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歲那年,母親不認識我了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1-01-17 澎湃新聞

原創 劉悠揚 讀道書單

讀道書單·第014期

「每天在那邊寫東西的那個人死了。」

母親87歲那年,望著兒子的書房,突然冒出這句話。

而她口中「死了」的井上靖,正好端端坐在面前。

不是兒子,而是「那個人」——從79歲開始,井上靖的母親逐漸忘了至親,一開始是相伴一生的丈夫,接著是兒子、女兒、孫輩……

她甚至忘了幾十年習得的文明教化、世俗智慧,忘了生與死、晝與夜,忘了這個真實的世界;

最後的最後,在她從小長大的老房子裡,獨自寂坐在並不存在的、夜夜飄落的大雪中,孤獨地死去。

蜉蝣荒塚無覓處,夢披荒野旅病身。

一個人從老衰到死亡那一段路,最真實也不過如此。

過去,我們對普通人死之將至的那些時光,帶著本能的忽視,似乎人老了,就理所當然活在角落裡。尤其是得了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我們既不理解,也無從抵達——人和死亡之間的某一節,就這樣成了空白。

感謝井上靖,用14年的時光細細記錄,給我們留下這樣一份珍貴的標本:《我的母親手記》。

《我的母親手記》

【日】井上靖著

吳繼文譯

華章同人·重慶出版社

2020年1月

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一本講親情的書,甚至阿爾茨海默症也不是它的主題,它講的是生之孤獨,人生的徒勞,以及非徒勞。

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成為老人。

為自己、父母,還有那些已經成為老人的老人,翻開這本書吧。

01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在央視偶然看了電影《敦煌》。

這部電影對我的震撼,僅次於《亂世佳人》。一群日本人,穿著中國宋朝人的衣服,在黃沙漫漫中,演繹了2000年前絲綢之路上一段戰爭與愛情的悲歌,卻奇妙地不違和,反而透著一股那個年代的中國古裝片所沒有的「古韻古義」。

▲1988年的中日合拍片《敦煌》,拿下第12屆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獎。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當年算得上是降維打擊的《敦煌》,就改編自日本文壇巨匠井上靖的同名原著。

這本書名氣太大,是井上靖的代表作,據說,無數人是拿著它從世界各地奔赴敦煌的。

《敦煌》

【日】井上靖著

劉慕沙譯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4年1月

而我也是從這本書,真正開始認識井上靖。這位出生在日本北海道的硬派作家,寫了很多關於中國的歷史小說,《樓蘭》《天平之甍》《孔子》《蒼狼》《楊貴妃》,很多都被改編成了電影。

▲井上靖(1907—1991),20世紀日本文壇巨匠,小說家、詩人。

他的行文方式很特別,把極簡發揮到了極致,字裡行間流動著一種內斂的澎湃。

或是美好的愛情,一夜就沒了;或是美麗的公主,化作一個黑點飄落城頭無人問津;或是生死的兄弟,一句話就天人永隔了……你期待的所有高光時刻,在他那裡,都是一個隱忍的背影。

真味只是淡。井上靖的散文和小說一脈相承,《我的母親手記》更是淡到了極致。

幾乎是流水帳式的記錄,悉悉索索,安安靜靜。母親最後漫長的14年,被分成三篇,從《花之下》到《月之光》,再到《雪之顏》,你很少能讀到抒情的文字,更多是一幀一幀的生活場景。樸素,瑣碎,以至於讀到中段我一度想要快進,可奇怪的是,合上書了很多細節都記不住,心中卻留下一片寧靜與溫情。

衝淡至極,又綿延不斷,這就是井上靖的魅力吧。

至於死亡,在他筆下也不是重點。僅僅是生活中一件按順序發生的事,就像熟透的果子,風吹過來,就掉落在地。

02

《我的母親手記》寫的是母親,卻起筆於父親去世。

井上靖52歲那年,父親隼雄去世。

他是個父母緣淺的孩子,自小就是留守兒童,和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阿繡奶奶相依為命。到了讀大學、該擇業的年紀,他又選擇了一條背離家族事業(行醫)的道路:進報社做記者,成為職業作家——這些,都曾讓父親「瞧不起」,母親「臉色非常難看」。

▲京都帝國大學時期的井上靖

多年以來,井上靖非常努力地讓自己不要變成父母那樣,可直到父親去世,他才驚覺,自己身上到處都是父親的影子;而「親子」最根本的意義,他才開始真正領悟:

「父親離開後,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活著的父親還充當一個角色——庇護我遠離死亡。……父親不在了,我突然發現死亡和自己之間一下子沒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上場了。

