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隨「大地文心」生態文學採風團去眉山時走近這段故事的。時光推移,事件的細節已有些模糊,事件的參與者多已從原來的崗位調離,但事實依在,東坡湖以她沉靜而美麗的身影訴說著一切。
東坡湖位於北宋大文豪蘇東坡的故鄉眉山市區內,從東北到西南,呈不規則U字型,繞過整個市區,是極為難得的城市內湖。取名東坡湖,傳達著眉山人民對蘇東坡的敬仰與紀念。
眼前的東坡湖,湖面碧水如鏡,可以看見湖底遊絲般的水草,也可以看見倒映著的淡藍的天、細碎的雲,就連一隻懶洋洋的水鳥起飛又落下,也能帶出一條清晰的弧線。微風吹過,水面波光粼粼,宛如一塊巨大的翡翠在聚光燈下閃爍。水確實清得讓人驚訝。陪同我的本地朋友說,如果從天上航拍,水底的各種水草,高高低低,層次異常分明,簡直就是個水底森林。
還有水生動物,魚。東坡湖裡的花鰱、白鰱,大的有幾十斤重。鯉魚,草魚,鰱魚,鱸魚,鱅魚,鴨嘴鱘,錦鯉……多得不計其數。
還有水鳥,白鷺、大雁……
還有小型野生動物,野鴨、野雞、野兔、斑鳩……
東坡湖,簡直就是個水的王國。
湖岸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以東坡湖為核心的東坡城市溼地公園,如今是眉山人民最驕傲的去處。有了她,眉山城好比一個巨大的小區,她就是這座城市的中庭花園,眉山人下班了,休假了,空閒了,都來這裡散步、健身、閒坐、看湖、發呆……1993年出生的黃晶鑫,是溼地公園的解說員,她跟我說起當初應聘時的經歷:以前她在銀行上班,下班後喜歡逛街。逛街分「葷逛」「素逛」。「葷逛」就是上街去,見東西就買,「素逛」就是只逛不買。她素逛的地點就是東坡湖。只因喜歡這兒的自然環境。有次她看見崗亭上貼著招聘啟事,立馬就去報名,「世間最幸福的事之一不就是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嗎?」
如今,東坡湖是城市之眼,東坡湖是城市的「綠肺」,是眉山人的臉面,是眉山的城市名片。
然而,東坡湖也有不堪回首的過去。
眉山市民肖先生告訴我,上世紀八十年代,東坡湖水很清,還有渡船,上遊也沒有這麼多汙染源。他們在湖邊遊泳、抓魚蝦、打水漂……漸漸地,水開始變黑變臭,從湖邊走過,得加快腳步。上世紀九十年代,經濟大發展,企業大規模擴張,各種汙水廢水從城市的四面八方湧入這裡——東坡湖成為承汙納垢的最便捷的「容器」。
最嚴重時,到了啥程度?
「水面發黑,水質發臭,是那種奇臭,一到天熱,還冒泡,像沼澤地裡的那種泡沫。打上來的魚,臭味深入到了魚肉裡,沒有人敢吃。」市民吳先生告訴我。
沒有人再敢親近東坡湖。在眉山市中心靜靜躺著的她,傷痕累累,滿面汙垢,成了眉山人心中隱隱的痛。
◎排水清淤
要想東坡湖變美,必須清淤,這是眉山人的共識。然而,清淤談何容易。
要將東坡湖的水排乾。東坡湖全域大約有450萬立方米的水;東坡湖上遊太和鎮境內,有七條支渠,晝夜都在排水;三月的眉山,春雨說來就來;東坡湖水位低,岷江常年有地下水滲至湖內……眾多的進水渠道,要將東坡湖的水排乾,幾乎不可能。
早在2011年,東坡湖就進行過一次清淤。時任城管辦主任的龔勇是當時的項目負責人。回憶起那次清淤,他記憶猶新:「當時都沒有經驗,只想著,要把東坡湖清理乾淨。我們想了很多種方案,最終決定用清淤船作業。先在上遊修了3個大的沉澱水池,再用一隻前端帶著絞刀的船,將水裡的淤泥攪起來,再抽到上面的沉澱池,一層層地沉澱,經過3次沉澱後,再把清水放回湖裡。我們用這種局部的緩慢的方式,達到清潔湖水的效果。」
龔勇說,當時清除的淤泥,那種髒和臭,普通的大貨車不能拉,只能用專門改裝過的油罐樣封閉式大車運輸。整個清淤工程進行了三個多月,基本達到了水質不臭。
