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聽到電影研究學者戴錦華的結論,侯孝賢是亞洲最偉大的導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畢竟,整個亞洲電影史上,大導演不在少數,堪稱偉大的導演也有幾位,憑什麼侯孝賢就是其中那位最偉大的?
當我聽到電影研究學者戴錦華的結論,侯孝賢是亞洲最偉大的導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畢竟,整個亞洲電影史上,大導演不在少數,堪稱偉大的導演也有幾位,憑什麼侯孝賢就是其中那位最偉大的?
在翻閱侯孝賢的資料的時候,乃至於和他對談的時候,都感覺到他的平和與力量,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位很「臺灣」的導演,比如小時候在鳳山城隍廟的廝混,之後帶領團隊如同大哥,再之後拍攝的若干臺灣的鄉土電影,都帶有濃厚的本地氣質。可是再一細想,這種分類,把侯孝賢看窄了。
其實他的臺灣哪裡僅僅是臺灣。他拍的鄉土,又何止於鄉土。無論他拍攝什麼,都是按照自己的技法,自己的「蒼涼」底色,我們過去過多地注意他的長鏡頭,他的自然光線,他對演員的保護與駕馭,可是我們較少地看到他拍攝的那種痛苦:無論在他早期還是近期的電影裡,更多的人是在痛苦之中的,風櫃來的少年初入城市,種種找不到方向的痛苦;《童年往事》中的少年,在親人陸續離開時候的惆悵;包括繁華的清代妓院裡的當紅的妓女,在算計和成功中也多了一些人世變幻的蒼涼底色;也包括在東京地鐵裡每天掙扎的普通人,在生命的選擇中獲得尊嚴;乃至最近的《刺客聶隱娘》,也是一個孤獨而絕望的人性故事。
因為自己是一個「蒼涼」底色的人,所以侯孝賢成為臺灣電影,乃至華語電影的異類。他不在電影工業裡,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用的投資不多且謹慎,多年電影並不賣座,包括班底都是常用的一群人,這群人準備與他「奉陪到底」。他也不在我們常用的電影藝術規則裡,世界上的電影風潮常變,許多大導演都害怕自己跟不上時代,去追逐一個又一個的電影類型,他並不,他按照自己的節奏,自己的方式,從容平淡,只拍自己想拍的電影。
從早期開始就是如此。他的人生成為他的電影主題,反過來,他的電影的每個主題,都銘刻在他的身上,他的個人質地裡,浸滿了他電影的素材。
從某種角度來說,法國電影人米歇爾·付東所說的一段話特別適合評論侯孝賢的電影:他的作品質疑了所有的電影元素,也和歐洲所傳下的小說和戲劇藝術傳統決裂,這是它似乎置身於現代電影問題的核心。
「侯的電影是一處歷史、地理、中國文化製作的電影,而不是以其他電影製作的電影。」付東的這句話充分說明了侯孝賢的電影特徵,他拍攝電影的方法是靠本能,就像他以往沒有出現過那麼多電影大師一樣——在很多人說他的電影像小津安二郎之後,他才去看小津的電影。
從這個角度來說,侯孝賢拍攝的電影,就是元電影,在電影最初問世的時候,就這麼拍,從這點上,他可以當之無愧地進入到偉大的導演系列。可是我們關注侯孝賢,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藝術成就,而是作為他的同時代,地理坐標也類似的人,我們關注的是他所呈現的主題,也就是我們這個時代。
最初的侯孝賢,拍攝的是自己的童年往事,他是在靠直覺拍他自己和自己的同代人,可是他了解了自己的世界之後,很快就進入了歷史,去拍攝人的世界是怎麼回事。他拍攝當時還是禁忌的題材,關於「二二八」時代的臺灣國民黨政府,記錄小人物的悲劇,還有走投無路感,可是又不做赤裸裸的政治批判。之後是拍攝整個臺灣現代史,以「臺灣三部曲」為系列之名,重要的不是這些歷史發生的年代,而是講述這些歷史的年代,他重新回看這段歷史,其實是他父母輩的歷史,跨越了政治禁忌,穿越了歷史的玻璃牆,展現給我們看的不是國讎家恨,而是上升到唐杜甫詩意境的那種悲壯,以及瀰漫在其中的若干人的細節,他所著重描繪的,是生命的存在。
這之後拍攝的無論是複雜主題的《海上花》,還是輕鬆主題的《最好的時光》,都貫穿了他這一觀念。
就是因為這種描繪方式,包括他牢固的「蒼涼」底色,使他的電影不等同於簡單的義大利寫實主義,也不再受法國新浪潮的概念束縛,直接進入了更深一層的語境,用寓言方式記錄我們這個時代——他從個人歷史書寫開始,把個人問題逐步放大到國家、歷史之中,然後又回到個人的命運感裡。包括最新拍攝的《刺客聶隱娘》,仍然是這種主旨:在中央和地方政權發生衝突的時候,一個小人物是如何經過痛苦的摸索,去完成自我的。從這點看,侯孝賢的整個電影都是寓言,他用自己的人生、長輩的人生,以及不斷湧現的鮮活年輕人的人生,乃至幻想中的一位唐代刺客的人生,共同構造了一個光影世界,在這裡面,他穿越了歷史與現實的角鬥,最終回到了他自身,為我們所生活的時空,留下了一面鏡子,鏡像內外,無盡可觀。他自己則繼續在歷史與現實的徵途上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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