不過,母親依舊健在,死亡之海的半邊還由她為我遮擋著。只有等到母親也過世了,豎立在我和死亡之間的屏風才會被完全移除。」

父母是擋在死亡之海面前的兩道屏風。類似的話,很多人都說過。但要真正體會,卻非要經歷親人的死別不可。

所以,談何叛逆?一切的生老病死愛別離,皆由父母教會啊。

▲井上靖的母親八重

細讀附錄的《作者年譜》會發現,寫最後一章的時候,井上靖也是67歲的古稀老人了。他一直活到84歲去世,剩下的17年間,也只有《千利休:本覺坊遺文》和《孔子》兩部作品問世。《我的母親手記》,幾乎是他創作全盛時期最後的火花。

在失去雙親的最後歲月裡,井上靖是如何與死亡對峙的?接過棒站在最前排的他,是否依然無懼和寬廣?

我們不得而知。

因為,再也沒有另一個他,來寫下另一部「父親手記」了。

03

很多年以後——確切地說,是井上靖去世之後又過了21年,在2012年,《我的母親手記》被搬上大銀幕,改編成了同名電影。

▲電影《記我的母親》由著名導演原田真人執導

電影明媚而溫暖,克制的講述之下,有濃到抹不開的深情。役所廣司再現了井上靖,老戲骨樹木希林也把「母親」演活了,看到這一大家子在銀幕上熱熱鬧鬧地復活了,真有一種人世恍惚之感。

可是公平地講,電影版講的那個母子和解的故事,多少有點旁觀者一廂情願的好心:井上靖少時被母親拋棄,半生心懷芥蒂,最終因為失智的母親為了找他而走失、忘記了一切卻能背出他小時候寫的詩,逐漸解開了心結。

▲電影裡,失憶的母親背誦兒子詩歌的這一段,堪稱催淚彈。

忘了全世界,唯獨記得你——這樣的童話故事,也只有在電影裡才存在吧。

在真實的阿爾茨海默症的世界裡,遺忘,就是一件無比殘忍的事。

原著完完整整地記錄了這個殘忍的過程:

長子井上靖,在母親眼中是已經去世的人。

照顧她十多年的長女志賀子,被她當作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傭。

最親的弟弟啟一,她不但不認,還輕蔑地叫他「美國佬」。

對共度了漫長人生的丈夫,更是毫不客氣把他給忘了。

而她念念不忘的事情,只剩下那些在心底埋了一輩子的秘密——情竇初開時愛慕過的17歲少年,她用嬌羞的語氣,講了又講;

碰到年輕女孩,她只關心結婚了沒有,生小孩了沒;

一聽到有人去世,她毫不悲傷,只惦記著要還禮金;

再到後來,連這些生死、繁衍的大事,她都漠不關心了;藏在心裡幾十年的秘密,也忘個精光;唯一緊緊攥在手裡的,是歸鄉。

不論住在哪裡都鬧個不停,只有回到從小長大的那座老房子裡,她才安靜下來,變得很乖。

可是從此,她也把自己封閉在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世界。

明明是晴天,她卻篤定地一再重複:「下雪了!地上都是雪。」

「她回到被教養成一個高傲少女的年輕時代,然而舞臺的燈光已經熄滅……母親如今在小時候成長的家中孤獨地活著。每個夜晚,母親四周都飄著雪花。她唯一能守護的是已然遺忘的遙遠的年輕時代裡內心深處鏤刻的印記——那純白的雪之顏。」

這一幕,是井上靖對母親最後時光的白描,也符合我們大多數人對耄耋老者內心世界的想像,譯者吳繼文的序言寫得更準確:「仿佛抵達太陽系邊緣的星船,無法接收或傳送任何可辨識的訊號一樣,她成了永恆的神秘本身。」

▲井上靖與晚年的母親在湯之島老家庭院合影

人的終極歸宿,原來就是這樣絕對的孤寂。無論膝下是否有兒女,無論身邊是否有人陪伴。我們拼命想留住的一切,最終都會化為塵埃,包括「留住」這個行為本身,也就是記憶。

所以,我真不覺得這本書寫的是親情或和解,它寫的,其實是一個人如何孤獨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電影裡的井上靖和母親。人老了,如風中殘燭。

年輕的時候讀《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怎麼也參不透。讀井上靖這本書,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獨自在雪中寂坐,那個畫面是一個象徵。

它昭示著人之悽涼,生之孤獨,以及我們螻蟻般人生的徒勞無功。

04

既然人生是徒勞一場,那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或者說,如何向死而生?