然而當時,上遊的控源工作尚未開展,城市的管網整改尚未完成,汙染還在繼續,水質無法保證。此外,沉積在老河床下面的淤泥,有幾十年上百年,有的深達一兩米。這場轟轟烈烈的清淤工作沒有達成最初的設想。
2013年3月,史無前例的東坡湖清淤工程正式啟動。東坡湖上遊岷江與湖體連結處,首先架起了十幾臺抽水機。這一次,難度再大,也必須迎難而上。
東坡湖治理工程指揮部的項目負責人之一萬廷建說:「我們明白這是場硬仗,採用了三大舉措。一是切斷來自東波湖上遊的七條支渠的排水。二是在湖內挖掘縱橫交錯的導流溝,把水引至導流溝,流去下遊,再開動十幾部抽水機同時排水。三是在下遊,東坡湖以外兩公裡緊接岷江的河道,進行疏浚,讓水的流速加快……」
據說,當時的東坡湖清淤現場,每天都有幾百部挖掘機同時工作,十幾臺抽水機同時抽水,幾百輛大貨車排成長龍,來回運輸,成百上千人同時作業,更有成千上萬隻眼睛在湖岸觀看。
對此,萬廷建感慨萬千:清淤作業不同於修房造屋,也不同於修路造橋,這些工程作業時都是用圍欄擋住的,這個是露天作業,將近6公裡的湖岸全是人,每天有幾千上萬雙眼睛盯著,哪個地方清淤不到位,哪裡沒有清到,馬上就有人投訴。所以整個清淤工程不敢有絲毫懈怠。而且工期非常緊,必須趕在六月雨季到來之前全面完工。我們全班人馬,24小時連軸作業,生怕雨水到來,雨一來,哪怕幾十毫米,整個現場就完了,全部淹完……
◎七條支渠
如果將東坡湖治理工程比做一場戰役,清淤現場是前線,控源截汙是後方。前線是戰場,後方也是戰場。
東坡湖排水清淤,整個工期兩個月。兩個月裡,要切斷排往東坡湖的所有來水,位於上遊太和鎮境內的七條支渠就成為關鍵和要害。
那七條支渠,上遊連接岷江,下遊直通東坡湖。沿途經過太和鎮和大石橋辦事處兩個鄉鎮,承擔著沿途農戶的灌溉用水,也收納著沿途排出的所有汙水廢水。
太和鎮內,光是養殖戶就有268家。還有工業企業、農戶的生活用水等等。
要長時間截斷水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多種方案拿出來,權衡之後,最終決定,在太和鎮內方圓三四公裡的範圍內,建22個提灌點。
一截一截控制,有水就把它提起來,抽進岷江,絕不能流入東坡湖。
很快,每個提灌點建起了板房,工作人員住在房裡,24小時值守。
控水期間正是春季,矛盾又來了。春灌要用水,必須保證,絕不能影響生產。可下遊在清淤,水絕不能排去東坡湖。
怎麼辦?所有的壓力都壓在這七條支渠上,都壓在這些控水人員肩頭。
鄉幹部和提灌點的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打招呼:水可以放,但不能放多了,只能慢慢放。放多了就流下去,進了東坡湖。
提灌點再統籌掌控,逐節放水,稍微放多了點,趕緊用機器提上去。
四月栽秧扒田,五月放秧水,六月七月,雨季又來了。
雨季來時,東坡湖排水清淤工程已經結束,可七條支渠仍然不能放水。
道理很簡單,七條支渠的水,收納了沿途所有養殖戶的汙水糞水、工業企業的廢水髒水,居民的生活用水……清淤後的東坡湖,斷不能再被汙染。
水得繼續控制,得等到汙染源清理殆盡,得等到截汙管道整改完成、新的截汙幹管建成使用……
這七條支渠,22個提灌點,還得繼續堅守下去。
守護七條支渠,就是守護東坡湖。東坡湖是所有眉山人保護的對象,東坡湖,再也經不起任何傷害。
暴雨季節,情勢更加嚴峻。七條支渠的水,如七匹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各提灌點只能加大提水力度,24小時全負荷作業,保護東坡湖,保障農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就這樣,管控七條支渠的任務,一直持續了兩年多。
