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車部》:「軌,車徹也。」這樣看來,軌與轍(古字作徹,取通徹之義。今簡化為徹)是同義詞。今人皆理解為「車輪輾過的痕跡」(見《漢語大詞典·車部》「軌」條)。
但據典籍,「軌轍」本指車下兩輪之間。
段玉裁於《說文·車部》「軌」條注云:「徹者,通也。車徹者,謂輿之下兩輪之間空中可通,故謂之車徹,是謂之車軌。軌之名謂輿之下隋方空處,老子所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
高誘注《呂氏春秋》曰:『兩輪之間曰軌。』毛公《匏有苦葉》傳曰:『由輈以下曰軌。』合此二語,知軌所在矣:上距輿,下距地,兩旁距輪,此之謂軌。」後來引申指古代正規道路的人造車轍或車輪碾過的痕跡。
《說文新附》:「轍,車跡也。從車徹省聲,本通用徹,後人所加。」已經是宋人的理解了。
古代正規道路的人造車轍——軌轍,在路面的石塊或石條上鑿成,其作用是使車輪不至深陷泥濘之中, 亦不易翻倒,車行輕快而平穩。
說古路有軌轍的理由、證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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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管子·君臣》:「書同名,車同軌。」《史記·秦始皇本記》:「車同軌,書同文字。」
政治家把「車同軌」作為統一天下制度的重要政治措施、天下一統的重要標誌之一(車同軌是交通、經濟方面的,書同文是政令教化方面的,行同倫是道德規範方面的),且多冠於「書同文」之前,於當時必有其重大的現實意義:全國車皆同軌,即可使全國車輛皆可通行於天下之道路,不至因軌轍寬窄不一而不能通行。
如果道路上並無軌轍,那麼各地車制不同又有何大礙?只有承認當時標準道路皆有軌轍,才能真正理解「車同軌」對一個統一國家的重要性。
宋朱熹《四書或問·中庸》曾詳說其理曰:「周之車軌書文,何以能若是其必同也?曰:古之有天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以新天下之耳目而一其心志。若三代之異尚,其見於書傳者詳矣。軌者,車之轍跡也。周人尚輿,而製作之法領於冬官。其輿之廣六尺六寸,故其轍軌之在地者相距之間廣狹如一,無有遠邇,莫不齊同。況為車者,必合乎此,然後可以行於方內而無不通。不合乎此,則不惟有司得以討之,而其行於道路自將偏倚阢隉,而跬步不前,亦不待禁而自不為矣。古語所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蓋言其法之同。」
《左傳·隱公元年》:「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杜預註:「言同軌,以別四夷之國。」
知「車同軌」非始於始皇。且天下一統則同軌,九州分裂則異轍,又知非唯始皇有「車同軌」之事——凡收拾分裂之局面者皆有此混一車書之事,始皇不過乃一結束長期分裂之局面者耳。
北魏便為統一全國軌轍嘗下特詔,《魏書·世宗記》載永平二年六月辛亥詔曰:「江海方同,車書宜一,諸州軌轍南北不等,今可申敕四方,使遠近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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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古書常有「爭道、爭途」之記載,如《漢書·霍光傳》記霍氏與御史大夫「兩家奴爭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躢大夫門」。
《陳書·高宗二十九王傳》:「初,叔堅與始興王叔陵並招聚賓客,各爭權寵,甚不平。每朝會,滷簿不肯為先後,必分道而趨,左右或爭道而鬥,至有死者。」
《元史·釋老列傳》:「(至大)二年,復有僧龔柯等十八人,與諸王合兒八剌妃忽禿赤的斤爭道,拉妃墮車毆之。」
所謂「爭道」,實際即是「爭軌」。《周禮·考工記·匠人》「經塗九軌,環塗七軌,野塗五軌」,即指國都及周圍道路軌轍之數。
然而即使多軌之道,車入軌之後,如後車欲超越,或遇對面來車,則必有一車當出軌避讓,這是比較麻煩費力的,故易起糾紛。如車路無軌轍,則避讓是極容易的事,亦不易發生爭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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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宋文學家蘇洵有《名二子說》,述己名子軾、轍之用意:
輪、輻、蓋、軫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僕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福禍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可見轍為實物,既有功於車,而又游離於車之外,故蘇洵謂其「善處乎福禍之間」,而以名其子。如轍僅為「車輪輾過的痕跡」,時或有而可無,於車無用,則蘇洵不會有上述議論,亦不會以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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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歷代典籍關於路有軌轍之事多有記述。
《莊子·外物》:「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
張衡《西京賦》:「城郭之制,則旁開三門,參塗夷庭,方軌十二,街衢相經。」
劉熈《釋名·釋水》:「側出曰氿泉。氿,軌也,流狹而長如車軌也。」
魏曹植《贈白馬王彪》:「中逵絶無軌,改轍登髙岡。」謂「中逵無軌」,正說中逵本當有軌。
晉陶潛《讀山海經》:「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以詩人所居乃偏僻窮巷,與通衢之深轍相隔,故頗回故人造訪之車矣。
晉張載《敘行賦》:「脂輕車而秣馬,循路軌以西徂。」
唐聶夷中《樂府》:「門前兩條轍,何處去不得?」張載詩之「路軌」即聶夷中詩之「兩條轍」也。如「轍」僅指輪跡,則實無強調之必要;如喻指路,又豈必曰「兩條」?
