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三月底的春央宮,桃花細逐楊花落,嬌羞不再,洋洋灑灑落得院子一地桃紅。
午後閒暇,我正手執一卷書冊倚在貴妃榻上細讀,宮女邊菊小步入了內殿,在我身側福了福禮,道:「小主,皇后果然心狠毒辣,昨兒個已將命人將冬夏丟入了後山荒草中。」
皇后秦氏素來在宮中容不得沙子,自然是毒辣——
何況冬夏本是服侍在我身邊的。
我為宮妃並不早,比秦氏晚了兩年多。原先皇上未登基時有過兩位側妃,豈料天妒紅顏,先後離去。群臣著急皇嗣難續,一同上書提議冊封刑部尚書之女秦容為麗妃。因是首個入宮,自此奠定了她在後宮長盛不衰的地位。後陸續有新妃入宮,卻皆是榮寵一時。探其緣由,都是麗妃在從中作梗。
群妃內心萬般怨恨,卻也無可奈何。
而我卻偏偏是個例外。
我身份其實卑微——我是京都城南葉氏長女,阿爹曾在尚藥局當過兩年差事,府上也算風光一陣。只因後來有人造謠阿爹為官不廉,才被迫離開皇宮,家中自此道落,阿爹只得去商賈人家看病賺些薄銀,卻也難抵府上花銷。
小弟葉言小我三歲,正是長身體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委屈了他。便是那時,我入宮成了一名普通宮女。
我素來忠厚老實,又做事勤懇,雖被分在浣衣坊卻深得掌事姑姑喜愛,較之旁人倒也不辛苦。一年下來,也攢了不少細軟。
在此之前,我不曾有過要做宮妃的念頭。
原是想著,年紀一到就離宮,後尋一良人出嫁,自此安穩度過一生,卻在無意間碰上太后心疾發作倒在假山下,當時竟無任何姑姑陪伴在側。我並不識得她就是太后,只當是哪位姑姑舊疾發作,從懷中就掏出自己研製的藥丸讓她服下。
我雖為女子,但自幼跟隨在阿爹身邊習得醫術,雖及不上阿爹的一半,但也能比得過一些尋常大夫,所以我研製的藥丸對緊急病狀很有緩解之效。
太后很快就醒了。
後宮之中,命運往往於一夕之間。待嬤嬤侍從們從後面趕到時,太后已拉著我的手滿目笑容。她問我出自何宮,又問我是否懷有一身醫術。我方點頭,太后就下了口諭,從今日起讓我服侍身側,於一小小宮女升為慈寧宮一等宮女。
剛去慈寧宮時常受到其他宮婢排擠,說我怎樣用心計手段博得太后喜愛。
等服侍太后兩月,氣色愈加紅潤年輕,她們才轉而一口一個「葉茹妹妹」。我的地位也蒸蒸日上,半年後更是成為正七品嫻美人。
太后只皇上獨子,故皇上每日都來請安。太后素來崇尚禮佛,於午後總要靜念佛經,每每這時皇上便過來飲上一杯我特意烹煮的寒梅煮雪茶。
茶原本為太后準備的,用臘冬紅梅,取冰庫落雪烹煮,因梅花香氣馨甜,雪氣清冽透寒,烹煮出來的茶清香入骨,淡而久遠,於靜心冥想頗是有效。
某日卻見煮好的茶不知所蹤,四處尋找時但見一人背窗飲茶,飲的正是那杯寒梅煮雪茶。
那人身材頎長,玄衣墨冠。我卻只以為是哪個小賊偷偷進來,當即喊了一聲「抓賊」叫來侍衛們幫忙,誰知他們衝入後齊齊跪倒在地:「皇上。」,我也是後來得知,皇上感念太后恩情,每日請安只便服加身。
此後,皇上便常常來宮中討茶。他面容俊美而貴胄,款款之中透著少年帝王獨有的清貴而素潔。日復一日,我與他之間竟萌生一絲情意,不若陛下與宮女,倒更像是一對尋常男女,潑墨煮茶,靜聊一生。
我素不願成宮妃,在後宮的日子,已對明爭暗鬥曉了幾分,但若不是太后開口,我斷不會拋卻一切成為金殿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娘娘。
入宮一載,我怎會看不懂太后眼底的深意。
皇上至今無子,麗妃性子刁蠻霸道,決不允許有其他宮妃懷孕。
我本無心捲入,但如今卻是難逃於外了。
思及至此,我隨即跪下,感恩太后深情厚愛。
