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凌讀書
日後人們記起楊天寬那天早晨離開洪水峪的樣子,總找不到別的說法。他們只記住了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頂重要的一件事。「他背了200斤穀子。」這沒滋沒味的話說了足有30年——劉恆《狗日的糧食》
這是劉恆的小說《狗日的糧食》開篇的文字敘述,背了200斤穀子 ,成了男主人公一生的梗。劉恆的這部發表於1986 的優秀短篇小說,和他的《伏羲伏羲》、《力氣》並稱劉氏三部曲。作為新寫實小說,主要著筆於上世紀50~60 年代農村家庭圍繞糧食所發生的故事。一個被賣6次的醜女,掙扎在溫飽線下,頑強地生存,最終失去了尊嚴和生命。
孔子在《禮記》中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性也」 食是第一位的, 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人之本性,是人維繫生命延續的第一要素。
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在《人類激勵理論》論文中提出人類需求像階梯一樣,從高到低按層次分為五種: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
人們的生理需求(呼吸、水、食物、睡眠、生理平衡、分泌、性)佔主導地位,換種說法就是。如果最基本的需求得不到滿足,人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
女人被賣6次,一生和糧食糾纏,被異化。
癭袋是楊天寬用200斤穀子從集市上換來的,那天,楊天寬背著從各家借來的200斤穀子去集市,一想到能夠換個女人,他背著這麼重的糧食也「走得健」,腳步輕快。等他到集市時,那人把穀子弄走,留下的女人讓楊天寬看了「有心去宰走了的男人」。
「醜很了」是楊天寬看見癭袋的第一反應,但總歸是女人,這個醜女人到底是怎樣的醜呢?
你的癭袋是咋長的? 自小兒。 你男人嫌你……才賣?我讓人賣了6次……你想買就是7次,你賣不?要賣就省打來回,就著鎮上有集,賣不?
這女人不僅長得醜,說話也粗糙,但話糙理不糙,那個時候買賣女人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事 。老光棍一番衡量之後,還是把女人領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楊天寬把癭袋「扛到草棵子呼天叫地地做了事」。楊天寬感覺癭袋不光不礙事,倒覺得那是他割捨不下的一塊「乖肉」!
女人在男「食」和「性」的需求下安定下來。女人姓曹,叫杏花,村裡人認為她不配這名字,只叫她「癭袋」 ,農村女人向來沒有什麼尊嚴,何況買來的醜女! 楊天寬家添人,村裡分了路遠、沒人種的荒地給他家。男人性子肉,忍了。
醜女人發揮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潑性,站在豬棚上引吭高歌,這也是農村女人的罵架法寶,在上世紀初至80年代,只要她們不如意就會爬上房頂,唱歌似的罵,作者這樣寫:
句句罵的豬,可句句人不要聽:豬哩,哪個託生的你呀?你前輩子造了孽,欺負我家男人,今世你可美了吧?哼哼啥,看老娘拉屎給你吃!你是個臭了心肝的……
人們只知道她長得醜,還不知道她還是個牙尖嘴利的夜叉,村裡人不敢惹了,男人也矮下去,「累了,行啦……下來喝(水)。」
女強男弱的家庭模式一旦開啟,註定悲劇的結局。
女人幹活也爽利,扛了鐝頭、吃食在山上一住就是五天五宿,白天整地,夜裡整人,男人蔫了,女人還是鮮活的很;她讓男人歇了養精,自己回家背了一簍簍的山藥,一口氣把兩畝地種完。
豐收了山藥,她捨不得給任何人,即使楊天寬的兄弟也不行,她對糧食的愛刻在骨子裡,為以後她丟了糧票而自殺做好了鋪墊。
女人是用糧食換來的,她對糧食又恨又愛,為了得到糧食,解決溫飽,她失去了做人最起碼的尊嚴、生命。