南朝宋謝惠連《詠冬》:「墀瑣有凝冱,逵衢無通轍。」正謂逵衢之通轍已為積雪所掩。
南朝齊王融《曲水詩序》:「暢轂埋轔轔之轍,緌旌卷悠悠之斾。」言「埋」,足見其深;聲「轔轔」,知非泥路(杜牧《阿房宮賦》「雷霆乍驚,宮車過也」,恐亦指此)。
唐白居易《賣炭翁》:「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冰轍者,一般理解為結冰之道路,實際當指結冰之軌轍。如無軌轍,行於泥路,「一車炭,千餘斤」,是相當困難的。
宋趙汝楳《周易輯聞》卷三「大畜」釋「九三……閒輿衛,利有攸往」:「閒習於車與儀衛之節,則鸞路鏘鏘,安行軌道,是為利有攸往。」
《朱子語類·雜類》:「古之王城有三途:左男行,右女行,中車行。天下路中有車軌道。」唐劉禹錫文《觀市》「肇下令之日,布市籍者鹹至,夾軌道而分次焉」,蓋亦指此。因軌轍乃常見重要之物,故古人亦常取以為喻。
《左傳·隱公五年》:「吾將納民於軌物者也。」
齊劉晝《新論·法術》:「執轡者欲馬之遵軌也,明法者欲人之循治也。」
《顏氏家訓·序致》:「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王利器註:「盧文弨曰:『車有軌轍,器有模範,喻可為世人儀型也。』」「軌轍」與「模範」對文,亦當為實物。
蘇軾詩《贈眼醫王彥若》:「如行九軌道,並驅無擊轂。」謂眼醫王彥若自述技藝精熟,運針撥瞖自如而不傷目,如車輛並行於九軌之道,雖彼此距離極近,而因皆循軌道而行,則互不擊轂。
又《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一引唐張鷟《朝野僉載》「彭博通」條,載此人力大無比之種種奇事,其一為「橫拔車轍深二尺,皆縱橫破裂」,此「車轍」如非石鑿之路軌轍,更為何物?如為泥轍,則人盡能為,無足道矣。
又《新唐書·外戚傳·李翛》:「太后崩,詔翛為橋道置頓使,嗇官費,物物裁損為可喜者。梓宮至灞橋,從官多不得食。始議更造渭城門,計錢三萬,翛以為勞,不聽,使鑿軌道深之,柱危不支,方過喪而門壞,轀輬僅免,徹門乃得行。」
按,此說李翛任負責莊憲太后靈柩下葬時沿途通過的「橋道置頓使」,處處吝惜官費,以顯示自己為國儉省。因靈車太高,過不了渭城門,原準備拆了門重修,李翛嫌費錢費事,「使鑿軌道深之」,以降低靈車高度,結果鑿深軌道,卻危及門柱,喪車將過時而城門倒塌,險些砸著靈車,還是拆了壞門才過去。
此為城門路有軌道之確證。以此知《孟子·盡心下》「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軌」亦為軌道。
清杜臻《粵閩廵視紀略》:「五龍廟……多奇石,秀膩巧琢,如青玉。或中裂一罅如甬巷,或平展如田,或鍥入如車軌,或陷下如履武蹄涔。」言及車軌則曰「鍥入」,言及「履武蹄涔」(人馬之足跡水窩)則曰「陷下」,亦有所據而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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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筆者三十餘年前,步行由山西永固關入陝。
關設於山頂,上山之古石路,系長方石條砌成,路面已磨得十分平滑,上面即有兩道各約兩三寸寬、兩寸餘深的軌轍。因其深而規整,故不可能為自然輾壓而成。如系自然輾壓形成,其邊緣必平滑漫衍,而兩轍又不致平行整齊如此。
從這一段險峻山路,更可見軌轍之重要:如無軌轍,重車極易滑出路面,上下山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有了軌轍,車輪受到控制,不易「出軌」,且便於使用撬棍,重車上下山才有可能。
《畿輔通志》卷一百十八劉迎《晚到八達嶺下達旦乃上》「推前挽復後,進寸退還咫……徐趨自循轍,躁進應覆軌」,正生動描述了重車循軌上山的艱險情景。
北齊劉晝《新論·法術》:「立法者譬如善御,察馬之力,揣途之數,齊其銜轡,以從其勢。故能登阪赴險,無覆轍之敗;乘危渉遠,無越軌之患。」「執轡者欲馬之遵軌也,明法者欲人之循治也。」
只有親歷險路,方知軌轍之之於古車之重要:凡行險越軌(即輪出軌),必覆轍無疑:覆轍者,覆於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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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筆者十五年前,曾在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拍得出圖商代出土軌轍照片,惜已遺失。果其為真,則軌轍之由來遠矣!
正規道路有軌轍之狀況,可能沿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直到西方鐵路傳入中國,清人遂稱之為「鐵轍」,如嚴復《原強》:「加以電郵、汽舟、鐵轍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歸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餘。」後遂稱 「鐵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