「葉茹,你可要明白哀家的心哪。」太后滿目慈愛地從塌椅上起身,將我扶起。窗外的暖日傾斜而下,映照著太后那保養得極精緻的輪廓,愈加顯出別樣的雍容華貴。
「奴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太后淺笑:「怎還稱奴婢,自明兒起可就是嫻美人了,要稱『妾身』。」
我一時侷促,太后身旁的徐嬤嬤卻朝我行了宮妃禮,看得太后笑開了花。
隨後,傳旨的太監笑盈盈地宣讀了我被冊為嫻美人的旨意。美人之位不高不低,但因有了個封號便是不同凡響。
皇上與我一見傾心,對我十分疼愛,不久連連再升,最終封為嫻妃。
2
至於冬夏,是內務府按照嫻妃禮制新分的宮女之一。
她看起來十分乖巧更不像是會生事的,也很勤快。只是唯一有小缺憾,便是年少時曾玩捉迷藏不小心將腦子磕到了桌邊,至此腦子似是有些問題了。
我念她本分老實,便提她入了內殿侍奉。
我向來是記不住宮女的,除了貼身宮女邊菊和玉兒。
若是沒有除夕夜縫製牡丹裙那一幕,我是無論如何也注意不到嬌弱瘦小的冬夏。除夕素有家宴慣例,太后親自準備,群妃都欲在太后面前有個好模樣,自是裝扮隆重,我也不外如是。
玉兒特意讓內務府備了一件水紅色牡丹百褶鳳尾裙,牡丹纏枝紋樣,金線壓著裙角,精緻繁複的裙身正中繡著一朵牡丹花樹,穿上自是端莊穩重,華貴無雙。
可就在當天,裙上的牡丹紋樣竟是脫線了,即便重換,也來不及。何況是數十個京都最好的繡娘所制,針腳細密難以模仿,眼看今晚就要淪為各妃口中的笑話,竟有一宮女毛遂自薦。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信誓旦旦地跪著說:「娘娘,奴婢可以挽救。」
邊菊忙喝了句放肆,我卻擺手輕道:「就讓她試試。」
誰也不知道一名小小的掃地宮娥,竟會如此嫻熟的手藝。當她將縫好的長裙展開時,只一朵盛放的金色牡丹。
大概我也曾為宮娥,對她登時有了幾分好感,又聽她說了年少時腦袋撞到桌角的遭遇,更對她有了憐愛之意,就讓她今後服侍在身側。
入宴時分,我自是風華無限,就連高高在上的麗妃也不過平分秋色,眼裡滿是嫉妒。
都說後位之爭就在我與麗妃之間,雖然我家境不足,但在前朝口中是為賢妃角色。較之目中無人的麗妃,我在賢德方面略勝一籌。
經過那一晚,這樣的流言在後宮裡傳得更盛。
眾妃幾乎每天都來春央宮,無一不說著奉承恭賀的話,我雖心上高興卻面不改色,只淡淡地一笑了之。日子一長,她們竟愛上了這裡的甜點,臨走時總要捎上一份。
說起來,冬夏這丫頭會的很多,點心也做得像模像樣。猶記得她做的金麥酥,我嘗第一口便思起了宮外的母親。
「嫻妃姐姐真是好福氣,身邊有這樣一個乖巧玲瓏的宮女,可羨慕死妹妹。」瑜貴人拿起一塊甜點送入口中,方咬了一口,淚水就落了下來。
我正欲問原因,她卻顫抖著聲說道:「這蟹黃糕竟和我家鄉的味道一樣。如今回想,已離家鄉三年,也不知……也不知爹娘……」她潸然淚下,晶瑩的淚水染溼了華貴的裙衫。
「奴婢之罪,是奴婢冒犯了。請貴人責罰。」冬夏跪下,卑微恭敬。
「妹妹若是頂思念家鄉,不妨讓冬夏多給你做些……」我有些不忍打斷,「妹妹莫要再傷心,等過些日子,本宮自會對皇上提起讓你爹娘入宮探望。」我將聲音放柔了些。
其實我何嘗與她不同?宮門深深,一旦入了,此生都無法再度走出了。又遑論宮牆外的親人,明明都存活於世,卻硬是被那道天閘生生阻斷,無法相見。
「妹妹就謝過嫻妃姐姐了,這份恩情自當永記於心。冬夏也快起來吧,稍後我要多帶些回去。」
又談了些話,見天色漸晚她才施施然離去。臨行時,她帶了滿滿一盤蟹黃酥,眉間喜悅盡漏。
夜間掌燈時分,皇上方與我睡下,一聲「瑜貴人出事了」,讓我的心為之一顫。
3
昭華殿中,瑜貴人竟突然嘔吐不止。
太醫穩住病情後只緊緊皺眉,後又挨個問了昭華殿中宮娥,晚膳貴人吃了什麼。宮娥面面相覷,說貴人只食了春央宮帶回的蟹黃酥。太醫將銀針插入其中一塊,拔出後卻並未有任何黑色跡象。
