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哀公十六年(公無前479年)的陰曆二月四日,七十三歲的孔子病勢沉重。黃昏時分,他強撐病體,拄著拐杖在門前徘徊。夕陽殷紅,暮寒砭骨。他已經病了好多天了,弟子端木賜子貢從國外回來了,一聽說老師病了,趕緊來看望老師。
孔子一見子貢,悲歡交集。說:「賜啊,你怎麼才來啊。」說完,不禁老淚縱橫。
子貢是他最為親密的弟子之一。孔子一生,最為親密的是三個弟子:顏回、子貢、子路。可是,在孔子七十二歲的時候,忠心耿耿跟隨他四十多年的子路死了;在他七十一歲的時候,他一生最為欣賞並寄予厚望的顏回死了、再往前一年,他唯一的兒子孔鯉也死在了他的前面,可謂白髮人送黑髮人;而早在他六十七風度的時候,他的妻子亓官氏也先他而去了。所以,此時的他,能義代後事的,也只有子貢了。
孔子深情地對子貢說,夏、商、周三朝的貴族們死了以後,停放棺材的位置的位置是不同的:夏代停放在東邊的臺階上;周代停放在西邊的臺階上;而商代,是停在正廳的兩根柱子中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就坐在兩根柱子中間,接受別人的祭奠。所以我告訴你,我的祖先是殷商人,你要按商你的禮儀來安葬我。
七日後,孔子逝世。
不做國君
孔子為什麼說自己是殷商後裔呢?
相傳,商的始祖——契,為舜帝時的司徒,掌管教化,恭敬寬厚;孔子的祖先湯,滅夏桀,建立商王朝,仁德勇武,澤被萬方;其後,更有盤庚、武丁等承續契、湯遺德,使殷商王朝綿延了近六百年;縱然是到了無道至極的商紂時期,在孔子心目裡,殷人中依然有三位仁者在:
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微子,紂王同母所生的兄長,因為他出生時母親只是妾,所以不能夠繼承帝位。而弟弟子辛出生時,母親已被立為正妻,所以獲得立嗣而繼承了帝位,就是商紂王。微子則被封為子爵。紂王荒淫無道,微子屢次勸告,他都不聽。於是,微子離他而去,隱居荒野。
箕子,紂王的叔父。也曾是多次勸說紂王,紂王依然不聽。箕子為求自保,就披髮裝瘋,最終被降為奴隸。
比幹,也是紂王的叔父。他認為群王有過錯而臣子不拼死進諫,是不負責任,對不起天下百姓,於是強行向紂王進諫。紂王大怒道:「聽說聖人的心有七竅,果真如此嗎?」就將比幹剖胸挖心殺害了。
孔子高度評價商朝後期的這三個賢人,不僅是他對這三人仁德的肯定和頌揚,也是他對偉大的商文化的敬意,還是他對自己祖先的隱秘的感情的流露。
周武王滅商後,立紂王之子武庚為殷商貴族遺民的首領,賞賜給他一塊封地,用以祭祀祖先,並將自己的弟弟管叔、蔡叔封於武庚附近,以作監視。
可是不久,武王去世,武王之子成王即位。成王年幼,無力執政,於是成王的叔叔、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封於魯而不赴,留在京城輔佐侄子,臨時代理攝政。遠在東方的管叔、蔡叔懷疑周公篡奪大權,便夥同武庚起兵造反。周公不得已帶兵東徵,用時三年剿滅叛亂。最後,管叔被流放,武庚也被殺。
武庚死後,考慮到微子在殷商遺民中威望極高,周公便將他封在宋,繼續統領安撫殷商遺民,所以,微子是宋國的開國君主。
微子去世後,遵循商人傳弟不傳子的古老風俗,傳位於弟弟微仲衍(孔子第十四世祖)。微仲衍又三傳而至宋湣公(孔子第十一世祖)。宋湣公有二子:弗父何與鮒祀。湣公也傳弟不傳子,立弟煬公。可是鮒祀不服,殺了煬公,欲推兄長弗父何即君位。
弗父何斷然拒絕。因為,一旦即位,他將面對如何處理弟弟殺掉叔叔——前任國君之事。他不想再有家人互殘,血染宮廷。於是,他推掉君位,讓鮒祀做國君,自己為卿。這位弗父何,正是孔子的第十世祖。從弗父何這裡,孔子世開始由諸侯之家轉為公卿之家。
殺夫奪妻
孔子三十四歲時魯國貴族孟僖子,在臨終前告誡兒子孟懿子和南宮敬叔,要他們向孔子學習,他告訴兩個兒子:孔是聖人之後。他說:「孔丘的先祖弗父何本來可做國君,卻讓位給了宋厲公(鮒祀)。」能讓出國君之位,所以被稱為「聖人」。
緊接著,孟父僖子雙對孔的第七世祖正考父大加讚譽。正考父,弗父何的曾孫,連續輔佐宋戴公、武公、宣公三位國君,都被封為上卿。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可謂權傾朝野。按說這樣的人會比較傲慢,至少是有些官架子。但恰恰相反,他三次受命上卿,一次比一次謙恭:第一次是低頭曲背;第二次是彎腰屈身;第三次幾是匍匐在地了。走路時不僅不橫行霸道,反而是靠著牆邊走,不妨礙別人。他還鑄鼎一尊,表示要用這鼎煮稠粥,熬稀飯,以為餬口,節儉度日。
更令人欽佩的是,正考父還可能是《詩經-商頌》的作者。據《國語-魯語下》記載:「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後漢書-曹褒傳》「考父詠殷」註:正考父「作《商頌》十二篇。」
現在的《詩經》上,《商頌》僅存五篇,其餘七篇可能在孔子的時代就已經亡佚了。
回想孔子整理《詩經》之時,撫泠唱《商頌》五篇,他會如何懷想他的這位七世祖!他又會如何懷想偉大的商湯以及偉大的商族文化!
