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提示
終其一生,雷蒙德·卡佛都堅守著一種簡單樸實的現實主義寫作立場,在短篇小說和詩歌的園地裡深耕不輟,並以「極簡主義」聞名。所謂極簡,在於他不耍花招,最大限度地呈現生活的樣貌和感受。相比之下卡佛的小說較為灰暗,詩歌更加溫情。其原因在於他的兩段婚姻和兩段不同的人生。一點自傳加上很多合理的想像,再佐以平靜親切的語調,就構成了卡佛作為小說家和詩人最為獨特的魅力。
初識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1938—1988年),緣起於他的小詩《一天中最好的時光》。短短三個詩節,白描式的筆法,烘託出一幅靜謐安然的家庭小景:夏夜涼風帶來的舒適,碗中水果代表的滿足,窗戶洞開意味著寬廣,燈光點燃象徵著明亮,相依相偎的愛和親密,再加上工作已經完成的輕鬆感和無人前來打擾的自由。樸拙的文字和樸素的幸福相得益彰。在當今壓力重重的生活中,對「小確幸」的感知力猶顯珍貴,因此這首小詩讀來頗為溫馨動人。
然而卡佛並非一直像在詩中那樣平和甚至深情。這位20世紀後半葉最重要的小說家和詩人出身草根,父親酗酒,母親「神經」有些問題。功成名就的卡佛依然記得小時候父親在外喝酒時,家裡「餐桌上籠罩著的那種大難臨頭的絕望氣氛」。卡佛18歲結婚,19歲時就已經有了一對兒女。小他三歲的妻子瑪麗安·伯克用瘦弱的肩膀扛起養家的重擔,用做女招待賺的錢給他買來第一臺打字機,一力支撐起他的文學夢想。他們沒有手藝,總是缺錢,深愛對方卻又互相謾罵和背叛,婚姻生活堪比一場「越南戰爭」。卡佛曾說:「我娶了我愛的女孩,卻毀了她的一生。」他抽菸、酗酒、怨天懟地,幾次逃離又回歸,用酒瓶打破過瑪麗安的頭,又在聲名鵲起之後拋棄糟糠之妻,從此被貼上「渣男」的標籤。實際上,他們都被這場婚姻打敗了。
卡佛早期的短篇小說中處處可見其婚姻生活的影子:《怎麼了》中那對剛剛破產的夫妻,丈夫懶散放縱,妻子水性楊花,日子過得兵荒馬亂;《信號》裡一對即將分手的男女,尷尬地坐在一家高於自己消費水平的酒店裡,不知何去何從;《請你安靜些,好嗎?》中記錄了因妻子出軌而感受到的迷茫和衝擊,並無奈地承認「對大多數人而言,人生不是什麼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正是這篇小說入選《1967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集》,給卡佛帶來了「扭轉命運的時刻」。
短篇小說往往是事件驅動的,需要比長篇更加激烈的戲劇衝突。但卡佛的筆下沒有逆襲和反轉,只有瑣碎沉悶的日常,比如買臺二手冰箱,妻子朋友的來訪,跟朋友一起喝酒,幫鄰居看房子或夫妻睡前的交談。小說中細節很多,卻不事修飾,語言和情緒被最大限度地壓縮和克制,樸素得就像尋常日子,卻又在平靜淳樸的敘述中,瀰漫著對生命的感傷與絕望。這種高度凝練的文字風格或許並非卡佛的初衷,而是編輯戈登·利什的選擇,但卡佛說過,「沒有什麼能比得上一個恰到好處的句號,帶給人們如許力量直刺人心」,由此充分肯定了極簡主義手法的表現力。作為美國文壇上罕見的「艱難時世」的觀察者和表達者,卡佛的短篇小說極度寫實,節奏和緩,但色彩灰暗,總是「暗藏著一種卡夫卡式的緊張與不祥之氣」「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並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他寫沒有希望的人生,寫小人物的乏味、平庸、艱辛和無奈,以及虛浮的生活表象下深層次的精神迷惘。這種所謂的骯髒現實主義主題與極簡主義風格完美結合,傳達出他對世界的態度,「在人的生命中,在真實的生活處境中,是存在著巨大的沉默的。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傷痛,只好放到沉默裡」,並使他成為與海明威齊名的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大師之一,甚至被《倫敦時報》稱為「美國的契訶夫」。