皇上厲聲問他:「瑜貴人究竟怎麼了?」
太醫躊躇良久,也只是一直重複著:「這,這分明是輕微的砒霜毒,可是又……」
起初我尚不明如何回事,但見冬夏,「撲通」一聲就朝著皇上跪下,復又驚恐地回望我下,語氣極盡驚顫與膽怯:「皇上,奴婢有話要說。奴婢素來擅長做些糕點,經常分給春央宮眾人吃,卻從未出過事,除了今日……」
她面上驚怯,低眉俯首極盡謙卑。
「奴婢今日做蟹黃糕時,肚子忽然不適,就從小廚房離開了一會兒。再進去時,便見玉兒姐姐神色慌張地從裡面出來。奴婢問她,她卻吞吞吐吐,如今想來,定與此事脫不了干係。」
玉兒一聽,不敢置信:「冬夏,你在說什麼呢?我今日去是為邊菊熬製紅糖水!邊菊的月事一直不調,又不想讓娘娘擔心,便一直沒讓我說,所以我才如此,根本不是你說的在蟹黃糕裡下毒。娘娘對你一直很好,你怎能如此陷害娘娘!」
我早已明白過來,「砰」地跪下身去,解釋:「臣妾惶恐,臣妾是怎樣的為人皇上最知,定不會做這種下三濫的勾當!更何況太醫方才已查驗,並非是蟹黃酥中摻了毒藥,又何來臣妾指使玉兒下毒?」
這時,有倩影步入,堆紗籠繡,珠翠滿頭,正是麗妃。
她道:「皇上,臣妾一聽聞此事,就命人搜查了春央宮,竟然在內殿的柜子裡找出一本《天下毒籍》。宮中皆知嫻妃妹妹醫術頗高,這區區下毒的本事更不在話下,想來嫻妃甚妒瑜貴人獲寵。」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皇上也將信將疑,接過那本書,翻了幾頁神色大變:「快給朕瞧瞧那蟹黃酥裡是否摻了蜂蜜?」
宮娥檢查一番後,均點點頭。
皇上猛地將書擲在地上,厲如雷鳴:「蟹黃加蜂蜜,竟會叫人上吐下瀉、腹痛難忍、生不如死……瑜貴人本就是體寒之人……嫻妃啊嫻妃,你怎能謀害宮妃?朕現在就聽聽你如何解釋!」
若是兩年前,有人這樣陷害我,即便是據理力爭我也不會承認下毒。因為那時總以為萬人企及的紅牆之內定是人世間最華貴而講理的地方,卻也是這裡斷了我的妄想。
深宮只有各懷心思的爭寵,以及拜高踩低的眼色手段。
我幽幽扯了抹笑,將頭觸在冰涼的青瓷磚上:「皇上既是認定是臣妾做的,臣妾的解釋又能改變什麼?」
我很累了,一步步能走到今天,也算對得起葉家歷代先祖。
只是,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涼起來,不知如何就想到了皇上。原以為我與他也能成尋常夫妻,卻忘了他終究不是我一人的。
還有阿爹,阿娘,小弟,也不知他們若是知曉我就此沒了,他們該有多傷心!或許,只能怪自己命薄,無福長歲。
「你倒是識趣。來人,罷去妃位,即刻打入冷宮!」
「哀家在此,倒要看看誰敢動嫻妃!」
我聞聲一怔,抬起頭來,竟是太后扶著嬤嬤的手走入。她神色犀利慍怒,直直望著皇上:「嫻妃是從慈寧宮裡走出去的,也就是哀家的人。莫非皇上覺得,哀家也參與其中呢?」
雖是暮春,卻寒意直逼。
皇上隨即解釋道,「母后,您這話不是折煞兒臣了!兒臣曉得您疼愛嫻妃,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即便有心庇護,恐怕也難堵悠悠眾口呀。」
「那皇上怎確定此事定是嫻妃指使?就不是別人?」
皇上垂眸望了我一眼,下意識道:「不如這樣,此事確實有待調查,先將嫻妃降為嫻美人,禁足春央宮,待事情查清楚了再議……」
他話未說完,麗妃隨即打斷他:「可是皇上,證據鑿鑿,的確是嫻妃……」
「朕方才說的話你難道沒聽明白!來人,將宮女玉兒送到慎刑司拷問,必須給朕一個真相!」
「臣妾不敢,但聽皇上旨意。」麗妃再是有怨言要發,也只得生生吞下。只是那雙美目與我對視時,眼底的陰狠叫人一顫。