正考父有一子,叫孔父嘉(孔子第六世祖)。自弗父何至孔父嘉,共五代。按周禮規定,族出了五服就要別立宗族。於是,孔父嘉「別為公族,故後以孔為氏焉」。「孔父,字也,嘉,名也。後世以字為氏。」就這樣,以孔為姓氏的家族正式形成。
孔父嘉也連做宋穆公、殤公兩朝大司馬。但是,結局卻非常悽慘。
孔父嘉的妻子非常美麗,為宋國太宰華父督所垂涎。據《左傳-桓公元年》記載:
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於路,目逆之,曰:「美而豔!」
宋國的太宰華父督(名督,字華父),某日在路上看見孔父嘉美麗的妻子,他的兩眼當時就直了,一路看著她款款走來,又目送她足踏芳塵而去,不知不覺口水都流了出來同,嘆息道:「華美而豔麗啊!」
最終,華父督殺孔父嘉,並佔有了孔父嘉的妻子。殤公憤怒,要懲罰華父督。華父督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連殤公也殺了。
孔父嘉之子木金父(孔子第五世祖),為避家族奇禍,逃奔魯國,孔氏就此遷居於魯,身份也一落千丈,由公卿之家再降為上層社會的最低一級——士。
我們看看孔子之家族的一路衰落:
商湯(天子)——微仲衍(諸候)——弗父何、正考父、孔父嘉(卿大夫)——木金父(士)
從商之王族到周之諸候,再到宋國公卿,最後為魯國的士,失去了世襲封地,孔子的祖先最終淪落到了必須靠俸祿生存的地步,而要俸祿就必須服務於更高一級的貴族。木金父之孫(孔子的曾祖父)孔防叔,便是魯國貴族臧孫氏的家臣,出任臧孫氏採邑宰,大約相當於現在的鄉長或村長。防在曲阜東約三十裡。孔防叔的身份,就是士。
英雄的父親
孔子之父,叔梁紇(姓孔,名紇,字叔梁),曾任陬邑(今山東曲阜市東南尼山附近)。陬邑屬於魯國公室,陬邑宰為魯國的正式地方官,比孔防叔的家臣地位略高。史載叔梁紇以勇力著稱。
魯襄公十年(公元前563年),叔梁紇五十五歲。晉國率領諸侯聯軍圍攻逼陽,叔梁紇隨魯軍攻城。逼陽守軍故意打開城門,放進部分聯軍,隨即落下,以圖關門聚殲。危急關頭,叔梁紇獨自託起閘門,讓已進城門的士兵及時撤離,立下了戰功。
魯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叔梁紇六十二歲。齊國侵犯魯國。魯國大夫臧紇被困於防邑。乘夜,叔梁紇同臧紇的兩名兄弟率領三百人突出重圍,護送臧紇抵達援軍營地,自己又折回防邑繼續守衛。齊人目睹其驍勇,又有援軍接應,便罷兵而去。從此,叔梁紇「以勇力聞於諸候」。
六十六歲時,這位沙場勇士,壯心不已,在情場上也勝利凱旋。他贏得了一名少女的芳心,並且成功地獲得對方家族的同意,娶之為妻。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三個女人。
這名少女名字叫顏微在。司馬貞《史記索隱》中記載:「徵在笄年適於梁紇。」笄年即十五歲,顏徵在十五歲嫁給了叔梁紇。
已屆人生暮年,叔梁紇為何還要娶一名比他足足小了五十一歲的少女 為妻?