相比小說而言,卡佛更喜歡自己的詩歌。詩歌是一部溫情的卡佛精神自傳。他用一種談話式的親切的語調寫詩,文字衝淡平和,娓娓道來。詩中有照片上22歲的父親,女兒和蘋果餅,前妻和情人,患癌症的郵遞員,還有跟兄弟一起喝酒駕車暢遊的肆意,清晨看到的孩子們的快樂,以及醫生對他說的話。他想起瑪麗安出走後自己的猶疑,「我將尼龍襪丟進垃圾袋;刷子/我留著自己用。只是這床/看著奇怪,難以解決。」(《我的妻子》)他被問起「對瑪麗安的感覺……那個記憶像細高跟鞋一樣進來了。」(《訪談》)他記得自己離去的艱難,「很艱難,兄弟。當我/想要入睡時,那些年月湧進/我的睡眠。醒來時發現/菸灰缸裡一千顆菸頭,屋裡/每盞燈都亮著。我無法/假裝理解任何事。」(《小房間》)他懇勸女兒克裡斯蒂娜不要酗酒,「它會毀了你/就像它毀了你的媽媽,毀了我/就像它曾經毀了我們」。(《給我的女兒》)這些平實的詞句緩緩流動,其中暗含著一種非凡的力量與完美的音樂性,溫和而克制,平易而深邃,將廣闊的情感壓縮在樸素的瞬間,總帶著不悲不喜的表情。
在生命的最後10年,卡佛過上了「那種不犯錯誤的生活」「再沒有酗過酒,工作著,愛著,並且/被一個好女人愛著。」(《賺了》)他的心境變得柔軟鬆弛,迸發出熱烈的詩情,定格了很多溫馨的時刻:在山中寫下「夏天」和「蜂鳥」寄出去,她打開信封就會想起那些日子和愛情(《蜂鳥》):她的身體是「畢卡索的線條」,他們沒來由地笑。(《蘇打餅》)這個高個子男人與世界和生活徹底和解,開始相信愛:「一路愛著它們,直到/重回源頭/愛一切提升我的事物。」相信運氣:「我在雨中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人/即使一道悲傷的波浪掃過我。」(《把自己鎖在門外,然後設法進去》)並滿足於現有的人生:「我所求越多越一無所求的日子/只要這一生,再不要更多。甚至/不期望有人跟著。」(《小步舞》)
1987年,49歲的卡佛被確診為肺癌。他對世界多了一絲平靜的眷戀,也把人生看得更加通達。回顧前半生,他感念瑪麗安的無私付出,多次向她示愛和致謝;安排身後事,他在逝前兩個月與同居九年的女詩人苔絲·蓋拉格結婚,並把所有作品的處置權交付給她。在自問自答的絕筆《臨終斷章》中,卡佛告訴世人此生足矣,他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那就是「稱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在世時為人所愛。」他於1988年8月離世。
莫言說寫長篇小說的人都是慈悲的,執著於短篇小說和詩歌的卡佛又何嘗不滿懷悲憫?他告訴大家,「我們已經都知道,人生是一場悲劇,更悲哀的是,這場悲劇的主角還不是你,而是命運。每一個人,都註定了是曠野裡的寂寞,都註定要面對生命本身的孤獨,甚至還有人性中固有的惡。」他寫的是最廣泛而真實的生活,「表面的平靜,主題的普通,僵硬的敘述者和面無表情的敘事,故事的無足輕重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但是他創造出一種新的語調和文學質地,「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他是孜孜不倦的文學匠人,那些看似不加雕琢的小說和詩歌實際上來自於合理的想像和嚴苛的修改。他冷酷而溫情,沉默而豐富。讀卡佛的短篇小說,常常讓人想起賈樟柯的電影;讀卡佛的詩歌,則容易喚起對海子的記憶。不信你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