麗妃。我咀嚼著這兩個字,鋒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不是看不明白,冬夏是她一早就安排過來的人。
4
玉兒禁不住拷打,為保住我美人身份便一口承認,與我毫無干係。
她是在第三日夜裡自盡的。我被禁足在春央宮,在聽到消息時心痛得難以自持,好幾次都要衝出去見她最後一面。
邊菊將我攔住:「小主千萬不要衝動!玉兒此番為的就是小主,小主定要忍辱負重。」
好一個「忍辱負重」。仿佛烈日下的一團熊火,光芒灼熱卻仍舊冷得直抵人心。
日子很快就走到了夏,雖廢了禁足,但春央宮卻愈加衰敗蕭條。宮人們漸漸陸續走了,畢竟守著一個不受寵的小主毫無前程可奔。至於冬夏,因檢舉有功,自是又跟了麗妃。
因為麗妃,查有身孕,皇上喜出望外。
「秦氏溫婉淑德,嫻雅端莊,卓冊封為后,為天下之母儀。」邊菊說著詔書,語氣儘是不甘。
說來不過是因為少了我的競爭,秦氏的後位才會如此之順利。若非如此,又怎會讓權力日益膨脹的刑部尚書之女為後呢?
本朝一向如此,嚴防權力熾熱,所以封后一拖再拖。如今秦氏終於得到她想要的,她那樣的性子,怕是今後我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果真,皇上自此再也沒來過春央宮。聽邊菊說,好幾次皇上都已經到門口了,卻偏是因皇后胎心不穩給急急趕了回去。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來年春天,皇后順利誕下一帝姬。
消息傳來,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這日子越來越難熬了。
不由地想起太后,她雖仍舊袒護我,卻總不會一直毫無理由,何況經歷一番,仔細想想太后總有什麼沒與我說明。便喚了邊菊,讓她將我稍作裝扮一番。兀自又嘆息,我往後命運也只能靠這趟慈寧宮之行了。
上弦月,玉盤如缺,靜靜地籠罩了皇城。太后見我過來,忙讓我坐下賜茶。又屏退了身邊伺候的嬤嬤,才與我講起故事。
太后此生,只有一子,卻也曾有一義女,那本是蕭將軍的獨生女兒蕭慕青。蕭將軍乃本朝良將,屢戰奇功,卻因身上舊疾發作,藥石無醫後去世。彼時,蕭慕青才五歲。太后憐她孤苦無依,便將她接到身邊撫養。因她與太子一同長大,漸漸生了情意,太后又疼愛她,便讓太子娶她做了側妃。
但太后怎麼都不會想到,慕青竟落水致死。
「這件事鮮有人知,但哀家今晚卻說與你聽。」太后從回憶中走出時,眼底明顯有微微溼潤流下。我忙將手帕遞給太后,她卻擺擺手繼續說下去。
「初次見你,便讓哀家驀地想起了慕青。她也曾如你一般,有一雙溫柔如水的眼睛。
「當聽到她逝去的消息時,哀家怎麼都不相信,前幾日她還與我一起說話,怎會好端端地落入水中呢。哀家懂她,定不會獨自在雨中散步……」
「難道太后認為蕭姐姐是被人推下水的?」明是炎夏,心底卻莫名湧出一絲寒意。
「後來幾月,哀家暗查,但東宮所有宮人都說是慕青自己掉下去。直到一年前皇后身邊的太監酒後說了實話,這一切都是皇后做的。」
我不解:「可當時皇后還未入宮呀?又怎會……」
「正是那一刻,哀家才知曉皇后的野心竟這麼大。只有慕青沒了,她才能順利入宮,沒有任何阻攔。」
原來是這樣,我又問為何不將此事告訴皇上。皇上的心裡一直有蕭慕青,這我是知曉的。他也曾同我說起過她。
那是他此生最無法忘懷的一段記憶。
「皇上素來討厭後宮紛爭,哀家也不願他煩心。」
也是,皇上日理萬機,後宮這些瑣事,何勞他呢。後宮事情,自然是後宮人解決。
「當初因她腹中懷有皇嗣,沒有動她,如今小公主也順利地出生了……」她悠悠說著,那雙不曾因歲月垂涎的美目中生出堅決,「葉茹啊,你和哀家今後是一條船上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