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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者,記者
從曾經的醫者到記者,又以記者的視角去關注醫者,我時而沉醉,時而徘徊,時而焦慮,時而釋然……常常,我飽嘗內心之起落。
醫者的心,是堅韌、是執著、是淡泊,是一顆滿懷希望之心。然而,誰願意說?誰願意聽?說什麼?聽什麼?
記者的筆,是耳朵,是眼睛,是嘴巴,是一支洋溢激情的筆。然而,誰可以寫?誰可以看?寫什麼?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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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218期
周慧芳(左)在美國圖蘭大學附屬醫院進行臨床實習,身邊的這位智利女醫師鼓勵她開展甲狀腺相關眼病的手術。
很多病人到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院眼科就診的時候,都會給副主任醫師周慧芳看他們以前的照片。
「我以前是長這個樣子的。我想回到以前的樣子。」患者有這樣的期待。
作為專長為眼整形的醫生,周慧芳不僅做雙眼皮、去眼袋等眼瞼手術,她還做一種難度很高的手術——眼眶整形,就是要恢復患者已經被破壞的容貌。
「我以前是長這樣的」
周二上午,周慧芳有門診。
一個年輕的女病人來看病,她留著短髮,臉部微微浮腫,眼睛繃圓。在今天以眼睛大為美的普遍審美觀下,她並沒有為自己的大眼感到高興,這是一種病態的表現,她得了甲狀腺疾病,引發相關眼病,導致眼球突出。
周慧芳做了仔細的檢查,她寬慰病人:「你的情況並不是特別嚴重。」然而患者拿出手機,打開一張照片,說「周醫生,你知道嗎,我以前是長這個樣子的。」那是一張普通的證件照,照片中的女子留著長發,臉龐清秀消瘦,眼睛水靈靈的,很漂亮。患者說,得了這個病之後,視力下降,看一會電腦眼睛就很不舒服,她沒有辦法正常工作,已經在家休息一年了。「周醫生,我想回到我以前的樣子。」患者一臉期待。
「回到以前的樣子。」這是周慧芳在看診的過程中聽到最多的話。作為專長為眼整形的醫生,她做雙眼皮、去眼袋等眼瞼手術,也做眼眶整形手術。如果說前兩種手術表達了患者想改變顏貌,試圖變得更為美麗的內心,後一種手術就深深包含了患者對於重歸往日面目的渴望。
周慧芳遇到過這樣一位患者,年輕的男性,剛結婚沒多久就遇到了一場車禍,整個左眼眶多發性骨折,眼部面貌完全扭曲。左眼被擠壓破裂導致失明,本來沒受到影響的右眼在一個月後也發生了交感性眼炎,看東西模糊,難受,不得已只能來上海的醫院進行檢查。小夥子的新婚妻子不離不棄地陪在身邊,可他仍然很絕望,他對周慧芳說:「對外形我已經無所謂了,只要生活能自理就行了。」後來周慧芳給他做了眼眶整形手術,雙眼形狀基本恢復正常,而右眼經過及時的治療也恢復了視力。患者很開心,他計劃帶著妻子來上海工作、生活,「在上海看病這麼多次,我感覺上海挺好的。我人生的新篇章開始了。」他說。他的話讓周慧芳從這份工作中感受到了自己的責任。
周慧芳個子高,身材纖瘦,同行有時會驚訝地看著她:「你,做眼眶整形手術?」因為眼眶整形手術,常常需要做四五個小時,要使用電鋸等儀器設備,耗很大體力,大多是男醫生在做這一類手術。周慧芳最初進入眼眶整形領域的時候,也有猶疑和彷徨:我要做這種手術嗎?我能做這種手術嗎?
星期日周刊記者(以下簡稱「星期日」):周醫生,聽上去,眼眶整形是很有難度的一類手術,你當時為什麼會做這種手術?
周慧芳:說實話,選擇眼整形,是因為女孩子都愛漂亮嘛。如果能通過手術把人的眼睛變得更漂亮和年輕,那作為主刀的醫生,我會覺得很高興。最初進入醫院科室的時候,我做的大多是開雙眼皮和去除眼袋等眼瞼手術,當做完手術後,患者對於自己的容貌更為自信,他們在面試、工作、以及擇偶方面都有一些改善,當我得知這些的時候,內心有小小的滿足感,因為覺得自己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但是那時門診時常會碰到一些由於外傷而導致眼眶變形的患者,他們因為骨折而造成面容的損毀。就像經歷了地震的房間,不但殘垣斷瓦,裡面的設施也都被破壞掉。他們很痛苦。因為容貌的改變,他們無法去工作,有的家庭也都破裂了,有的人做過3、4次手術,但眼球仍然沒有在它應該呆的位置。
看到這些病人,我很想幫他們解除痛苦,因為做雙眼皮、去眼袋的患者,他們的手術並非必須要做的,不做手術也並不影響他們的正常生活和健康。但眼眶損壞的病人,不僅外貌發生了毀損性的改變,而且常伴隨視力下降、視物雙影等視覺功能的問題,完全影響了他們的正常生活,必須通過手術來修復和重建眼眶,恢復外形,改善視覺功能。