當然,他老當益壯,並且,有可能他和顏徵在之間存在著超越年齡的愛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叔梁紇正妻施氏給他生了九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娶了一個妾,生個兒子,叫孟皮,又是個瘸子,不能主祀。叔梁紇不甘心,他的家族不能就此人丁廖落落。所以,他一定要再娶,為家族的後繼有人而戰。
魯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9月28 日,顏徵在為叔梁紇生下一名長相頗怪,卻非常健康的男孩。這個男孩不僅將延續孔氏家族,而且將塑造一個民族。
這個男孩就是孔子。
關於孔子的出生,司馬遷用了一個詞「野合」。他在《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道:
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有人認為「野合」就是野外媾合。但司馬遷是非常崇敬孔子的,他不加說明地使用「野合」一詞絕不會是唐突,更不是褻瀆。所以,也有許多人認為是叔梁紇與顏徵在的年齡相差太遠,不符合周禮,故稱「野合」。
關於「野合」的說法還有一些,如劉方煒在《孔子紀》中認為:「高禖」(即效禖),是商族遺留下來,直到春秋戰國時還流行的男女郊外野事的種婚配風尚。具體而言,是在每年的仲春(周曆二至三月,夏曆十二月至來年一月,今公曆一至二月),男女去效外某些特定地點歡會、野合。叔梁紇和顏徵在就是在些種風俗之下,私下結合了。
這個說法非常精彩,與他認為的孔子出生於十月初時間上吻合,與現在官方認定的孔子生於九月二十八日也接近。但是,這種「私下結合」,合不合禮呢?
其實,只要在此基礎上,再往前一步,就能解釋這個問題:「效禖」不僅不是「私下結合」,反而是「受命結合」。
《周禮-地官-媒氏》云:
中(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不用令者,罰之。
為什麼那時「不禁野合」,甚至要處罰不野合?這與「春祭」有關。「春祭」是在春天舉行的祭天、祭祖活動,目的是希望在新的一年裡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因為男女之合與農作物的春播秋收有相似之處,於是人們把人類生殖活動與農業生產活動聯繫了起來。
因而,在仲春之月,春耕播種之際,「令會男女」,以乞農業豐收、國泰民安,是嚴肅的官方命令,而不是男女私下的「性自由」。當然,具體誰和誰結合,那就要看兩人的感覺和緣分了,有自由的成分,也有愛的成分。叔梁紇是勇士,孔武有力,身材高大,這對於一個青春少女而言,有著強烈吸引力。
大約是他們結合之後,叔梁紇便正式向顏氏家族求婚。顏氏家族順應顏徵在的意願,答應了這門親事。
長相頗怪
司馬遷接著寫道:
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
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
叔梁紇與顏徵在到尼丘山上向神靈禱告後生孔子,叔梁紇給兒子取名為「丘」,字「仲尼」。之所以如此取名和字,原因有二:
第一,禱於尼丘山而得,排行老二,故名丘字仲尼。
第二,生而首上圩頂,頭型酷似尼丘山,中間低,四周高。今曲阜的尼山山頂就是如些特徵,司馬遷可能到過尼丘山。司馬貞《史記索隱》也說,孔子的頭型如同「反字」,就是屋頂反過來的樣子,中間低四周高。
從此,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就誕生了一個千古傳響的名字:孔丘,孔仲尼。後尼丘山為避孔子名諱,改稱尼山(古代避諱,避名不避字,故去丘而存尼)。
沒有孔丘,尼丘山不必改名;沒有孔丘,尼丘山也不會成名。尼丘山碰上孔夫子,幸焉,不辛焉?不辛焉,幸焉?
不論「野合」是何含義,不論孔子祖先的身份如何變遷,呱呱墜地的孔子,即將成為其整個家族鏈上最璀璨的一環,在中華文明史上光照千秋。
可以想像,一生好古,一生好學的孔子,當他回眸祖先的足跡,俯思祖先曾經創造的燦爛文明,仰瞻先人傳遞於後世的德風仁行時,他的心中必將築起一道厚重而溫馨的生命底基。我們從他臨終前還念念不忘自己是殷人,從他對「殷有三仁焉」的感慨,便可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祖先及其文化的緬懷,雖然他一生崇仰的是「鬱郁乎文哉」的周王朝禮樂文化。
然而,與健康軀體的誕生相比,一顆偉大心靈的錘造卻是艱辛而漫長的,光有輝煌的家世淵源是遠遠不夠的。
魯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49年,孔子三歲時,父親叔梁紇去世了,葬於防(今曲阜市東約三十裡)。
一個三歲的孩子,在一個十八歲的年輕母親撫養下,又將直面多少風雨坎柯?又是如何走上了一條由幾入對的人生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