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9.25)是魯迅(1881.9.25-1936.10.19)誕辰。我們跟十個人聊了聊他們印象最深刻的魯迅作品,以及他們眼中的魯迅。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用在魯迅身上大抵也不為過。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魯迅,但也幾乎沒有兩個人對魯迅的想像完全重合。除卻教科書與文學史為他賦予的一系列頭銜:「文學家、思想家、民主戰士、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魯迅在普通讀者的眼中,還是明知無力改變現實卻還奮起抗爭的堂吉訶德,是玩轉意識流手法的先鋒寫作者,是看起來兇巴巴,但也會和鄰居家小孩玩的怪叔叔——這些迥異的形象都是魯迅,抑或都不是。正如其中一位被訪者所說,用任何主義去框定魯迅,恐怕都太過簡單了。
有人讀出刻薄,有人讀出包容;有人讀出悲觀,有人讀出反抗……也許正是由於其複雜性與豐富性,魯迅才直至今日依然被一讀再讀。而在千張面孔背後,最打動人心的恐怕還是他那坦誠與直言不諱的本質。魯迅曾經面對的問題,有些在今日依然存在,但又有多少人有勇氣像他一樣直面世間的慘澹與悲涼呢?
難得一見的魯迅大笑照片
01「他應該是一個看著有點兇,但也會和鄰居家小孩玩的叔叔吧」
在動物界,雖然並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囌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乾淨的,但它們並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讚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於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
——魯迅《狗·貓·鼠》
談到魯迅,我想,他應該是一個看著有點兇,但也會和鄰居家小孩玩的叔叔吧。
魯迅先生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文章是一篇不太起眼的小散文——《狗·貓·鼠》。第一次也看這篇時也就小學二三年級,不懂得這篇文章的創作背景,不了解三種動物諷刺或指代了誰。只是純粹覺得,魯迅先生這麼直白地說出不喜歡貓和同情老鼠的觀點,特別讓我震撼。
那時的我對貓和鼠的認知就是一直被灌輸的一套: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貓抓老鼠,是人之友。可未生活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連真正的老鼠都很少見到的我,為什麼會那般決絕地討厭老鼠呢?而我對很多事情的認識也是非黑即白,大人告訴我這是好人,那件事情是對的,便不假思索。雖然心中隱隱有所懷疑和不安——小老鼠也很可憐啊。
而讀到《狗·貓·鼠》時我豁然開朗:原來我不一定要討厭老鼠啊。對它抱以同情,對貓持有厭惡,也是正當的。而其他事情也是如此:並非大人告訴你的就是唯一的事實。遵從內心樸素良知的指引,也許比聽所謂的大道理更為有用吧。
(翰墨,23歲,科蜜兼米蘭球迷)
在酒樓上(木刻作品)
02「有點像堂吉訶德,明知改變不了什麼,卻還是要奮起抗爭」
"那麼,你以後豫備怎麼辦呢?"
"以後?——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後一分……"
堂倌送上帳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菸,聽憑我付了帳。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裡。
——魯迅《在酒樓上》
我認為《在酒樓上》最符合魯迅的氣質。
《在酒樓上》講述的是「離家的人重新回家」的故事。主人公年輕的時候像大多數五四青年一樣,想以離家出走的方式,追求新生活,但是人到中年的他生活依然很潦倒,只能以寄人籬下的方式教書。「重新回家」具體的表現是,他依然和家人們生活在一起,但更深層次的含義是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向殘酷現實妥協。原本接受過新思想洗禮的他,卻還要教人學《詩經》、《孟子》甚至《女兒經》。他目睹著人間悲劇,卻無力解決——這是五四落潮之後知識分子普遍存在的彷徨失落的心理。
他的身上有魯迅的影子。魯迅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而且也找不到出路或解決方法。但他有點像堂吉訶德,不甘於頹廢和屈服,明知改變不了什麼,卻還是要奮起抗爭——這就是反抗絕望。
