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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菜有招發完短視頻,我問紅,為什麼叫《陳道明問:「 實際受災人數,到底死了多少人?」李雪健這樣回答》。她說,我怕寫上原名看的人數會少。我說,你的意思是,陳道明比蔣介石名氣大,李雪健比李培基知名度高?她說,我是想讓更多讀者知道,公布的死亡數字和實際的死亡數字差得很大。
1062人和300萬人,兩下對比,立馬就能知道哪個是公布的數字。
那則短視頻的確瀏覽量不錯。這段視頻取自劉震雲編劇、馮小剛執導的電影《一九四二》。
幾天後,我們與資深電影人述哥在靠近多倫多7號公路的順峰山莊吃飯。已是中午,人卻不多。對疫情來說,加拿大算是後方,但從就餐的踴躍程度看,也看得出還是多少受了點影響。
吃飯間,述哥也聊起《一九四二》,只是和我們不同,他是電影的參與者,在其中扮演那個表面一身正氣,實則趁災荒打劫、中飽私囊的第一戰區軍需官董家耀。
我說,馮導是有情懷的人。述哥說,《一九四二》是中國最好的電影之一,中國人都應該看看這部電影,不懂得從災難中反思的民族不可能有真正的進步。
述哥說這話時,過去這個時間定是滿滿的餐廳還是沒有坐滿人,雖然食客們談不上隔著八丈遠,但是,多數桌子之間的距離確是他們平時不敢奢望的。連送菜大嫂的眼神也比平時更多了一分熱情,讓我們隱約中找到一點救場的感覺。
晚上回到家,我重新看了一遍《一九四二》。電影的英文片名叫「回到一九四二」,而對我來說,是重溫《一九四二》。在疫情中觀看,心裡總有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感覺。
董家耀為第一戰區司令官蔣鼎文籌措軍糧,這讓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很為難。李培基對蔣鼎文說,河南正鬧災荒,餓殍遍野,希望能對三千萬擔軍糧給予減免。
軍人的命和災民的命,哪個更重要?蔣鼎文說了一個理:「如果兩個人要同時餓死的話,餓死一個災民,地方還是中國的。如果當兵的都餓死了,我們就會亡國。」
蔣鼎文的話讓李培基愣住了,他衝著蔣離去的背影喊:蔣司令,這一碼不對一碼!
可是,蔣鼎文並不理會李培基,在他看來,災荒來襲,日軍進犯,死人在所難免;然而權衡兩者,舍民而保兵天經地義,因為要保證不亡國,他蔣司令,以及他的上級蔣總司令,需要依靠的不是災民,而是手裡握著槍、能夠保衛國民政府的軍人。
這樣的邏輯你如何能夠駁倒呢?就看你如何定義到底何為亡國。
在所有大災面前,一個迴避不了的問題是,這到底因何而起?在《一九四二》中,《時代》周刊駐重慶記者白修德向董家耀問起這個問題。白修德為所見到的慘象而震驚,追問,這麼大的災害僅僅是乾旱所導致的嗎?這裡有這麼多的災民。
董家耀答:「蝗蟲。主要是蝗災。」
白修德表示無法相信,怎麼會是該死的蝗蟲呢?
蝗蟲確實有,也有乾旱因素,還有因中日作戰而導致的交通癱瘓。但是,董家耀不會告訴白修德,這裡面還有很大程度的人禍原因,如,1938年國民政府下令炸毀花園口,導致黃河決堤造成大面積的黃泛區,令河南的農業生產遭到嚴重破壞;在西安會議上,因軍、政兩方報告衝突,蔣介石對河南災情嚴重程度估計不足,從而失去了避免大饑荒慘劇的最佳時機;以及各地貪腐成性的縣長借徵糧為由加大對農民的壓榨,等等。
災民每天都在餓死,可是,身為軍需官的董家耀在幹什麼呢?當他見到商人羅武的時候,開場白是那麼的動人:「我們司令長官念民眾於水火,決定撥出一部分軍糧,低價售給災民,以解蒼生於倒懸。我把這麼重的擔子交給你,你可要三思而行。國難當頭,不準搞投機倒把。」
羅武的回答也正氣凜然,眼睛掃視四周後,低聲對董家耀說:「我建議老兄那份還是直接把它買成地,現在一畝地五升小米,等大災過後你再把這些地都——」
董家耀忙制止他:「生意上的事兒我不懂,你看著辦吧。」
所有的災難都一樣,生死線上的百姓總以為救災是最大的事,可是在有些人看來,這種關口正是發國難財的好時機。
洛陽戰區被服廠招年輕女工,聽著多抗戰啊!星星為了給爹換五升救命的小米,把自己賣了,還告訴招聘經理說自己有文化,識字。可是,她沒去被服廠,而是被送到妓院,在大年三十晚上,被安排去伺候董家耀。
當老鴇子拽著董家耀往裡走時,軍需官故作姿態說,大災之年還幹這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羅武讓他放下包袱:「就當您可憐災民,給她們以救濟。」
災難來臨時,很多東西都被冠之以救災的名字,包括各種貪婪、下作甚至是罪惡,而這些卻往往都是以人民的名義。
星星準備給董家耀洗腳,連續彎腰,董家耀以為她不願伺候自己,星星眼裡含著淚說:「爺,我願意,是我吃得太飽,撐得蹲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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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觀影的人恐怕都會發出笑聲,可是這種笑聲過後則是淚水。明明是被壓榨著,卻還要感謝人家給自己提供一條活路,想哭,卻偏要堆出笑容。亂世中,窮人只活出一個字,難。
星星心靈上受到的傷害,在片尾那段字幕中得到註解:「二十年後,有人在寶雞見到星星。星星給家裡捎了錢,不願再回延津,不願見到認識的人。」
因為破壞抗戰大業,破壞政府賑災,貪汙成性的董家耀被處以極刑。中央官員想好好展現一下,說市民看完了遊街,災民應該觀看執行槍決。可是見圍觀者不多,就埋怨當地官員說,你們洛陽市是怎麼組織的?這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政府在懲治貪腐,民眾麻木不仁。
什麼是災民?災民就是倒了黴,挨了坑,受了騙,最後還得落個覺悟不高的那幫人。
三槍響過,董家耀等三個發國難財的蛀蟲倒在血泊中。栓柱說,東家,斃人了,說不定真要賑災了,陝西咱就不去了。星星爹卻說:「他們現在做啥我也不信了。」
某些大災中,丟的豈止是人命?更有無法挽回的人心。
白修德去見蔣介石,說河南餓死了大量災民。蔣介石說,災情有,但是沒有那麼嚴重。白修德說,河南發生了人吃人的現象。蔣介石說,這在中國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白修德拿出一堆照片,說自己在災區親眼看到了狗吃人。
蔣介石端詳著一張張照片,說:「沒有想到啊,事情會是這樣。如果要知道河南災情這麼嚴重,我們政府不會坐視不管的。」
當陳布雷送走白修德回來時,蔣介石氣得把茶杯砸到地上。陳布雷說了一句對中國官場下屬們幾乎是通用的話:「這些美國人就愛自以為是,四處添亂。」
美國人或許真的添了亂。可是如果沒有這些亂,如果不是白修德後來把在河南所看的災情告訴世界,外界到底會有多少人知道那裡發生的真實情況呢?
