界,戰場在他們心中似乎已經成為普通的場景,與以往記憶中的生活相比沒有什麼特別之處。14歲的二鬥伢子是個新兵,剛剛補充到這個高地上,但他是那場戰鬥的惟一倖存者。小說每一章前的第二人稱敘述當是以二鬥伢子的視角對戰場的觀察與感受。西元對戰場的豐富感覺通過二鬥伢子表現出來,但二鬥伢子卻並非重要人物。在西元的小說裡幾乎沒有重要人物的概念,他只是按照人物的經歷盡情地發揮他的想像。
《死亡重奏》原載《鐘山》
比如說連長魏大騾子,西元沒有將魏大騾子描寫得多麼英勇與智慧,作為一個老兵,他在戰場上表現得很淡定,而且有一套自己的經驗。在面對美國俘虜的時候,他沒有表露出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而是彰顯出中國人樸實的人道主義。在被打瞎了一隻眼後,他甚至咒罵援軍遲遲不到,「我就是一個莊稼人,為國家壯烈犧牲?國家在哪兒呢?我隨九兵團從海南島一頭扎到北朝鮮,一天好日子沒過上,你說我能願意嗎?」但是,他又說,「我站在高地上,那鬼子就別想站在這兒。我倒是要和他們比一比,到底誰的命更硬!」最後,魏大騾子死在了敵人坦克的炮火中,連屍體的蹤影都不見了。上官富貴也是一個老兵,但始終保持著農民的單一的執著,他讓魏大騾子給他劃出歸他守衛的陣地——這似乎有些可笑,但關於他的「前史」是,20年前他爹把自家那一畝九分地的地契攥出了血。黃河決口,全家九口逃往陝西,僅他一人活了下來,渾身上下沒一顆糧食,只在褲襠裡縫了一張地契。將歷史勾連起來,我們就理解了他對「地」的幾近偏執的確認。上官富貴隨後又說:「你放心,我不會讓鬼子越過去半步。」英雄主義精神不是已經蘊涵在這可笑的兩句話裡了嗎?這個河南農民對美國大兵對準他的黑洞洞的槍口很漠然,他低著頭,死死地盯著那條畫在地上的線,他的心頭只有爹死前的話,沒地就沒命。在與敵人進行了更為殘酷的搏鬥後,上官富貴坐在自己的陣地上死了。飢餓已經將文書王盡美折磨得對死亡沒了恐懼,高地如果是最後的墓場,在它還沒有成為墓場之前,就必須待在這裡。王盡美望著風雪中灰色的太陽,腦海裡閃現著他親歷的日本鬼子佔領南京後的一幕幕悲慘的景象,在與美國大兵的搏鬥中,他想到的是如果讓美國大兵的皮靴踩在這座高地上,身後就是另一座南京城。在敵人的刺刀刺穿了他的胸膛後,他掏出了隔壁家姐姐送他的照片,他想起在下雨的小巷裡與姐姐擁抱的那一刻的美好……
「文學終究不能遠離生活真實,藝術地還原真實既是一種悖論,也是考驗作家的尺度。西元小說採用「散點透視」的方法,聚焦於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將思想與精神寄寓其中,然後以一種象徵性的暗示來指認小說的意義與思想。他對英雄主義的強調更接近事實本相。」
傳統的英雄敘事當然可以滿足大眾的想像性期待,尤其是對虛構文學而言,它為作家預留了巨大的創造空間;但文學終究不能遠離生活真實,藝術地還原真實既是一種悖論,也是考驗作家的尺度。我不敢說西元在這幾個中篇裡對英雄敘事的探索達到了怎樣的高度,我只是認為他對英雄主義的強調更接近事實本相。從歷史的角度看,用文學的方式還原本相不見得是最好的方式,但無疑是重要的方式。西元的文學探索不僅是精神性的存在,從結構角度論之,他的小說有如中國傳統的水墨畫,採用「散點透視」的方法,沒有中心情節,自然就不存在圍繞中心情節結構故事,說沒有故事似乎更準確,也不突出所謂的「主人公」;他聚焦於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將思想與精神寄寓其中,然後以一種象徵性的暗示來指認小說的意義與思想。
反映和平時期軍旅生活的小說粗看似乎有些粗糲與散漫,但生活原本不就是這個樣子嗎?那些精巧的小說當然好看,也更具文學性,但距離真實的生活其實已經很遠。我不認為真實是評價小說的最重要的標準,但真實讓我當下的閱讀更有耐心。
(圖片來源:新華網)
創作談
世界在虛妄處重生
文|西元
虛妄是黑色的。我曾那樣懼怕它,以至於我的世界沒有安寧,沒有快樂,沒有希望,沒有未來。任何被稱之為有意義的東西,在虛妄的土地上都無法存活。我想找條精神出路,可是面前只有牆。
直到有一天,我的精神疾病似乎被治癒了。我不能保證永遠不被虛妄擊垮,也不知何時會再一次被它摧毀,但是,我知道,我的世界重生了。並不是虛妄從我的精神世界裡被驅逐了出去,而是我可以忍受它,不再懼怕它,甚至有點害怕失去它。因為,虛妄並不僅僅具有消極的一面,還有更為積極的一面。它就像濃硫酸,能將任何遮在眼前的霧障吹散,能將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洗去,能將人性當中醜惡的頑疾拔除。當你在虛妄的境地裡不再惶恐時,你發現自己竟然前所未有地接近良心。一切都消失了嗎?沒有,當一個孩子的小手牽著你,當枝頭冒出嫩綠的小芽,當一縷花香飄到身旁,當太陽再一次升起,就會有淚水慢慢從眼中湧出,你會發現,這世上有著太多的奇蹟。一切都沒有變,只是你心裡多了一樣東西。有了它,你不會重一點,沒了它,你也不會輕一點。這個東西就是希望。
虛妄就是希望。他們是這個生生不息、奔湧向前的世界的兩面,缺一不可。
我是個軍人。我在想,英雄主義在今天為何變得如此脆弱與不堪一擊?重建英雄主義的基石在哪裡?這些問題絕不僅僅在泛泛而論,而是真正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甚至是一些極有見識的人也在疑問:如今這個已經很現代、很文明,並且以和平為福祉的時代,是否還需要英雄主義?英雄主義與人類精神追求的價值是否相一致?我以為,英雄主義從來沒有消失,就在每個人心裡。我們會把英雄主義想像成很強大的樣子,可是並不然,那些看似最堅硬的東西其實最軟弱,而那些看起來最柔軟的東西卻最有力量。我們還會認為英雄主義必然建立在一個堅固的地基上,可是也並不然,那些貌似直衝雲霄的龐然大物其實不過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而茫茫黑夜裡的一點火光卻能成為無數人為之奮鬥的力量源泉。重建英雄主義就是要守護好一縷心念,而這縷心念就是從虛妄與希望永不停息的辯證鬥爭中贏得的。說到底,能從虛妄中爭取希望的人,還不是世間的大勇之人嗎?
我還固執地以為,中國若要在這片大地上重生,就必須邁過虛妄的閘門。當然,通過這道閘門是異常艱難的,我們至少花了一個世紀的光陰也未走過去,現如今還在痛苦地疑問與掙扎。但是,這道閘門又非過不可,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因為它同樣在每個人的心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迴避。無論是仁、義、理、智、信這些古老的價值,還是自由、平等、公平、正義這些近代以來為我們所接受的價值,統統必須在虛妄的深淵裡洗禮過才行。我想像不出,我的祖國和我的同胞,還有我們的民族精神會以怎樣的方式邁過那道黑色閘門,但我堅信門那邊就是希望,是重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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