另外,魯迅生前其實挺孤獨寂寞的,他的盛名是共產黨給他的,更準確地說是毛澤東給的。在毛澤東沒給魯迅定性之前,那些左翼作家是不喜歡魯迅的,覺得他不夠革命,不夠左。魯迅也是人道主義,不贊成犧牲,革命者也不那麼喜歡他。
(左思,資深魯迅粉絲,80後)
03「他是真正平等地關注每個人的,哪怕這個卑微的個體與周圍格格不入」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荐上,兩眼在黑氣裡閃閃地發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裡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於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咷,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魯迅《孤獨者》
我們看魯迅的雜文,潑辣犀利,會以為他有點刻薄,但是他在小說中的人物塑造,卻很能表現他的包容心。如他的小說《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便是一位被主流群體孤立的怪人。他看似不近人情,當他的祖母去世了,大家擔心他不會在外婆的葬禮上哭,結果他卻是哭得最慘的一個。這是因為他是真心懷念祖母的,他的淚水是由心而發的真摯淚水,反而比其他人形式主義式的哭嚎更動人。
魯迅懂得服從內心的「真」比一切迎合他人的形式更可貴,所以他能接受不被大多數人接受的「不通情理」的魏連殳,並從他身上挖掘出人性的光輝。當然,魏連殳也是他本人處在彷徨狀態時的一個形象投射。從這篇文章中,我看到的是魯迅的悲憫之心——他是真正地以平等的心態關注每一個個體的,哪怕這個卑微的個體與周圍格格不入。
(水波不興,工薪階層,中年大叔)
《祝福》電影版中的祥林嫂
04「不願再成為冷漠的鄰居,對他人的苦難報以嗤笑」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鑑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迅《祝福》
初讀《祝福》時我年紀尚小,從爸媽的舊書中翻出一本《魯迅全集》,字還認不全就囫圇吞棗地讀下去,記住了魯迅筆下有個苦情的女人叫祥林嫂。但我並不懂得祥林嫂為何落寞,只覺得她神經兮兮,一再重複那句「我真傻,真的」,像極了嘮叨的更年期婦女,讓我頗為反感。那時的我跟文中厭煩祥林嫂的街坊鄰居一樣,只是冷漠的看客。
等我漸漸長大,在中學課本上再讀到《祝福》,心臟卻像被攥緊了一樣難受。暫且拋開語文課上對祥林嫂的種種分析(「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政權、族權、 神權、夫權對中國婦女的迫害」),這個故事最觸動我的,恐怕是對「共情」的失望。祥林嫂的冷清與富人家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面對她的悲哀,人們已經咀嚼到厭煩,對她的同情也漸漸地稀釋了——這不禁讓我聯想起魯迅另一篇文章中所感慨的「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而面對祥林嫂「人死後有沒有靈魂」的發問,文中作為第一人稱的「我」,雖抱有同情,卻也無能為力。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後來也遭遇過無數次這樣的無力感——我看到了這社會上許許多多的淚水、委屈、無奈,但我什麼都做不了。
但即使如此,我也絕不願再成為冷漠的鄰居,對他人的苦難報以嗤笑。
(大白兔,23歲,編輯)
05「希望和魯迅成為朋友,自嘲與嘲弄所有應該嘲弄的人與事」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悽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魯迅《故鄉》
年少時學習這篇課文(《少年閏土》),那時只覺得迅哥和少年閏土的鄉村生活淳樸而又歡樂,以及對迅哥和少年閏土多年後相見那種「物非人非」的境況產生一種淡淡的悲涼之感。
隨著年齡增長,無論是作為迅哥還是作為閏土,經歷了相似的事情,才解讀出魯迅這篇小說不一樣的味道。不同階層的孩子在社會環境之下不同的人生走向,迅哥儘管家道中落,但其家庭所積累的經濟、教育、社會資本,仍能夠讓其脫離那個封建傳統農村社會,而貧寒的閏土則只能被社會環境裹挾。而魯迅在小說中又寫到了閏土那年幼膽怯的孩子,這樣的一種階層再生產的隱喻,使得這個故事更顯悲涼。
若我有幸與魯迅相遇的話,希望能與之成為朋友,閒來自嘲與嘲弄所有應該嘲弄的人與事。提起筆來入木三分,於眾人不可見之處犀利深刻,橫眉冷對。
(餘聲,22歲,社科專業學生)
06「超現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即使放到當代文壇,也毫不遜色」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裡,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魯迅《狂人日記》
