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消息:北京很大,大到可以窺見一個江湖。
在這個龐大的城市下方,隱藏著22條線路,391個地鐵站,近640公裡的地下鐵。
從4:47分,10號線車道溝站發出第一輛車,到23:45分,13號線西直門站發出末班車,每一天,都有一千多萬人在這19個小時裡湧進北京的地下路網中。有人西裝筆挺,也有人身著破舊寒酸;有人在眉飛色舞對著電話那邊談著過億的生意,也有人默默地算著兜裡還有幾張票子夠不夠下月的房租。化著精緻妝容噴著愛馬仕香水的女子和拖著沾滿灰塵的蛇皮袋的民工平日裡怕是少有同框,卻會在尖峰時間的地鐵中緊緊擠在一起。
這裡是北京地鐵,藏在北京地表之下的另一個江湖。
作為北京、乃至中國最古老的一條地鐵線路,北京地鐵1號線以與2號線的兩個交匯站為分界,可以展現出三種氣質。
復興門站以西,屬於部委、老國企、在京味兒小說裡總少不了的部隊大院兒和原著居民。這些人或者乾脆不會走進地鐵,或者拎著泡好茶的保溫杯,溜溜達達地邁入站臺,步伐穩健平緩,透著一股從容。
從復興門到建國門,屬於天南海北的來客。那些想去東單西單王府井,看看天安門故宮人民大會堂的遊客們,臉上寫滿了初來北京的新鮮勁兒和興奮感,一個勁兒地盯著貼在車廂裡畫得密密麻麻的線路圖看,發出陣陣讚嘆。遊客之間也夾雜著三三兩兩的上班族。這些工作在長安街沿線地帶的人們,大多是服務行業,偶爾敞開的羽絨服裡露出他們的工作服。但或許是在皇城腳下待得久了,他們身上並沒有二環外同行們的焦慮。在地鐵上補一補口紅,而後眯起眼睛小憩一下,眼前眾人皆為浮雲。
1號線向東開出二環,又是一片新天地。在通道裡行走的人群越向東越匆匆,從八通線換乘而來的「新北京人」們仿佛永遠都在趕時間。在國貿和大望路一帶上班的白領們永遠衣著光鮮、永遠髮型整齊、永遠妝容一絲不苟,辨識度極高,面對人潮湧向自己時蹙起的眉毛、緊緊護在手中的名牌包和臉上一閃而過的戾氣是他們的標誌性特徵。
同樣作為最古老線路之一的2號線,是北京地下江湖中氣質最特殊的存在。
單看各站的名字,就覺得與眾不同。東直門、朝陽門、崇文門、前門、宣武門、阜成門、西直門、積水潭(西鄰德勝門)、安定門……一站一站坐過來,仿佛能看到四九城的歷史。古有九門提督,如果這個職業幹到今天,可能名字就叫「二號線提督」。
貫穿古今的2號線處處透著北京味兒。住和平門的張大媽想去長椿街看看自己的老姐們兒,年輕的時候都蹬著自行車去,現在懶得騎了,就坐兩站地鐵。手裡拎點兒熟食點心,在站臺裡走得不疾不徐。住崇文門的王大爺想給剛出生的小孫子求個雍和宮的護身符,五號線雖然直線可達,但人太多、車太擠,不如在二號線慢悠悠地轉上小半圈。去工體看球的國安球迷,明明家就住在東直門,騎個車就能到,但就願意坐一站地鐵到東四十條,然後跟著成千上萬同樣身著綠裝的球迷一起逛逛地攤,喝個麥當勞大可樂,溜達著走到工體北門。
如果說二號線誰最不一樣,大概是西邊的阜成門。李總趙總劉總們身著西裝領帶,手握上億資金流向,卻能大隱隱於鬧市之下,在地鐵中「與民同樂」。他們一邊打電話一邊從樓梯飛奔而上,步入街頭略顯清冷的金融街,埋頭進入象徵財富的一串串數字中。
從歷史上來說,北京這個城市,「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從如今的發展來看,當大家走在路面之上,一條不成文的鄙視鏈隱隱浮現於各人的頭頂:東四環的文化創意產業從業者看不起西二環的金融民工,金融街的各種「總」們瞧不起上地西二旗五道口的碼農,碼農們不知道東三環內的三裡屯有著一群仿佛永遠不需要工作就能有錢的年輕姑娘和小夥……而不論你站在鄙視鏈的哪一端,最終都會敗給「我有三套房」的逍遙人生。
而在北京的地下江湖,當你如沙丁魚般被擠入罐頭一樣的地鐵車廂時,所有的鄙視鏈就應聲而碎了。你上班在北五環,我上班在CBD,我們職業不同經歷不同,卻可能住在同一個地方——天通苑。