來到眉山採訪時,那些曾經堅守在這七條支渠旁的身影已經模糊。好不容易,我找到了太和鎮城管辦的負責人鄒衛東,他是當初管控七條支渠的親歷者,說到當初,他的話語質樸又簡單:沒有別的辦法,工作基本上沒有時間概念,早上出門,守在溝渠邊上。晚上做資料。半夜三四點,電話一響就走。根本就沒有休息日的概念。
◎控源截汙
控源一詞,顧名思義,控制源頭汙染。源頭在哪,在太和鎮。控源的關鍵,仍是太和鎮。
太和境內,有大中小養殖戶268家。東坡湖治理工程啟動之前,這兩百多家養殖戶的排汙方法,就是隨便排,汙水廢水糞便生活用水……都排去七條支渠,再洋洋灑灑,流入東坡湖。
控源的方法,先按規模分類,再按標準改造,沒條件改造的,只能要求關閉。
鄒衛東也是控源工作的親歷者。說到那段經歷,他的語氣裡至今還帶著無奈:「上了規模的養殖戶還好,有實力,也有一定的規則意識。難的是那些中小養殖戶。改造排汙設施得花錢,花錢就有意見。矛盾層出不窮。只能一家家走,一戶戶做工作。」
「還有各部門各單位的協調配合。不知道開了多少會,協調了多少矛盾糾紛,最終都會在儘量考慮養殖戶利益的前提下,找到損失最小的解決方案。」
「工業企業的排汙整改同樣艱難。一些養殖戶,大白天不排汙,晚上排。巡查工作一刻也不能放鬆。」
眉山市政工程建設處負責人彭榮寧從專業的角度,將控源稱為管理措施,而將截汙稱為工程措施。工程的重點在於管道建設,然而,真正的難度,卻在於前期對管網的摸排與整改。
市政設施管理處處長何平,是參與管網摸排的幹部之一。他說摸排的目的,就是要達到汙水管子接汙水管子,雨水管子接雨水管子。摸排的範圍,是整個市區,包括新城區老城區,東坡湖沿岸的所有餐飲服務業。以前確實有錯接混接的,管道建設時,施工不嚴謹。但更多的,則是戶主混淆使用或者隨意改變用途所致。
何平舉例向我說明:比如說,一些商鋪原來的用途不是開餐館茶樓的,就沒有計劃汙水管網,但業主改變了用途,就只能把雨水管當汙水管用,這類情況,必須改正。再比如業主陽臺上的出水口,是接入雨水管道,而他裝修時,把陽臺封了,改成了廚房,雨水口就成了汙水口。廚房屬於生活用水,應該接入汙水管道,引入汙水處理廠,而雨水則可以直接引入東坡湖。
這麼細緻瑣碎的工作,怎麼深入?怎麼完成?何平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步步走,一步一步,用腳去量。
「有時候,人還沒到,老遠看見你來了,先罵開了。敲門不讓進。但罵也得去,敲不開門就不斷敲。見不到人就再去。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為讓老百姓搞清楚治理好東坡湖的重要性。」何平說。
負責工程建設的彭榮寧告訴我,兩年多的時間裡,摸排整改、糾正管道的錯接混接共計271個點,同時,又新修了一條從西向東的截汙幹管。如今的眉山城區,雨汙管道實現了分流,雨水進入東坡湖,上遊及城區的汙水則全部收入截汙幹管,繞過東坡湖,引入汙水處理廠。
◎生態浮島與禁漁
眉山市民及眾多外地遊客對東坡湖水下植物的印象很深:水草豐茂,呈直立狀,搖曳多姿,錯落有致,全然一個水下森林。卻完全不知它們是怎麼培植起來的。
眉山市公園管理科長張洪榮向我說起東坡湖培植水下植物、提升水質的許多細節——東坡湖裡的水要全部抽出去,然後消毒,淤泥要存起來,石頭要撿乾淨,然後才開始栽植物。栽了植物以後,要慢慢地灌水,大概要兩三個星期,等水穩定後再增加水量。於一米左右的水深,要控制水的深度,還要選合適的季節。最好是在四五月份到七八月份施工,因為水下植物,有光合作用生根比較快。而冬天不適宜施工……
圍繞東坡湖的水體保護,眉山的生態環境建設者們做了大量創新工作,如將東坡湖從一個靜止的水體,變成緩慢活動的水體。具體方法是從岷江河開閘,在東坡湖與岷江的連接處,建立一個補水系統,以每秒5立方米的流量,對東坡湖進行補水。大約20天,東坡湖內的水就可煥然一新。