「明兒吃啥」成了他們家的最大問題,也是小說的主題!讓孩子舔碗、偷一切能夠吃的東西和在騾子糞裡淘糧食,成了癭袋為弄糧食而失去尊嚴的疤痕。
癭袋一連生了6個娃,「頭一個生下來,女人就仿佛開了殼,一劈腿就掉下一個會哭會吃的到世上。」 他們的娃全都用糧食命名:大谷、大豆、小豆、紅豆、綠豆和煞尾的二谷,形成兩谷夾四豆。
楊天寬只知道夜裡養娃的快樂,生的多了就知道,一個孩子便是一個填不滿的黑坑。大小8張嘴,每天都盯著鍋裡那越來越稀、越來越綠的粥。
楊天寬家飯後有一特色景令人心碎:8個碗捂住一家人的臉面,舌面在粗瓷上的摩擦聲、吧唧聲能把人嚇一大跳。小孩子不知道生活的艱難,他們是被母親一巴掌打在後腦上,才腮上掛著淚,下巴上掛著舌,把碗舔乾淨的。
為了吃食,癭袋會做一些不道德的事,而且理直氣壯。楊天寬借不到糧食時,女人就把他兄弟家菜園子裡的一顆南瓜揪來,放上鹽煮了吃,等到楊天德揪著瓜秧跳腳時,天寬的孩子們已經拉出了南瓜子。
隊裡的活,她偷奸摸滑,偷隊裡的東西絲毫不手軟,嫩棒子、谷穗、梨子、李子總能弄回一樣。鄰居家種的葫蘆,爬過牆來,鄰居怕她偷用鐵絲固定,當葫蘆長大,她就一鍋煮了吃一天。當鄰居責罵時,癭袋又露出張牙舞爪的利齒:
不罵人,只罵葫蘆,心肝葫蘆兒,你天生是個招人R的貨哩,明兒記著,有騷憋自家院裡,便宜自個留著……
生紅豆那年,集體食堂散了,地裡鬧災荒,人眼見了樹皮都紅。「吃啥」成了人們最大的問題。癭袋在一隊兵的騾子後邊接了一筐糞,放在院裡曬,天寬以為真是糞,把它倒在豬圈裡;癭袋和他拼了命,巴掌掄得天寬轉圈圈。
人們發現打過丈夫的癭袋把騾子糞寶貝似的在河裡洗,弄出兩把碎玉米粒,於是他們家的鍋裡煮爛的杏葉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糧食星星」。
3年的自然災害,加之人禍,癭袋們成了時代的犧牲品,為糧而生,為糧而死,他們被基本的生命原始欲望裹挾著、操縱著、毀滅著!
可憐的女人用死換回了別人的一頓飽餐,悲劇色彩下是人們麻木的靈魂。
劉恆在訪談錄中說,如果說有某種主觀追求的話,《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力氣》,是我對少年時代生活在農村中的農民的困苦處境的某種總結性思索。比如,「糧食」是農民維持生存的基本要素,「性」是使生命得以延續不可或缺的條件。
劉恆的這些話很好地詮釋了「食色,性也」,沒有這兩樣生命就不會存在。
小說中的女人在丟了錢和糧票時,生就的急性子「嗷」地一聲怪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被人用水潑醒,嘴裡只嘟囔:丟了、丟了……
她哭著打了兩個來回,10幾裡山路上的石頭都被她摸了個遍,又在灌木叢裡脫光,撅著腚撕衣裳補丁,總想找出點什麼。
她天黑才回家,知道真相的丈夫沒有安慰她,反而把她暴打一頓,窩囊、無能的天寬終於硬氣一會,鄉親們蹲在夜地裡看熱鬧,他們恨死了這個逞強的女人,想著天寬往死裡揍!
嫉妒和冷漠使鄉鄰們失去良知,大男子主義的天寬完全復位,良心的泯滅和人性的扭曲暴露無疑。
癭袋半夜裡做完第二天的事,服了苦杏仁兒,在去衛生院的路上留下一句:狗日的! 糧……食……就走了。
「明兒吃啥」成了50多歲的楊天寬獨自苦想的問題,女人的死給助喪的人們帶來一頓飽飯,天寬的孩兒們扎進人堆搶吃,「吃得猛而香甜」。悲傷被吃的喜悅代替,在溫飽線下,生命的尊嚴和價值是如此的卑微!
《狗日的糧食》說出了人們對糧食的愛之深、恨之切。在大時代背景下,人們苦苦掙扎在溫飽線下的悲苦和無奈,是那麼的蒼白無力。他們為了生存付出的努力代表著底層人民的生存現狀,是我們現在的人無法理解的;人們對糧食的敬畏、渴望和熱愛是那麼的炙熱。
無論什麼時候,糧食都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必須品,民以食為天,糧食和生命都是密不可分的,就像癭袋的生命等於了幾十斤糧票一樣,有時候,人們把糧食看的比性命更重要!尊重糧食、尊重生命是人生的主旋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