天通苑,位於北京北五環外,佔地48萬平方米,16個分區,645棟樓。地鐵五號線3站地鐵從中而過,江湖人稱「睡城」,傳說中人口70萬的亞洲第一社區。在王雲超的小說《日落天通苑》中,主人公的鄰居有朝九晚五的上市公司白領、混跡於夜生活的叛逆少女、艱難存活的小公司銷售、聲色場所工作的悲苦陪唱女、離異落魄的更年期母親、渴望被愛的職業小三……由此可窺天通苑人員之複雜。
這些人在日常的生活裡活得涇渭分明,卻會在同一時刻統統被人流擁入五號線的車廂中,不分尊卑高下,不會因為你掙得更多就能擁有更大一片地方,眾生平等。
當三環裡的人們還在睡夢中時,天通苑的早高峰就已經開始了。攢動的人頭在經歷天橋上的衝刺後,陷入了分流欄杆裡排起了漫漫的長隊,隨著隊伍的加長,一張張寫滿困意的臉上漸漸寫上了焦慮。當三環裡的人已經在家吃過晚飯,舒舒坦坦地依靠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劇打著遊戲時,天通苑的晚高峰還沒有完全結束。想在北上的5號線裡找到一個空駛有座的車廂,就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作為北京租房房價的低洼地帶,天通苑地鐵能在「北京最擁擠地鐵排行榜」中屹立十數年不倒。縱使4號線開通後疏散了一批人到大興,6號線開通後又疏散了一批人到通州,依然無法將天通苑的人流疏解分毫。每天早上,轟鳴的列車將無數人帶到立水橋、帶到惠新西街、帶到東四、帶到東單,而後人群走出,隱沒在其他線路中。當夜幕降臨,這些散落在北京各處的人們結束一天的工作,便會攢起一天中的最後一點力氣,擠上5號線,回到天通苑的家。
同樣地位穩固的還有13號線回龍觀、霍營等站。作為離北部碼農們最近的房租低點,回龍觀一帶雖然人口構成略微簡單于天通苑,但人流氣勢絲毫不減。每日早晚高峰,地鐵都能擠到令你懷疑人生,成為與之齊名的「北漂兩道坎兒」。
13號線上的人民亢奮而堅定。他們心裡揣著幾個已上線卻還沒改好的bug,肚子裡醞釀著一個驚世駭俗的新程序,腦子裡惦記著創始人團隊裡該把誰踢走,嘴上聊著上市的流程和夢想去納斯達克敲鐘。他們勤勞勇敢,艱苦樸素。他們穿著各種顏色的格子襯衫,套著黑灰兩色戶外品牌的羽絨服和衝鋒衣,對擠在眼前的姑娘目不斜視,卻在車門打開冷風灌入的瞬間,忍不住摸摸自己剛剛三十便已漸漸稀疏了的頭頂。
5號線和13號線上的人有一個共同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一定要離開這裡。他們有的成功了,去西北旺或者沙河買了房。有的人成功了一半,去離公司更近卻要貴上一兩千租金的地方租了房。
而4號線上的人,縱使迎著差不多擁擠的早晚高峰,卻還堅挺地始終站在這裡。他們上大學就在四號線,工作了也要坐四號線,找了房子還在四號線沿線……好像一輩子都要死磕4號線。如果有一天他們突然搬去了北邊,那很可能是和13號線的碼農喜結連理了。
這裡有著和5號線最北端類似的人類遷徙潮汐:每天清晨,三環裡的人們還沒睡醒的時候,那些住在龐各莊、固安等地的人已經在睡眼惺松中出發,奔向4號線最南端的天宮院。而當他們在4號線的運送下又回到自己的家裡時,三環裡的人們已經看完了兩集電視劇。
從大興到中關村,這條在老北京人眼裡遙遠得仿佛「出了個國」的漫長之路,在奔波於4號線之上的人眼裡,可以縮短到一個來小時的車程。這也使得那些在4號線沿線讀了幾年書的年輕孩子們對這裡依依不捨。
而途經北京南站,也使得4號線成為許多北漂青年來京後的第一印象。這條年輕的線路,承載著年輕的面孔,融入古老的北京。
由北京地鐵貫穿起的地下江湖,與地面上的世界息息相關,卻又與世隔絕。
住在天通苑的他和住在大興的她,或許也會在某一次相逢在地鐵之上,人流之間。於是江湖中便多了一個故事。
當然,也可能什麼也沒有,他們只是擦肩而過,再無往來。
當地鐵到站,人流湧出的時候,那些於狹小空間中短暫存在過的眾生平等,又恢復了三六九等本來的模樣。(文/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