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在談到創作《白鹿原》的經歷時,曾經仔細查閱有關白鹿原的縣誌。
當他看到有有關「貞婦烈女」的卷本時,心情極為複雜。那些故事中的貞潔烈婦,她們的一生是沉重的。縣誌裡的這些女人,往往十五六歲便為人婦,丈夫早早去世後,自己一人拉扯孩子,侍奉公婆,用守寡的一生證明自己對亡夫的忠貞。在這些貞潔烈婦去世後,族人親友感念其高風亮節,送燙金大匾牌懸掛於門首。
這些布滿了幾個卷本密密麻麻的貞節女人們,用她們活潑的生命,堅守著道德規章裡專門給她們設置的「志」和「節」的條律,經歷過漫長殘酷的煎熬,才換取了在縣誌上幾釐米長的位置,這讓陳忠實產生了逆反式的怨念。
陳忠實為了控訴封建禮教對舊時代女性的迫害,他專門創作了一個離經叛道的田小娥,不尊重男權社會規則的田小娥成了被村裡唾棄的對象,至少她快活過,瀟灑過。
別人眼中的好媳婦,好女人冷清月卻從頭悲劇到尾,正如冷秋月不再沉默後所說:「我有男人跟沒男人一樣守活寡。我沒男人我守寡還能掙個貞潔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圖個啥?」
我有男人守活寡圖個啥?冷秋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圖個啥。
她的人生毀在了三個男人手上。
冷秋月的父親冷先生醫術高明,對女兒卻異常冷酷,在把女兒嫁入鹿家後,明知道女兒不幸福,明知道女兒守活寡,他為了親家的面子,為了自己的面子,始終不同意鹿家把女兒休掉。
他考慮到了一切,就是不考慮女兒的幸福。重男輕女的時代,女性更像是物品,而不像是人。就連親情都可以在性別的歧視下變得如此淡薄,女人被休固然是一件難堪的事情,然而難堪終會過去,日子是自己過的,路是自己走的,就像【黑氏】裡的醜婦黑氏,沒被丈夫休掉以前,總以為女人被休,天都會塌,日子都沒法過下去了。
然而真正離婚後,卻發現「先前以為女人離了男人,就是沒了樹的藤,是斷了線的箏,如今看來,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勢。」
可憐的冷秋月卻沒有這個機會,她的父親不願女兒被休掉,她的丈夫根本想不起有這個妻子,她的公公沒事還要挑逗她。
冷秋月的身邊沒有一個男人是真情實意為她考慮過的,冷秋月的一生可以說是【被嫌棄的冷秋月的一生】。
封建禮教社會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聽,冷先生為女兒安排的婚事不能說不好。鹿兆鵬年輕有為,長相英俊,他什麼都好,但是接受過進步教育的他並不喜歡沒有文化的冷秋月。
擰巴的鹿兆鵬拒絕了冷秋月兩次,在兩人婚事定下來後,他躲在城裡,不願面對,被父親一耳光打回了老家,舉行了婚禮。洞房夜,他不願洞房,又被父親一耳光打進了洞房。
鹿兆鵬對包辦婚姻的反抗是不徹底的,這也造成了冷秋月的徹底悲劇。
如果她不曾嘗過洞房花燭夜的甜蜜,或許她的守寡不會那麼痛苦,人最怕得到後再失去。
鹿兆鵬給了她一晚的幸福,卻給了她一生的痛苦。
舊時代的包辦婚姻中很少有男性會反抗的徹底,他們會和妻子同房,再把妻子拋棄,相比下,魯迅終生不碰朱安,反而更加妥當。不愛就不要給對方留下念想,這念想會毀了一個女人一輩子。
鹿兆鵬結婚後只在家裡待了幾天,便離開了老家,去城裡搞革命事業。
日日夜夜盼著丈夫榮歸故裡的冷秋月在獨守空房的日子,始終恪守本分,操持家務,伺候公婆,她是別人眼中的模範媳婦,然而獨守空房的痛苦只有冷秋月自己知道。
冷秋月沒有孩子,心思只能放在想念丈夫上。
極致壓抑情慾的背後,是心理逐漸走向崩潰的前提,最終,冷秋月的公公做了一回惡人,徹底點燃了冷秋月心中的欲。
鹿子霖是個好色的老頭,一次在家喝醉後,他對兒媳冷清月又摸又親,他借著酒意做為老不尊的事情,卻不知道正是自己的這一舉動,讓冷秋月再也沒法回到老老實實做個貞潔烈婦的日子。
陳忠實在書中這樣寫道:「她發覺自己陷入一種災難,腦子裡日夜都在連續不斷反覆演示著,給阿公開門的情景,她拉著風箱燒火做飯時,腦子裡清晰地映現出阿公摟她肩膀的樣子;搖著紡車,踏著織布機,或是鞝鞋抽動繩子的時候,可以嗅見阿公像騾馬汗息一樣的氣味……」
此時的冷秋月已經讓欲望戰勝了理智,她被壓抑的情慾一旦打開就像洪水缺了堤,徹底淹沒了她,毀了她。
冷秋月試圖勾引公公反而被公公罵不知廉恥後,她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遭到了極大的痛苦。
極致壓抑的冷秋月成了不再壓抑的瘋子,整日跑到街上說自己和公公有一腿。
瘋了的冷秋月或許正處於她結婚以來最輕鬆的時候,她不需要再用貞潔烈婦的身份困死自己,她不需要再去扮演一個心甘情願守活寡的好媳婦兒。
她發洩著,叫喊著,把這些年守活寡的痛苦都用嬉笑怒罵釋放了出來,她的瘋話重重地給鹿家蒙了羞,她的瘋話狠狠地讓冷先生丟失了面子。
兩親家一商量,一不做二不休的冷先生直接給鹿子霖開了一副藥性極大的藥,毒啞了丟人現眼的冷秋月。
陳忠實讓冷先生姓冷大概是有原因的吧,他的性格實在是冷過了頭,他親手把女兒送上了絕路。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幹,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後日漸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裡死在炕上。」
服下藥後的十幾天,冷秋月死在了一個寒冷的冬夜。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