大家提到《狂人日記》,都強調它是第一部白話文小說,揭露了封建社會吃人的現實。但我認為《狂人日記》的價值並不局限於此,那種超現實主義的寫作方式,使它具有非常先鋒的藝術價值,即使放到當代文壇,也毫不遜色。
它有點像是一部充斥著荒誕氣息的恐怖小說。不知道魯迅是否直接或者間接受到精神分析學的影響,在《狂人日記》中,可以隱約地看到一種類似意識流的寫作。敘述者以一種「碎碎念」地方式敘述自己所想表達的內容,所以它所展現的內容是非常發散並且具有跳躍性的。
《狂人日記》沒有像傳統小說那樣設定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就時空而言,比如第一節記敘的是月光很好,又提到趙家的狗。第二節記敘的是遇到了趙貴翁和一群小孩子……全文的時空是隨著「狂人」昆仲變幻的意識而穿越著。就人物而言,作為主人公的「狂人」是一種很抽象的存在,作為敘事人的他在文本中若隱若現。在這篇小說中,昆仲是一個觀者,以「瘋魔」的心態注視著「正常人」的世界。其他的人物如趙伯翁、佃戶、陳老五都不是具象的,而是符號化的,就像夢魘中的幻象。這種碎片式的人物群態,也是在烘託這個世界的荒謬感。
整篇小說除了序言,都是瘋了的昆仲在觀照這個世界時所產生的「臆想」。但是實際上,瘋人眼中的荒唐世界是血淋淋的真實現實,而發瘋的昆仲其實是處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而他所目睹的吃人者,才是真正的反常。
更有意思的是,這篇小說的開頭才是小說的結局,即「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這句話像是說明瘋掉的昆仲後來痊癒了,並承認了自己先前發瘋的「事實」,所以給這些日記題名為《狂人日記》。這暗示的是原本不甘於沉淪殘酷現實的「狂人」,最終選擇了向現實低頭。
(家明,港漂,00後)
07「越走在時代前頭,也就越處於邊緣狀態」
這時候的「魯迅」,已經不再是那位生前飽受爭議的作家,他曾經遭受到的疾風暴雨般的攻擊早已煙消雲散,仿佛雨過天晴一樣,這時候的「魯迅」光輝燦爛了。「魯迅」已經從一個作家變成了一個詞彙,一個代表著永遠正確和永遠革命的詞彙。
我有口無心地讀著語文課本裡魯迅的作品,從小學讀到高中,讀了整整十七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魯迅寫下了什麼?我覺得魯迅的作品沉悶、灰暗和無聊透頂。除了我在寫批判文章時需要引用魯迅的話,其他時候魯迅的作品對我來說基本上是不知所云。
也就是說,魯迅作為一個詞彙時,對我是有用的;可是作為一個作家的時候,讓我深感無聊。因此,我小學和中學的往事裡沒有魯迅的作品,只有「魯迅」這個詞彙。
——餘華《易卜生與魯迅》
談到魯迅,我印象最深的並不是他的作品,而是餘華批評崇拜魯迅現象的一篇文章。
自古聖賢皆是如此,越走在時代前頭,也就越處於邊緣狀態,但他的戰鬥力也因此越強大,卻又越容易感到孤獨寂寞。但當他獲得主流推崇乃至捧殺時,曾經的先鋒性,往往被消解為權力運作的工具,或者淪為商業炒作的噱頭。
不過往開了想,敗也主流化,但成也主流化。如果沒有獲得普遍認同,也許後人還不會發現魯迅的文學作品竟能如此的超越時代。正如許子東所言:「魯迅是一座山,後面很多作家都是山,但都被這座山的影子遮蓋了。」當20年代的民國作家們還為現實主義寫作上下求索時,他第一篇白話文小說(也是近代中國第一篇白話文)《狂人日記》就已經開始使用抽象化的,虛實交錯的表現主義寫作手法;他20年代出版的散文集《野草》就已經開始大量使用象徵、隱喻乃至意識流寫作;而《故事新編》則呈現出後現代主義式的「無釐頭」戲謔。
儘管對魯迅的集體崇拜在當下已經消退,但是魯迅這些多樣化的且具有先鋒價值的創作,使他的影響力並不會消減,因為他的作品的美學性是超越時代的。
(鴨鴨,24歲,雲遊四海中)
魯迅與青年們交談
08「魯迅老師罵人婊裡婊氣,我太愛了」
《語絲》五七期上語堂先生曾經講起「費厄潑賴」(fair play),以為此種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我們只好努力鼓勵; 又謂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補充「費厄潑賴」的意義。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這字的函義究竟怎樣,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這種精神之一體,則我卻很想有所議論。但題目上不直書「打落水狗」者,乃為迴避觸目起見,即並不一定要在頭上強裝「義角」之意。總而言之,不過說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該打而已。
——魯迅《論「費厄潑賴」應緩行》
《論「費厄潑賴」應緩行》,這篇文章憑藉名字就已經搶佔先機。
