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官歸隱後,辛棄疾過起了一種隨性自在的生 活。「欲行且起行,欲坐重來坐。坐坐行行有倦時,更枕閒書臥。」(《卜算子》)「勝欲讀書已懶,只因多病長閒。聽風聽雨小窗眠。過了春光太半。」 (《西江月·春 晚》)想行就行,想坐就座,倦 了,就枕書而臥。在一陣陣風、一場場雨中,在一次次酣眠 中 ,時光流逝得很快 。在這閒靜的歲月中 ,辛棄疾不禁感慨:「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
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鷓 鴣天》)難道人一定要立功封侯嗎?像浮雲一樣自由自在,不也很好嗎?隱居期間的辛棄疾,心 態 逐漸有所轉變,以《朝中措》為例:夜 深 殘 月 過 山 房 。睡 覺 北 窗 涼 。起 繞 中庭獨步,一天星鬥文章。朝來客話:「山林鐘鼎,那處難忘?」「君向沙頭細問,白鷗知我行藏。」鄧廣銘先生《 稼軒詞編年箋注 》將此詞定為創作於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到淳熙十四年(1187)辛棄疾退隱江西上饒帶湖期間。
詞作按時間順序,上闋寫頭天夜裡無法成眠,於是起身獨自在庭院中散步,觀看滿天星鬥煥然成章。下闋寫第二天清晨有客來訪,問詞人山林隱逸的清苦與鐘鼎烹食的富貴,哪一個更讓他留戀?詞人巧妙地讓客去問、白鷗作答,因為熟悉詞人的白鷗最知道他終日流連山水。採用主客問答的形式,表現對悠遊山林生活的喜愛,詞作靈動有致,趣味盎然。
辛棄疾《西江月·以家事付兒曹,示之》上闋:「萬事雲煙忽過 ,一身蒲柳先衰 。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歲月匆匆,轉眼間衰老就來臨了。如 今,醉 酒、嬉 戲、高 眠,看 竹、玩 水、遊 山,才 於「我」為 宜。一代老英雄,卻落得如此結局,讀來令人悲愴。而寫作這些閒適詞的辛棄疾,其 內心的掙扎與悲涼就更加難以形容了。
稼軒閒適詞中,最為突出的兩個意象是「酒」和「詩」,這兩者也是他一生的最愛。《定風波·大醉歸自葛園,家人有痛飲之戒,故書於壁》:「千 古醉鄉來往路。知 處。溫柔東畔白雲西。」在溫柔鄉與白雲鄉之間有個醉鄉,這裡才是他的去處。
「總把平生入醉鄉,大都三萬六千場。」(《浣溪沙》)「病中留客飲,醉裡和人詩。」(《臨江仙·壬戌歲生日書懷》)與客人結伴走入醉鄉,與朋友相會唱和詩詞,這就是令他耽戀的生活。當 然,這裡的飲酒、賦詩更多地帶有藉此消愁忘憂的意味。辛 棄疾人生中經歷過多次戒酒、止酒和破戒,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光,他才悟出飲酒的真諦,並寫下《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賢愚相去,算其間能幾?差以毫釐繆千裡 。
細 思 量 義 利 ,舜 蹠 之 分 ,孳 孳 者 ,等 是 雞鳴而起。
味 甘 終 易 壞 ,歲 晚 還 知 ,君 子 之 交 淡 如
水 。一 餉 聚 飛 蚊 ,其 響 如 雷 ,深 自 覺 、昨 非 今
是 。羨 安 樂 窩 中 泰 和 湯 ,更 劇 飲 ,無 過 半 醺 而已。
這首詞寫於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辛棄疾卒於此年九月十日,此為八月病中作,是其絕筆。詞中用典很多,上闋主要的典故出自《孟子·盡 心上》:「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下闋主要用邵雍的故事。《宋史·邵雍傳》:「雍歲時耕稼,僅給衣食,名其居曰安樂窩,因自號安樂先生。旦則焚香燕坐,晡時酌酒三四甌,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
邵 雍《無名公傳》:「性喜飲酒,嘗命之曰泰和湯。所飲不多,微醺而罷,不喜過醉。」詞作反映了辛棄疾臨終前的三個感悟:一是人的賢愚、事的義利都是相對的,無須厚此薄彼;二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平淡淡才是真;三是飲酒微醺而罷最佳。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辛棄疾仍以自己最愛寫作的詞,給後人以無盡的智慧啟迪。陳匪石先生說:「稼軒以生龍活虎之才,為 鑄史熔經之作,格調不憚其變,隸事不厭其多,其 佳者成古今絕唱……」此評用在以《洞仙歌·丁 卯八月病中作》為代表的用典豐富且出色的稼軒詞上,最為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