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電影大師羅伊·安德森的「生活三部曲」《二樓上傳來的歌聲》《你還活著》《寒枝雀靜》,以一種荒誕的冷幽默,讓看懂的觀眾,莞爾一笑的同時,心情沉重。作為伯格曼的學生,安德森的影片,在繼承了導師的形而上思索的同時,拓展出自身的風格:卡夫卡般荒謬的電影情節、愛德華·霍珀般的繪畫影像鏡頭,話劇般的人物獨白與對白,詩句般的影像語言,無不打上自身獨樹一幟的風格。安德森的電影喜劇本質上是陰冷的,每每看到結尾,觀眾便會發覺,你事實上觀看的是一齣悲劇,荒謬的存在悲劇。或者說,存在就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
曾看到一篇中國電影小導演的文章,指斥影評人把安德森的影片故弄玄虛的哲學化了。理由是影片好玩就行,和哲學無關。僅這種觀點,便可見大多中國導演為何拍不出好的藝術片的緣由:他們自身不求上進,也要求影評人不求上進。觀看安德森的影片,你會發覺,雖然安德森日常生活中以製作廣告短片為生,但他是個美學修養非常高的人。國外的大師級電影導演,往往是一個綜合性人才,他們熟知一切經典作品:繪畫、音樂、小說、戲劇、哲學等等。具體到安德森,看他的電影作品,便知他涉獵頗廣。不像我們的一些導演,平庸至一無所知,卻沾沾自喜。廣告製作生涯,僅僅是安德森生存手段之一,他需要給自己的藝術片製作籌備資金。
安德森讀詩,還閱讀的是一流大師的詩,《二樓傳來的歌聲》裡引用的詩句「安坐的人是可愛」的,便來自秘魯詩人巴列霍,《你還活著》開首的詩句來自歌德;他觀畫,並從各位大師的畫作中吸取影像營養,《寒枝雀靜》中的街角餐廳(來自霍珀的畫作《夜鷹》)與鑄滿喇叭的火爐,受啟於超現實主義畫派的開山鼻祖博斯的《人間樂園》);他對荒誕小說與戲劇獨有情鍾,《你還活著》的卡車司機的電椅噩夢中的審判場景,明顯來自於卡夫卡的小說。《寒枝雀靜》的兩個推銷員,幾乎是貝克特《等待戈多》的流浪漢不再流浪,重新找了個職業罷了。安德森的美學修養,使得他閱讀、觀看了藝術大師的作品之後,內化為自身的營養,而非簡單的複製拷貝。他的深焦長鏡頭,更接近於繪畫,而非電影界流行的「移動—影像」。他能夠把西方繪畫中的構圖、光源、空間設置,完全置換為他的影像語言。這使得他的電影每一幀鏡頭,看上去更接近於西方油畫或早期的攝影大師的攝影作品,而非電影界主流的蒙太奇敘事。
某種程度而言,安德森簡直是電影界的反動派,他拒絕以眼花繚亂的電影技巧、特技之類的玩意兒吸引觀眾,他酷愛極簡與傳統的美學畫面。他的生活三部曲,每一部都由鬆散的小事件構成,卻由一句核心的日常語言所主導,並將這句日常語言升華至荒謬詩學的高度:「安坐的人是可愛的」(《二樓傳來的歌聲》),當這句詩被瘋掉的詩人的弟弟念了出來,旁邊是咆哮的只想給自己的銀行帳戶多填一個零的父親,此情此景何等荒誕。「明天將是新的一天」(《你還活著》),想想這句主題臺詞,再想想那位一邊被肥胖的妻子騎在身下做愛,一邊念叨股票賠錢的瘦弱的大號手,明天即若來臨,又意義何在?「我很高興聽到你過得很好」(《寒枝雀靜》),一位一手拿槍,一手接電話的老朽,貌似要自殺,卻對電話裡的人念叨著這句庸常的客套話,該是何等荒唐!
