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滄桑,並無定數,宮闕萬間,難免作土。漢唐風物,宋元難尋,明清遺蹟,迄今稀睹。許多曾經走馬博塞、遊事繁盛的節日,今天已經徹底被人們遺忘,正月十九日的「燕九節」就是其中之一。
呼延雲
明代吏部尚書吳寬有詩云:「京師勝日稱燕九,少年盡向城西走。白雲觀前作大會,射箭擊球人馬蹂。」其盛況可見一斑,而這一節日由盛轉衰乃至突然消失,也有歷史的因緣。
「燕九」出處說紛紜
說起「燕九節」,先要提及兩個與這一節日有著特殊關係的群體。
其一是婦女。春節前後,是舊時婦女比較遭罪的一段時間,從臘月二十三祭灶開始,就出現各種對女性的排斥與歧視,不但要忙活年夜飯、掃房、裁剪新衣等等繁重的家務,還不準到祭神拜祖的供桌前做主祭,若是守寡者連供桌都不能接近,而除夕夜「諸神下凡」,婦女還要以禁足的形式「迴避」。這樣一直要在家中待到燈節過後的正月十六才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名曰「走百病」,意思是出去散散心可以走掉各種疾病,但這時屬於所謂的「殘燈末廟」之期。廠甸、東嶽廟、隆福寺、財神廟、城隍廟等地的廟會或燈會相繼結束或接近尾聲,正所謂「京師正月燈市,例以十八日收燈,城中遊冶頓寂」。只有白雲觀廟會一直會延長到正月十九,而白雲觀供奉的長春真人丘處機又有祛病延年的「法力」,所以走百病的婦女們競相來此,聯袂嬉遊,席地布飲。正如《萬曆野獲編》中所云:「都中士女,傾國出城西郊所謂白雲觀者,都人名為『耍煙九』。」
火樹星橋,從年三十至此甫收聲採,又是正月十九,遂名「煙九」,但也有一說,指其正確名稱應為「閹九」,亦與丘處機有關。
大部分人對丘處機的印象都停留在《射鵰英雄傳》的塑造上,金庸筆下的他,武功不高,架子很大,在宋元鼎革的群雄並起之際似乎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事實上,丘處機不僅是使全真道乃至整個道教發揚光大的重要人物,而且還因74歲「赴元太祖召,拳拳以止殺為戒」而名震天下。這一點在《帝京歲時紀勝》、《長春真人西遊記》等著作中有詳細的記錄:成吉思汗要西徵,丘處機說真正得天下的人不嗜殺生;成吉思汗要打獵,丘處機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吉思汗希望長生不老,丘處機說清心寡欲就是最好的長壽藥……總之在丘處機的努力下,「全活不下三萬人」,令後世感念不已。而成吉思汗也下詔,將金代建於北京的太極宮改名為長春宮,讓丘處機在此掌管天下道教。丘處機羽化後,遺骨就葬於此地,明代正統年間重修長春宮後又更名為白雲觀至今。
《萬曆野獲編》記載:「洪武初……上以二宮人賜之,邱度不能辭,遂自宮。」而自宮之日就是正月十九,這個記載肯定是錯誤的,丘處機去世於正大四年(1227年),而朱元璋以「洪武」為年號是1368年的事情,前後差了一百多年。但這個傳說導致筆者要說的第二個群體對丘處機尊崇備至,那就是明清兩朝的太監。古時各個行業都有供奉的神祇,否則便似無根之木,心中不甚踏實:木匠有魯班、醫生有孫思邈和華佗、梨園行有唐玄宗,而太監以無根之身而對根的渴望尤深,尋來覓去,慘慘戚戚,只好拿假說當真章兒了,而且心虛的緣故,場面要鋪得更大。明代宦官劉若愚在《酌中志》一書中說:每年正月十九,「內臣」都要遊白雲觀,清代學者震鈞在《天咫偶聞》中亦記載「(白雲觀)遊人不絕,士女昌豐,群閹尤趨附」,加之《帝京景物略》中記載丘處機是正月十九日出生, 故人們將此日命名為「閹九」,後來嫌其不雅,又改成「燕九」。
雖然對「燕九節」的得名,各種說法不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這個節日與白雲觀關係重大。
白雲觀裡會神仙
老年間,「燕九節」與元旦逛廠甸、上元之觀燈並稱「上林盛舉」,文人墨客,留下相關的詩篇極多,除了本文開頭那首匏庵先生的詩句外,《燕京歲時雜詠》中亦有詩云:「靈觀爭開燕九筵,叢壇無復遇神仙。平沙十裡松千尺,怒馬雕鞍幾少年」,「白雲觀裡會神仙,萬古長春額上懸。三五黃冠廊下坐,私期鶴馭降喬佺」。
後一首似有諷意,王子喬、偓佺兩位仙人好像早高峰叫滴滴快車一樣等著仙鶴,否則乘風不能,著實尷尬得緊。不過兩首詩中都提到了「神仙」二字,這是指「燕九節」中最重要的一項節目乃是「會神仙」。
