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那部《銀翼殺手》,陰暗而潮溼;但不論你承認與否,它在科幻電影史上都已經封神。
它的意義極大程度上在於顛覆觀眾認知,為「賽博朋克」電影開宗立派,並把有關人工智慧的人性與哲理拷問,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這樣的電影,天生自帶嚴肅、人文以及哲學思辨的宏大史詩命題。
曾經,它的續集被視為最難拍攝的電影。如今,35年過去,我們終究還是等到了這部血統純正的續集——《銀翼殺手2049》(以下簡稱《2049》)。
162分鐘的片長,徐徐展開的故事,廢土美學,科幻、浪漫,以及雖然未能跳脫出前作卻依舊深刻的內核,不禁讓人覺得:這大概才是科幻片本該有的模樣。
(1)
曾經,我被《銀翼殺手》結尾處那個人造人(或稱「複製人」)羅伊臨死前在雨中的獨白深深觸動。
我見過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的事物,我目睹戰艦在獵戶座的端沿熊熊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色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但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消逝於時光中,一如眼淚消逝在雨中。死亡的時刻,到了。
那大概是我在電影中看到的最悲傷的畫面了。
在《銀翼殺手》的背景設置中,人類已經製造出「複製人」,這些複製人被人類當做奴工在開拓外太空殖民地進程中幹苦力。但這些複製人也會像人類一樣思考,當自我意識覺醒,他們終究不滿於自己僅僅擁有被設計出來的四年壽命。於是,以羅伊為首的幾個複製人搶劫了一艘飛船逃回地球,尋找自己的造物主,以期獲得更久的生命。鑑於此,就催生了一種叫「銀翼殺手」的職業,他們的職責就是獵殺這些叛逃的複製人,以維護人類與複製人之間的平衡。
哈裡森·福特飾演的主角就是一名「銀翼殺手」,他接手了這個複製人叛逃的案子。電影劇情看似晦澀,但主線就是圍繞這場獵殺展開。結局處,複製人羅伊的同伴被殺,但最終關頭他終究還是伸出手抓住即將掉落摔死的主角。之後,在雨中,他說了那段經典的獨白,然後就死去了。
「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消逝於時光中,一如眼淚消逝在雨中」。單個個體的生命終會湮沒於時間的洪流,這不假,但諷刺的是,眼前的敵人竟然成為最後一個與自己的生命有緊密聯繫的人。於是,他向敵人伸出援手,或許,他只想在那個人的記憶裡繼續存活下去。畢竟,在這世界上留下點什麼,有什麼錯呢?
那時我並不懂所謂生命的意義啊,今天大概也還不懂。但當最近這兩年見過不少的生死離別伴隨著光陰成為過去,或者也時常囿於日常生活的困頓,我大概知道:人類所謂的永生,可能真的不是宗教學或生物學上肉體的不死不滅,而在於生命個體之間共同創造的那些互相勾連的記憶與感受。而這些東西,讓我們知道我們自己是誰,以及作為人類,我們究竟可以有多溫暖。
於是,很多的下雨天,我都會想起那個生命只有四年的人造人羅伊。縱然,「淚水在雨中消逝」,但他比很多人類形象,都要真實。
(2)
《銀翼殺手2049》在延續了前作世界觀的基礎之上,又開拓出了新的更大的格局,在當前各家電影公司都熱衷「造宇宙」的時代,這些足以形成一個「銀翼殺手宇宙」。
在我的印象裡,《銀翼殺手》電影裡塑造的那個世界,永遠是淫雨霏霏的陰暗色調,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真實和壓抑。而《2049》中雖然延續了這樣一種恢弘的視覺藝術,但加入了更多的廢土美學色彩,那種構圖的美感,讓人在觀影過程中分分鐘想截個圖當壁紙來用。除此之外,《2049》不同於前作的晦澀難懂,這一次,強化了敘事性,但並未完全失去前作的印記。
在這個反烏託邦的世界觀下,我們的主角——由瑞恩·高斯林飾演的新一代「銀翼殺手」K登場。但這一次,觀眾開頭就知道K就是個複製人。他在一次執行任務中,發現了一個埋在一棵樹下面的箱子,箱子裡是一個女人的骸骨和一縷頭髮。經查,這個女人死於難產,但她的孩子活了下來,下落不明;但更讓人震驚的是,這個女人也是個「複製人」。
K所在的警局意識到這是一個嚴重而且棘手的問題。人類和複製人之間的根本區別,就在於人類可以繁衍下一代,而複製人不能。這種「造物」的能力,如果複製人也擁有了,勢必會模糊兩者之間的界限。這會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倫理問題。
於是,K奉命找尋那個孩子,他所在警局的上司希望他直接殺掉這個孩子,永絕後患;而另一方面,一家負責製造複製人的公司也介入進來,他們也想從這個孩子身上找到所謂「靈魂」的秘密。在調查過程中,他一度產生身份焦慮,甚至懷疑自己就是那個孩子,且還與前作中的銀翼殺手(哈裡森·福特飾)產生交集。
作為一部長達162分鐘的電影,劇情的充實程度超乎想像。而其更加獨具匠心之處,則是劇情如探案解密一般的抽絲剝繭,最後當我們都一致認定「K就是那個孩子」的時候,反轉出現,我們的固有認知便被全盤推翻。畢竟,影片前半部分一直在說「那個孩子」,但卻沒有說「那個孩子是個女孩」,這種在敘事上用的小小詭計,不論對片中角色還是觀眾而言,毫無疑問,都是一種巨大的衝擊。
我實在忍不住,所以,請原諒我的劇透。
(3)
我們的記憶,是真實的嗎?