當年看《一九四二》時,對嶽縣長向李培基推薦救荒丸的情節留下很深印象。不過現在重溫,竟然在那些救荒丸上看到了雙黃連口服液的影子。
不過,李培基並不相信,他想讓嶽縣長自己打臉,問,這個救荒丸是什麼材料製成的?嶽縣長的助手答,祖傳,如果政府能推廣,可以拯救死亡線上的河南人。李培基譏諷說,如果這東西是祖傳,那麼從秦朝開始,中國就不該餓死人。
可是,那時的中原正在餓死人,無數河南人倒斃於逃荒的路上。
除了雙黃連,從影片中還似乎可見防護服的影子。
為了孩子不至於餓死,花枝把自己賣給牛販子,換了四升小米。臨走囑咐兒女,記著老家是延津。她懇求栓柱,就是餓死,也別賣孩子了。臨走對栓柱說:「我的棉褲囫圇一點,咱倆換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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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鏡頭是俯拍的,花枝把自己的棉褲給了栓柱,穿上了栓柱的破棉褲,跟著販牛的走了。栓柱領著花枝的一雙兒女站在原地,望著他們漸漸遠去。
2012年歲末觀影的時候,我只覺得栓柱的棉褲太破,穿在花枝身上就更不像話。可是那天再看,我的眼睛突然有點泛潮,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花枝的棉褲好像幻化成了防護服。據說,很多武漢的醫院一度防護服緊張,有的質量還很差,不小心就會破洞。
原來屬於栓柱,分別時穿在花枝身上的棉褲,到處是破洞,露出裡面的棉花。
那天晚上再次看完《一九四二》,我把兩張照片發給述哥,一個是他扮演的董家耀躺在床上準備等候星星伺候的鏡頭,另一個是宋慶齡接見白修德的鏡頭,扮演宋慶齡的是述哥的妻子羅洋。
第二天上午,述哥給我發回一個截屏,是他的好友馮導發的朋友圈,寫道:「今年是鼠年,所以得貓在家裡。「貓」煩了的可以溫故一下我拍的《一九四二》。」述哥說,「你們同一天重看《一九四二》。」後面是一個大大的笑臉。
同一天,都想到了八年前的經典,都想到了《一九四二》,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作家閻連科說過的一句話,大意如下:不要去湊熱鬧,默默地站在一邊,做一個心中有墳墓的人,有記性烙印的人,以便日後將這種記性生成記憶,留傳給後人。
在上面的朋友圈中,馮導出乎意料地稱《一九四二》為迄今為止他拍過的「最有幽默感的一部電影」。他說,「我們中國人的幽默感都是從苦難中生長出來的。」
我在想,到底是哪些人願意在苦澀中咀嚼這種「幽默感」呢?他們未必是最有力量的,但一定是最善良的;不一定是最聰明的,但必須是最不蠢的;他們是痛苦的清醒者,而絕不是幸福的無腦人。
那天從順峰吃完飯,我們去了述哥的家。那是靠近東西橫穿多倫多的401高速公路的一幢高級公寓,從寬大的客廳望出去可以盡覽多倫多市容,可以望到遠處的CN塔和浩瀚的安大略湖。下面是車流如織的401,因為隔音極佳,絲毫聽不到噪音。
正對著落地窗的一個臺子上,擺著一個精巧的相框,相框裡的女子美麗安靜,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窗外。她就是羅洋,述哥已經走遠的妻子,也就是馮小剛導演的最新作品、不久前公映的《只有芸知道》中女主人公羅芸的生活原型。影片中,隋東風叫她小芸,小芸由楊採鈺扮演,而黃軒扮演的隋東風就是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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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洋臥房的桌子上有兩瓶鮮花,述哥說,自從羅洋走後,他每次都按時給花澆水。下午的陽光很好,花瓣顯得很亮,好像女主人從未離開過這個房間。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與歷史相距近八十載,在當下的疫情中,願意去回顧和思考《一九四二》的一定是這樣一些人,他們重情,心地善良,願意思考,近乎固執地認為反思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階梯。這樣的人多嗎?不知道。但是只要有,只要多起來,我們大家就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