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演講全編》: 《講故事的人》《我們都是被偷換的孩子》《貧富與欲望》 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周立民 《莫言演講全編》有三卷,分別為《講故事的人》《我們都是被偷換的孩子》《貧富與欲望》,共有80萬字之多。相比於篇幅,我認為它的信息量更大、曝光點更多,涉及到莫言的方方面面。從個人經歷、創作過程,到讀書感受、人生隨想;從對世界名著的看法,到對中國當代文學現象的發言,毫不誇張地說,這三本書是莫言的「百科全書」。演講的現場感、交互性、溝通的需求等特點,使得這些文辭與作家通常的創作有所差異:它們更直接,更坦白。打一個並不高明的比方,平常我們閱讀作家的作品,特別是小說這種虛構性的文字,猶如作家穿戴整齊彬彬有禮地在客廳裡接待我們,而演講,則是他大大方方地把我們領進他的臥室,讓我們更大程度地看到私密化的一面。儘管,在臥室裡,他並非一絲不掛,他也有衣服,但是,已經極大地滿足了我們的「窺私慾」。讀《莫言演講全編》,特別是莫言特有的幽默、敘述的魅力、平白中的智慧、坦直裡的狡黠,首先讓人感到這是一本有趣的書,聽這個講故事的人講了很多以往你不曾了解的故事——這是他的人生自敘傳、心靈實錄和給讀者的免費問答集。讀過此書,莫言不再是得過諾貝爾獎的神仙人物,而成為你熟悉的對門的老大爺,你可以成功地吹牛:我的朋友莫言,或是說:唉,莫言這傢伙! 這傢伙談讀書就有很多門道兒。怎麼把一本書讀透呢,他起初讀福克納,感覺大師光環炫目,讀著讀著,越發熟悉,更加親近。再看看福克納的照片集,戴著破帽子,穿著破衣服,旁邊是農舍,這和家鄉的農民有什麼區別?神秘感消失了,感覺不一樣了。又了解到福克納的小心眼兒,福克納的撒謊,福克納的惡作劇…… 「福克納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徹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從遠到近,這書越讀越薄。莫言還教我們一招,讀書也不一定從頭讀到尾,他當年讀馬爾克斯 《百年孤獨》,讀到第16頁就扔下了,激動得要去寫自己的東西。一個小說家讀書,還有幫助作者繼續 「創作」的衝動,讀 《第四十一》,他覺得作者寫得還不過癮,如果寫到孤島上的兩個人生了孩子,抱著孩子端起槍,面對著情人,這個時候內心的震撼會更劇烈。閱讀是寫作的背面,作家打開了閱讀的窗戶,已經在給你展示他的寫作狀態了。 演講集中,莫言還給我們分享了眾多寫作的「秘密」,這是作者自畫「供狀」,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更為誘人的是,莫言如何看自己的創作?他說《酒國》,「這部長篇,在中國幾乎無人知道,但我認為它是我迄今為止最完美的長篇,我為它感到驕傲。」是作家為作品叫屈,還是這部作品體現了他的寫作追求呢?不論怎麼樣,作者如此隆重,我們也不得不瞪大眼睛。這是1999年莫言說的話,如果誰統計一下,莫言不同時期都推崇自己哪些作品,一定很有意思,至少能夠看出作家的創作的變化和不變。當然,他演講中也屢屢談到自己的創作觀,「飢餓論」讓人一聲嘆息:「小時候吃不飽的事……也許是解讀我的作品的一把鑰匙。」 (《我們都是被偷換的孩子》第34-35頁)他還說,他的作品寫的是「一個被餓怕了的孩子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講故事的人》第27頁)他還講了很多具體的例子,由此,我們才理解這一代作家作品中何以有那樣的歷史沉重感和時代感——這些「秘密」倘若不是作者自述,我們又怎麼可能了解? 莫言的幽默和機智有強烈的迷惑性,往往讓人們誤以為他只是沉醉於語言的狂歡與你說說笑笑的人,其實,他的字裡行間不乏一本正經。他說:「這種對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也正是文學的靈魂。」他還說過:「我真正的寫作動機,是因為我心裡有話要說,是想用小說的方式,表達我內心深處對社會對人生的真實想法。這也是獲得首屆亞洲文化大獎的中國作家巴金先生晚年所大力倡導的『說真話,把心交給讀者』的意思。」在另外一次演講中,他再次強調作家應當表達自己真實的聲音:「說自己心裡想說的一些話,我想即便是講了不正確的話,也比一個人講別人的話有價值。要發出不同的聲音。所以我想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說自己想說的話,就像巴金老先生說的大家都很熟悉的那句——要講真話。」 大作家在精神上都是相通的,正如他對巴金、福克納、川端康成等人的理解。莫言從強調「老百姓」的身份,到《蛙》中清理作為人的罪感,這不僅是他創作境界的提升,其實也真正將創作融到了由前輩們開創的偉大的文學傳統之中了。想一想,巴金先生晚年寫《隨想錄》,不也是在清理心中的罪感嗎?他身後站的是託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莫言這三卷演講集中遨遊,我還有一個感觸,成為公眾人物的莫言老師太累了,他要面對著各種演講話題,諸如從《愛奇藝與老作家》到《佛光普照》,這是反差多大的題目啊,此時,我不由得心疼起他了。他得獎八年了,八年來這個獲獎者的角色讓他扮演得好辛苦。幸好,莫言有很強烈的警惕意識,他在演講中也提到過,作家與普通人和社會生活拉開距離後, 「他的精神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平庸懶惰。他已經感受不到銳利的痛楚和強烈的愛憎,他已經喪失了愛與恨的能力」。他也在追問:「我們的寫作如何繼續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正是這種警惕和自省讓莫言儘管自成一統,也仍保持著不驕不躁的優良作風;儘管看似閒閒散散,卻不失沉重的憂思;儘管一再 「莫言」,卻忍不住滔滔不絕,正如這些演講。 (作者為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