這是1982年的《銀翼殺手》拋出的問題,而且,它很聰明地,沒有給出解答。開放性結局,著實是非常睿智的選擇。
複製人是被人類利用生物科技製造出來的,不存在出生,他們被激活那天就是自己的「出生」。他們有記憶,但那是被人為地植入記憶。這一點,就連複製人K自己都知道。
這些記憶,有些是基於人類的真實記憶,有些則完全是虛假的東西。當K對自己的身份產生質疑,他經歷了由「相信自己是複製人」到「自己是真實的人」再到「自己還是複製人」的心理轉變。他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個,或許我們也都曾經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個。
片中下第一場雪的時候,K剛剛確認了自己的記憶是真實的,他確信自己是被生出來的孩子,他具有「靈魂」而不再是人類口中的「假貨」。他伸出手去,接住徐徐落下的雪花,像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但更多的,我想他對未來的生活有了希望,那希望,將促使他擁有真實的人生。
但當這種憧憬被打破,我們的心理落差大抵和複製人K是一樣的,原來,我們其實並不特別。那時,已經是影片的結局,受重傷的K躺在臺階上,他已經知道自己還是複製人。但他看到又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而來,他依舊伸出手去,接住落下的雪花。那種冰涼的溫柔之下,他到底在想什麼?
可是,雪花,並沒有變化啊,變化的只是心境和感受。
可是,是不是真實的人有那麼重要嗎?即便記憶不是自己的,即便自己是被製造出來的,但任何人都無法抹殺你的真實的存在。畢竟,你接觸到的,是真實的雪花,是真實的世界,你就一定會擁有真實的靈魂和人生。
所以,即便沒有了前作中那樣經典的獨白作為結局,但K獨自一人躺在臺階上的落寞和傷感,形如中國國畫中的留白,雖然不說話,卻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雪花靜靜飄落,我相信:魂兮,歸來。
(4)
這兩場雪花,卻讓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來。
複製人K一直有身份焦慮,兜兜轉轉,為求真實,以命相搏,最後在一片悲情中迎來生死未卜的結局。
而出現在片中的他的那個虛擬女友Joi,某種程度上也在追求真實。但事實上,Joi只是一個3D全息投影,換言之,她沒有實體,就是個人工智慧。作為複製人的K游離在人類之外,不被接納,他唯一的寄託,大概就是Joi了。每天下班之後,他和Joi說話,甚至對這份我們看起來極其詭異的感情保有憧憬。Joi則同樣關心他的生活點滴,給他鼓勵和安慰,且從來不嫌棄K的身份;甚至在調查過程中,不停地告訴K:你是最特別的,你是天選之子。
起初,Joi只能從K家裡的投影裝置中投射出來。大概寂寞久了的K覺得什麼都能依靠,他最終給Joi做了升級,他買回一個投影棒,這樣,Joi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現,只要K隨身攜帶投影棒就好。
於是,Joi第一次離開家就是在他們的樓頂。遠處五光十色的霓虹在閃耀,陰暗的天空中正下著雨,Joi第一次來到屋外,她小心翼翼地走進雨中,伸出手去,感受雨滴從她虛擬的手中滑落,一如後來K伸出手來感受雪花的飄落。
我想,如果說追求真實,片中沒有比Joi更想追求真實的了吧?但她能給出的卻終究只是一個人工智慧的安慰,而不是一個可以真正擁抱著的實體。所以,片中有一段所謂的「靈肉相合」的段落,我看不到所謂的情慾,只看到悲劇性的浪漫與美麗。
最後,投影棒也被反派女一腳踩碎,Joi也隨之煙消雲散。她留給K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愛你。
K或許到最後都沒明白,這份感情,是真實的?還是只是由程序驅動的?或者只是虛擬想要進入真實世界時對真實世界造成的撕裂?
而這些東西,套用到人類和複製人的關係上,一樣成立。
但我常會想起她在雨中感受雨滴滑落的場面,實在覺得,她作為人工智慧而言,卻比有些人類還要有血有肉。
(5)
林林總總,這些東西或許才是《2049》的真正可貴之處,不僅沒有摒棄前作的核心內涵,還在此基礎之上,更進一步地去挖掘、去拷問那些有關真實和存在的話題,這樣有內涵的電影,大概已經不多見了。
前作的導演雷德利·斯科特這回只是《2049》的監製,但換了新導演的《2049》或許會被人給出「不像前作」的評價,但以我個人感覺來說:起碼,這會是今年最好的科幻電影。
至於它能不能像前作那樣成為「封神」之作,則可能依舊需要時間的沉澱,就如《銀翼殺手》走過的路一樣。畢竟,那些把科幻拍成哲學的片子,向來就因太過前衛而不被廣泛看好,但時間終會給出證明。
我在一個悠閒的晚上,從7點看到了10點。觀影過程中,旁邊的兩個觀眾在一半劇情的時候起身離開了,他們說:沒想到這麼無聊啊。我並不為他們感到遺憾,但他們確乎錯過了一個好故事。
於是,縱然「淚水在雨中消逝」,但期待「銀翼殺手」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