與他的導師伯格曼相類,安德森的電影也喜歡涉及死亡、夢、時間以及幻境。只不過伯格曼電影更注重正典式的莊嚴,安德森電影則更偏於邪典式的荒謬。《二樓傳來的歌聲》中來互相鞭笞的遊行隊伍、四處遊蕩的冤魂,呈現出一種近乎殭屍片的陰冷;《你還活著》中卡車司機噩夢中所受的電椅酷刑,在法官的拍賣槌的敲擊下三錘定音,法的屬性反轉成拍賣行的屬性,一切皆是商業與交易,荒謬至讓人毛骨悚然;《寒枝雀靜》中亂入現代社會咖啡館,幾近穿越的查理十二世與遠徵軍,與影片中總是時間錯位的治安隊長以及結尾時幾位路人對時間的探討彼此呼應。如果說安德森生活三部曲的前兩部並不看重時間的思考,僅僅看重死亡與夢境,《寒枝雀靜》在延續前兩部對死亡與夢境一如既往的思考下,加入了新元素——時間。時間也成為影片的一個重要哲思對象:時間是什麼?正如影片中路人的對白所言:「今天是那一天,不可能靠感覺獲知,這得依靠持續的記錄。」
安德森的生活三部曲,用他獨特的影像語言,表達出現代人在城市裡的疏離感與孤獨感的同時,描繪出亙古不變的人性與人類社會的荒謬:耶穌的聖像被扔進垃圾堆,只因這個死於十字架的失敗者,無法給商業社會的商人們的銀行帳戶上再多填一個零。千禧年來臨之際,耶穌再度成為一個失敗者,兩千年了,他仍舊無法救贖貪婪的人性。《二樓傳來的歌聲》是一個反諷的電影名稱,事實上天堂的歌聲,一樓的芸芸眾生大多不願聆聽;渴望與搖滾歌手結婚的女孩子,在移動城堡一樣的婚禮美夢之後,卻目睹到藍天上成排的混炸機飛翔而過。《你還活著》,無論是做著噩夢還是美夢的活著,最終都要面臨死神的驀然降臨;我們常常以人類的視野獵殺動物與飛禽,倘若反轉一下,以鴿子的方式觀看人類,思考人類社會,查看人類的存在,那又會是怎樣的存在?《寒枝雀靜》(大陸這一譯名,與影片原名嚴重不符,倒是臺灣上映的片名《一隻坐在樹杈上思考存在的鴿子》更符合原意)要做得便是這樣的事情。人類貪婪(臨死都要攥著珠寶離去)、冷酷(實驗室裡電擊猴子)、殘忍(將黑奴趕進燒熱的銅爐,僅僅為的是聽到動人的音樂)……
寫了這麼多,安德森的影片僅僅是對人性的嘲諷嗎?顯然不是,他的影片在呈現人性的灰暗之時,不忘給予觀眾一點點小溫馨。《二樓上傳來的歌聲》中寫詩寫瘋了的詩人與精神病院的病友,顯然才是這個瘋癲社會裡僅存的正常人,他們聽到了二樓傳來的歌聲,詩人的病友反覆說:「耶穌是個好人」;《你還活著》中渴望與搖滾樂手結婚的女孩子,對愛的美好期望,讓她的情愛獨白美麗動人;《寒枝雀靜》中竭盡全力的給人們送去歡樂的推銷員,雖然自己過的窮困潦倒,卻仍舊不失活下去的信心。這皆是虛無裡的一點點螢光,雖然黯淡,卻映照著人類荒謬的生存。
安德森本質上是一個詩人,一個以影像語言書寫荒誕存在的詩人。他的影片不是講故事的影片,而是詩學影片,每一個片段是一幅畫面的同時也是一句關於存在的詩句。他的影片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權杖下妄自尊大的帝王、牢籠裡生活的千萬富翁、不聽懺悔只忙炒股的神父、燒毀財產訛詐保險公司的商人、死於納粹之手再無機會糾正錯誤的冤魂、抱怨不止卻不要真正愛意的婦人、失意卻想給別人送去歡樂的窮人等等等等。他在嘲諷人類社會種種荒謬的同時,卻愛意滿懷,慈悲憐憫。因為這就是「我們」,「我們」人類本身,「我們」的存在本身。「我們」是造物主的殘次品,如此不完美,卻如此渴望生存。正如他所喜愛的秘魯詩人巴列霍《豐饒的苦難》一詩裡所寫:
愛那個身上有臭蟲的人吧,
還有那個在雨中穿著破鞋的人,
那個用兩根火柴為只有過一塊麵包的死者守靈的人,
那個在一道門前受窘的人,
那個沒有生日的人,
那個在火災中失去了影子的人,
那個看著像鸚鵡的動物,
那個看著像人的可憐的富人,
那個真正的不幸者,貧窮的窮人!
……
愛那個會跌倒、會哭的孩子吧,
還有那個跌倒了卻已不會哭的男人!
本文圖片皆來自網際網路
上傳與管理: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