此外,從布局上,東坡湖呈不規則的U字型。湖東沿岸為軟質體,西岸外延是道路,為保證行路安全,必須使用硬質擋牆,擋牆與湖水的交接處,就形成了死水,變髒發臭。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眉山市住建局副局長張旭冬說:我們在硬質擋牆沿線,建起1000多米的生態浮島。
何為生態浮島?即用一個塑料器具,裡面栽上植物,浮在水面上,既可以淨化水體,又增加了觀賞性。
「生態浮島建起來後,還有一個好處,有些偷偷來釣魚的人,拉魚竿時,會掛在浮島上,釣不起來,把禁漁的問題順帶解決了。」眉山市政設施管理處處長何平說。
東坡湖全域禁漁。原因是現在市面上的餌料,多由化學成分製成,扔進湖裡,對水質的汙染非常嚴重。但總有一些人,偷偷地進入湖區釣魚。為此公園管理處成立了專門的禁漁隊,24小時輪班值勤。
禁漁隊長張建學是退伍軍人,當了八年的偵察兵。他說禁漁隊員與釣魚者,好比「貓和老鼠」:你剛在這裡看見他,讓他走了,你一轉身,他又在原地出現。釣魚者多有執念,禁漁工作難度很大,甚至還有危險。因此張建學和他的隊友們,白天分點位執勤,晚上八點之後,則匯合在一起,騎著電瓶車,沿東坡湖岸,一圈一圈,集體巡邏。
東坡湖東坡湖……每一個眉山人念著她時,都是一樣的語氣,輕微,溫情,生怕念重了,弄傷了她,又仿佛,是在念著一個美麗又珍惜的愛人。
◎同一條河流
東坡湖原是岷江流經眉山的一段內河道,上世紀七十年代,河道治理,建成城市內湖,取名東坡湖。始建於北宋時期的遠景樓,幾毀幾建,如今仍然聳立在東坡湖岸。當年遠景樓落成時,蘇東坡專門為此寫下《眉州遠景樓記》。歲月流逝,鬥轉星移,古時候的城池不同,河流依舊。今天的東坡湖正是年少時的蘇東坡在眉山生活時的那條河流。
遠在他鄉的蘇東坡,曾經寫下了思念家鄉的深情的詩句: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
蘇東坡一生鍾情於山水,留下了大量有關山水的名篇。但比較而言,東坡與水,關係尤為密切。
我性喜臨水,得顏意甚奇。
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
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痴。」
使君實不痴,流水有令姿。
東坡喜水,更善於利用水。為官數十載,所到之處皆治水。即使到了晚年,被貶惠州儋州,依然治水掘井,為民造福。而他在杭州任知州時,浚西湖、築蘇堤的故事,更是盡人皆知。隔著900多年的歲月,蘇東坡家鄉的人民,在當年的岷江河畔,如今的東坡湖,斷湖水、清淤泥、治汙染、興生態……仿佛正是對其精神的傳承與延續。
可喜的是,東坡湖水返清的故事,只是眉山生態環境治理的一個縮影。眉山並沒有就此停步,而是以此為突破口,拉開了從「治水」到「治城」的全域化生態治理大幕。
幾年過去,眉山清、眉山藍、眉山綠已成為現實,眉山的生態環境優勢廣受關注,正在成為最強大的競爭力。
唯如此,東坡湖方為東坡湖,眉山方為眉山。
【作者簡介】
賀小晴,中國作協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於《人民文學》《當代》《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天涯》《花城》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等你把夢做完》、《脆響》,長篇小說《花瓣糖果流浪年》,報告文學《艱難重生路》《天邊的學校》等。獲第五屆徐遲報告文學提名獎、第八屆四川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