這個問題,很多存在主義哲學家都試圖回答,電影《班傑明·巴頓奇事》也給我們作出了優秀的示範。井上靖在這本書裡,用了很多細節,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度思考。

最先讓家人感到不解的,是忘了很多事的母親對「奠儀簿」的異常執著。一旦聽說誰家老人去世了,一定要找出奠儀簿,看看欠人家多少禮金;甚至,只要聽說什麼人病得很重,就把人家當做必死無疑,拿出奠儀薄,一遍又一遍確認必須回送的金額。

在日本,人與人之間是一種借貸關係。人一旦死亡,這種關係就徹徹底底清零了。

因為沒還完債,所以還不能走——這種想法支配著母親,吊著她一口氣,奮力地在這人世間活著。

▲同名電影裡對奠儀的討論

可能對母親來說,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是一種「借貸關係」。

書中並沒有說明母親為什麼會忘了父親,但有一次全家集體掃墓的時候,母親突然說:「今後對你們的父親盡義務的事我就都免了吧。一輩子已經做了很多。」

她難得地追憶起年輕時代,在大雪天出門接父親,費盡心思準備便當,日復一日地徒手擦軍靴……「塵勞這種東西,或許只會積壓在女性的肩上,那是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做丈夫的留給妻子的無關愛與恨的東西……而如今的母親正在感受它們的重量吧。」在井上靖的觀察中,隨著母親對父親的遺忘,他們之間的借貸關係徹底結束了。

人生走到最後,或許就是清帳的過程。在心裡的小本子上,一條條地打鉤,去獲得互不相欠的坦然。

▲我們終其一生,都要與父母和解。圖為同名電影劇照。

作為一個女兒,看這本書時,與其說看的是母親的半生,更多是在感嘆井上靖一家兒女的溫柔。

侍奉過老人的都有體會,無論有沒有患上阿爾茨海默症,每個老人多多少少都會越老越糊塗,愛忘事兒,愛說車軲轆話,固執,難以溝通……普通人的反應,一般都是煩躁,失去耐性,甚至發脾氣吧。

可井上靖一家對母親的失智,是敬畏的、謙卑的。到什麼程度呢?當一家人討論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母親從記憶名單上刪除時,有段這樣的見解,

「對自己親切、認為是好人的她就記得。就這個標準看來,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大概不算什麼親切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人啊。」

他們據此推測,一生服務軍旅的父親,是在戰敗時丟棄權威與榮光的時候,被母親在心裡默默劃上了斜線;井上靖的弟弟,是在變成別人家養子的那一刻;而井上靖自己,是打破了世代行醫的家族譜系的時候。

為什麼我們會被媽媽從記憶名單裡刪除?

可能因為我們還不夠好吧。

▲井上靖與親人在起居室

如果說人和人之間,是一種借貸關係。那所謂的和解,無非是還清了債。

井上靖寫這本書,也是對母親的一種還債吧。用14年的時間,去記錄一個遺棄過自己,但也生養了自己的生命,了無遺憾。所以在接到喪報的那一刻,他異常平靜,「想對她說的話,在她生前已經都說完了,再沒有想說的話了。」

好書的標準有很多,但其中之一是:

讀過之後,你會覺得應該對身邊的人更加溫柔。

《我的母親手記》如是。認真安利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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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延伸閱讀書單▼

1.《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龍應臺,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

2.《流放的老國王》(【奧】阿爾諾·蓋格爾,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

3.《恍惚的人》(【日】有吉佐和子,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1月)

4.《惜別》(止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

5.《我想念我自己》(【美】莉薩•吉諾瓦,中信出版社,2017年8月)

6.《生別離:陪伴母親日記》(聶曉華,廣西師大出版社,2019年5月)

7.《一個阿爾茨海默病人的回憶錄》(【美】格雷格·奧布萊,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8年10月)

8.《唯獨記得你》(【法】達米安·瑪麗編、【法】洛朗·博諾繪,後浪·花山文藝出版社,2019年12月)

9.《我要漸漸忘記這個世界了》(【英】羅恩·科爾曼,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2月)

10.《優雅地老去:678位修女揭開阿爾茨海默病之謎》(【美】大衛•斯諾登,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5月)

11.《外婆變成了老娃娃》(殷健靈著、黃捷繪,接力出版社,2016年1月)

12.《阿爾茨海默先生》(陳怡潓著、薛慧瑩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10月)

13.《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美國前總統裡根之女帕蒂·戴維斯回憶錄,2006年出過簡體中文版,已絕版,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找英文原版來讀)

-End-

原標題:《79歲那年,母親不認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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