但是眼眶整形手術難度很大,風險很高。因為眼眶的空間很小,裡面又布滿了神經、血管還有眼球。眼眶整形手術,既要恢復眼眶的結構,又不能損傷眼球和神經,可謂是魚和熊掌要兼得的手術,非常挑戰醫生的專業知識和手術水平。醫生們憑藉自己的經驗進行手術,經驗老道的醫生確實能使患者基本恢復到原有的樣子,但如果醫生經驗不夠,或者患者眼眶外傷特別嚴重,手術效果就可能會不理想,患者有時不得不再次進行手術。2001年,我的導師範先群教授(時任九院眼科主任,現任九院院長,記者注)就對我說:你是否能研究一下,如何能精確精準地復位眼眶。當時我還有點猶豫,眼眶整形手術難度那麼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完成。導師鼓勵我:你要相信你自己。在這樣的鼓勵下,我就開始研究如何通過數位化外科來使眼眶整形手術做得更精準、更安全。這一研究,就是十多年。
如何改善眼睛的住房條件
周慧芳從碩士時期就開始研究如何提高眼眶整形手術的精確度和安全性,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她和她的團隊將內鏡系統與導航系統有機整合,研製了具有自主智慧財產權的眼眶外科內鏡導航手術系統。這種手術方法就是先通過計算機導航技術進行精確定位,然後通過內窺鏡技術,在直視下進行手術操作,它能提高手術的精確性、安全性和有效性。通過這樣的方法,周慧芳及她的同事們讓很多眼眶骨折的患者「回到了他們原來的樣子」。
2012年,周慧芳去美國進修,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以及圖蘭大學附屬醫院進行臨床學習。她觀察到一個現象,在美國,有很多甲狀腺相關眼病的患者來眼科就診,而這樣的患者在中國醫院的眼科是不常見的。甲狀腺相關眼病又稱甲亢突眼,它的表現形式是單眼或雙眼突出,屬於自身免疫性疾病。
中美兩國的就診患者數量不同,難道是發病率不一樣嗎?周慧芳做了一番研究,通過查找資料發現,不管是在美國還是中國,這類疾病都是眼眶病發病率第一的疾病。那為什麼中國的病人沒有美國多呢?周慧芳留了一個心,回國之後參加大學同學聚會的時候,她問那些在內分泌科工作的同學:你們那邊患甲狀腺疾病的病人中有眼部疾病的人多不多?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她:很多的。他們覺得有點無奈,認為這種由於甲狀腺疾病引起的眼部疾病沒有有效的醫治方法。周慧芳這才明白,在中國甲狀腺相關眼病患者就診少的原因——內分泌科醫生和眼科醫生溝通不夠,去內分泌科就診的甲狀腺異常患者並不知道,在哪裡可以有辦法醫治眼睛的問題。
周慧芳了解到,很多甲狀腺相關眼病患者不知道在哪裡可以醫治自己的疾病,所以大多只是忍耐著,除非是有極端症狀,比如眼睛發炎,視力下降的時候才會來就診,此時可能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如何能解除這些人的痛苦,她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星期日:甲狀腺相關眼病在中國的就診率是不高的,這種疾病的治療難度大嗎?
周慧芳:甲狀腺相關眼病是成人最常見的眼眶病,從首次報導至今已經有200多年的歷史。但是其發病機制尚未完全明確,因此目前臨床仍局限於對症治療,主要包括激素、放射及手術治療三大類。當疾病發展造成壓迫性視神經病變導致視力下降、視野損害或角膜暴露而保守治療無效,或者疾病影響了患者的眼部外形,都需要通過眼眶減壓術來保護視神經、角膜,同時改善外貌。
這種手術的難度是很高的,之前我所說的眼眶骨折需要整形的患者,猶如是一間房間被毀壞了,我們動手術要把房間修好補好。而甲狀腺相關眼眶病,就猶如是眼眶這個房間太小了,容積不夠大,所以眼球被頂了出來,而我們醫生要做的手術就是要改善這個「住房條件」,把眼眶的容積變大,讓眼球能回歸。
星期日:你為什麼要挑戰這一難度的手術?
周慧芳:在美國進修的時候有一個插曲,我遇到一位來自智利的女醫師(圖蘭大學醫學院眼整形科主任,記者注),她個子小小的,但精力充沛。她做的很多就是甲狀腺相關眼病的手術,她問我在國內有沒有做這類手術。我說:沒有,這種手術難度很高,我導師在做。她對我說:「相信你自己,你可以做到。我能做,你也能做。」她的話很有正能量,所以我回國後立刻開展對這種疾病的治療研究。
星期日:那你研究了什麼?
周慧芳:眼眶減壓是一種對正常眼眶進行改建的手術,因此與眼眶骨折重建存在很多差異,目前國內外對眶減壓數位化手術的研究均處於起步狀態,既是研究的熱點,也是難點。如何在最小的創傷下,用最精準和安全的方式來獲得有效眼眶減壓,這是現代眼眶外科的一個新命題。為了攻克這一臨床難題,我們將眼眶外科內窺鏡技術聯合導航技術,應用到眼眶減壓手術中,並開發了新的導航手術軟體,術前能夠對眼眶減壓部位及範圍進行精確設計,預測眼眶容積的變化及術後眼球的回退程度;術中操作可視化,對減壓範圍精準控制,並避開眶內重要結構,術後精準驗證治療效果;並且實現手術微創化,包括手術切口的設計儘量小而隱蔽,以及術中精細操作,減少損傷,加快術後恢復。這一技術應用於臨床,不僅提高了眼眶減壓手術的治療效果,減少併發症,並縮短了手術後的恢復期。因此,眼眶減壓手術的適應症得到拓寬,不僅適用於發生了視神經病變或暴露性角膜炎的甲狀腺相關眼病患者,也適用於想要恢復眼部美觀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