《帝京景物略》中記載,正月十九日「相傳是日真人必來,或化冠紳,或化遊士冶女,或化乞丐」,《春明採風錄》中亦記「會神仙,遊賞白雲觀之謂,相傳十八日夜必有仙真下降,或幻遊人,或化乞丐,有緣遇之,卻病延年」。既然有機會遇到丘處機或其他神仙,那麼就一定要來碰碰運氣,所以從正月十八日夜裡開始,善男信女們就來到白雲觀爭相布施,到處遊逛,徹夜不眠,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神秘主義傾向,又使得衣衫襤褸、瘡背斷肢的乞丐成為人們心中最有可能是仙人化身的「追捧對象」,孔尚任有詩「金橋玉洞隔凡塵,藏得乞兒疥懶身。絕粒三旬無處訴,被人指作邱長春」,即言此種荒謬。據翁偶虹先生回憶其時異狀:「有人發現了一個骯髒出奇的乞丐,認為是天上的鐵拐李下界,拜倒叩首,口求神仙慈悲。乞丐也很聰明,順著他的口風,說了些不明不白的半截話,騙了他十幾塊錢,識者謂『神仙未賜慈悲,反慈悲了神仙』。」清人得碩亭有一首竹枝詞說得更直白:「繞過年宵十數天,白雲觀裡會神仙,沿途多少真人降?個個真人只要錢!」
「燕九節」當然不僅僅「會神仙」這麼單調,正月十九的上午,白雲觀內要舉行宴丘會和盛大法會,香火極盛。而在白雲觀外的廣場上則舉辦廟會,賽馬、射箭、競技、耍龍獅、跑旱船、踩高蹺等競相上演,車馬喧闐、遊人絡繹,而賣北京風味小吃、玩具、日雜的席棚前也萬頭攢動,交易不絕,其中賣得最火的是一種小漆佛,「遊者多樂購之,籍留遊觀紀念」。至於年輕人,「或輕裘緩帶簇雕鞍,較射錦城濠畔;或鳳管鸞簫敲玉版,高歌紫陌村頭」,亦有很多趁機幽會的青年男女,將一座梵王宮當成了楚陽臺,這麼一直玩兒到夕陽在山,「歸許多爛醉之神仙矣」。
木板橋上格稜聲
民國肇始,「燕九節」便不復舊時的熱鬧,這與清朝的覆亡和太監退出歷史舞臺密切相關,亦因婦女權益逐漸增強,正月不必坐困家中,非要十六以後才有得逛。既然兩個主要「受眾群體」一以消失,一以稀釋,遂盛況不再。事實上,除了「燕九節」,白雲觀平日裡只是個幽邃的所在,除了山門右上方傳說摸之可消災的石猴、以碎瓷堆成的「小靈山」,以及觀後老人堂裡許多「自稱年逾百歲」的老道,委實也沒有什麼吸引大眾的景致。日本學者丸山昏迷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來白雲觀遊覽時,除了道觀正面乾隆御筆的「洞天勝地」的大牌樓外,印象最深的就是「石橋下東西兩側道士修行寂然靜坐的身影」,在他看來,這是道士們在追求無我的境界。
丸山昏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據陳蓮痕撰《京華春夢錄》所載,這座名為「窩風橋」的白石橋下別有玄機:「橋下無水,得石室二,東西對向,兩老道服藍布裳,各據其一,不食不飲,閉目枯坐,前懸一鍾,鍾前一布帷,帷前一木錢,謂能以錢幣擊中木錢之方孔,可博一歲之吉利。實則老道藉此斂錢,愚者不察,適中其計耳。」陳蓮痕的話未免苛刻,畢竟道士修行乃是一年到頭,而遊人打「金錢眼」只是「燕九節」的娛樂或迷信,兩者並無相干,實在沒必要冠以欺詐之名,況且隨著歲月流逝,很多曾經在窩風橋上打過「金錢眼」的老人回憶起此情此景,多以「引人入勝慶吉祥」懷念之。
學者劉葉秋先生少年時曾在正月遊白雲觀,時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他記憶中,窩風橋下石洞裡的兩位老道只剩下一位,閉目合睛地盤腿坐在蒲墊上,石洞前懸掛的木錢已經變成「直徑足有三尺多的大銅錢」,遊人可用隨身攜帶的通用貨幣在橋上換好硬幣小銅錢,朝方孔擲去,如果能打入方孔,尤其要能打中方孔裡的老道,就預兆著交好運,大吉大利,但遊人們怎麼擲法,也只能打到大銅錢上,聽到清脆的打擊聲,很難打入方孔。劉葉秋觀察良久,發現其奧妙就在從橋上向下投擲,角度刁鑽。但遊人們不減其興,凜冽的寒風中,小銅錢打在大銅錢上的鏗鏘有力的清脆聲音,連續不斷地迴蕩在白雲觀裡,極是悅耳。
1949年白雲觀廟會被停辦,其後直到1981年,修葺一新的白雲觀重新對外開放,並於1987年開始舉辦「民俗迎春廟會」。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筆者正上初中,過年和老媽騎車從白堆子到位於育新街的二舅家做客。晚上回家時,常走的一段路是沿護城河繞西二環,然後穿白雲路往北。路過白雲觀時,只見一些舉著糖葫蘆和風車的小販在馬路上零散叫賣,甚是冷清。給我印象深刻的,反倒是附近一座北京罕見的木板橋,橋兩端的路燈不甚明亮,反而使橋上籠罩的一層朦朦朧朧的昏黃光芒富有詩意,仿佛南來北往的人們都是從歷史的塵霾中穿梭來復。推著自行車走在上面,由於木板老舊且縫隙寬大的緣故,格稜格稜的聲音特別響亮,是以許多輛自行車碾壓其上時,竟有九衢車馬又紛沓的恍惚。
後來木板橋拆了,重修了一座寬敞通暢的石橋。「燕九節」雖然無人再提,白雲觀卻是越來越熱鬧,元辰殿外的十二生肖浮雕牆上,每年相對應的動物都會得到遊人們的「熱摸」,打「金錢眼」、摸石猴等活動也重新恢復,只是窩風橋下已不見石室和盤坐其中的老道……一座白雲觀,終究擺脫不了白雲蒼狗的變幻,長春去後年年客,駐馬郊西夢茫茫,殘雪寒雲遮不住,草芽初碧柳芽黃。
(原標題:「燕九節」怎麼沒了?)
來源:北京晚報
流程編輯:TF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