費厄潑賴,其實就是「Fair Play」,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賽,不要過於認真,不要窮追猛打。但魯迅偏偏認為,Fair Play不行,「落水狗」該打。
為什麼對這篇印象深刻,除了題目以外,還有其內容著實說服我,當時的我是沉迷於《三個火槍手》抑或《傭兵天下》我已經忘了,反正對於騎士精神此類封建道德十分著迷,這不正是「費厄潑賴」之集大成者?魯迅這篇文章層層分析,開門即分狗之如何,怎樣落水云云,這種論述方式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亦明白事事就事論事且講求二重道德的道理。
順便一提,他的用典也是吸引我的重要一點。
說到魯迅是什麼人,不由得想起前一陣某些派別對魯迅的爭奪,我覺得對魯迅的派別之爭,實在是對魯迅的侮辱,現在在某些平臺上作態猙獰喚啞啞的意見領袖,不分位置,多是生意人,瘋狂貼我愛豆,令人作嘔。從我的角度,只覺得魯迅坦率且真誠,才能有這些犀利且直擊痛處的文字。
又及,魯迅老師罵人婊裡婊氣,我太愛了。
(小野,22歲,建築從業者)
魯迅《野草》
09「用什麼主義去框他,恐怕都太簡單了」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裡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如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雲裡去。
——魯迅《好的故事》
魯迅的大部分文章,並不算是一臉嚴肅相,然而總是嘲諷,看多了也很疲乏。尤其雜文,雖然有些篇目和句子很精到犀利,但是大部分還是乏味的互撕,光是和一個陳西瀅就互相嘲諷了多少次,實在是很沒趣。
《好的故事》卻截然不同。這是一篇寫夢的美文,很多人看了甚至都覺得這不像魯迅寫的。在陰冷晦澀的《野草》裡,這似乎是一串噩夢裡唯一的好夢,沒有夢到冷火也沒有夢見自己死,只是在打盹,朦朧中看到家鄉山陰道的景致而已。對我來說,這短短一頁紙的散文,像是讀魯迅過程中的一次休息。
魯迅是個什麼樣的人,真的很難說,只記得周作人幾次回憶魯迅似乎對他吐槽不少,比如周作人說魯迅並不是高尚地棄醫從文,而只是單純成績不好。但這些只是花邊,關於魯迅,我還是一點可以放在腦子裡的形象都沒有。
我只知道,如果拿現在的一個人去比附他,是沒法做到的。現在的人無論說什麼都要先找一個立場站好,一個人的想法,其實超脫不了自己的立場。但是魯迅並不是一個能被簡單的立場化約的人,用什麼主義去框他,恐怕都太簡單了。
(跳棋,26歲,書店店員)
電影《黃金時代》中的魯迅
10「魯迅面對的問題至今還在,有的甚至更嚴重了」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魯迅《〈吶喊〉自序》
最開始接觸魯迅的書還是在初中年代,買了一套跟語文課有關的所謂中外名著叢書,其中就有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一個小冊子,被我翻來覆去讀了不計其數遍,深深被魯迅的那種嚴肅文風下透出來的幽默感吸引。
有了這個機緣,後來就到了只要見到魯迅的書或研究魯迅的書則一定買下來看的地步。那時候住校,學校包辦周內夥食,只有周末需要自己掏錢買飯,所以家裡給的飯錢及零花錢並不多,又不好意思開口問家裡要。為了買書,不得不使勁省錢,經常一個周末兩天只吃一頓飯甚至一兩包五毛錢的零食,這樣挨上倆周末的餓就能買到一兩本自己垂涎的書,是非常激動人心的。很多魯迅的書和研究魯迅的書,都是這樣買來看的。
慢慢地,《朝花夕拾》之外,魯迅的全部小說和相當一部分的雜文集,都讀完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大概要算《〈吶喊〉自序》吧。魯迅在其中講述自己命運的轍跡如何在那個風雨如磐的歷史進程中蜿蜒而前,而他自己經歷過的昂揚和消沉,都彰顯著他面對歷史和社會的擔當勇氣。這對於我這個常常自命不凡的十四五歲的年輕學生來說,感召力無疑是極其巨大的。
自那以後十餘年,自己也多讀了些書,多經了些事,十多年前那種對魯迅的迷狂消退了一大半。偶然重新讀到他一首舊體詩,《亥年殘秋偶作》,竟有了少年時候沒有的感觸。末兩聯是「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雲齒發寒。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鬥正闌幹。」可謂悲壯而動人。在那些深感悲涼的夜裡,輾轉不寐之際,想起魯迅這兩聯詩來,反覆默誦咀嚼,體味晚年魯迅蒼涼的心境,他那麼絕望尚且還「寓熹微之希望焉」(許壽裳語),實在太了不起。
魯迅的確是有局限的,但他面對的問題至今還在,有的甚至更嚴重了。就此而言,魯迅還值得我們去反覆閱讀,他走出來的路也還需要有人繼續去走。
(老象,27歲,社會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