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作為一個東北人,往年的遲子建,到了冬天喜歡「貓冬」,很多活動能推的都推掉。她獨自在家的時候,就安靜地讀書,寫作。每個作家,都需要與自己獨處的時間。
但這個冬天,遲子建下江南了。
遲子建來過杭州三次,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來領春風悅讀榜年度白金圖書獎,和杭州的朋友們在翁家山行山,實在曼妙。她說:真希望有個轉世的鬱達夫出現,浙江人文資源太豐厚了。
這一次來,她先到溫州領了《人民文學》的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又到杭州領第六屆鬱達夫小說獎,她的《候鳥的勇敢》獲得了中篇小說獎。作為一個地域上的東北人,這次卻獲得了江南這塊土地上孕生的鬱達夫小說獎,遲子建與鬱達夫有獨特的緣分。
二十多歲時的遲子建,曾在當時大興安嶺師範中文系開講現代文學課,那時,因為偏愛鬱達夫小說,她做過鬱達夫的專題。
十年前,因為做首屆鬱達夫小說獎終評委,遲子建到過富陽,遊覽富春江時,她為作為鬱達夫文學和生命源頭的一江水感慨萬分。
2018年,遲子建去新加坡參加文學節,特意尋找鬱達夫的故居,回來後寫下了《從富春江到碩莪館》,那是她迄今為止寫得最長的一篇散文。
關於鬱達夫的作品和他的命運,遲子建說她實在有太多想要表達的。
對於文學,也是如此。而從獲得本屆鬱達夫小說獎的《候鳥的勇敢》,到她的最新作品《煙火漫捲》,遲子建在寫作上有著越來越多的「明亮」。
進入寫作 灰色化作「明亮」
錢江晚報:記得之前就《候鳥的勇敢》訪談時,您說過一句話:「隨著年齡增長,我對世道人情的看法,在生活上更灰色了,可是在藝術上卻更明亮了。因為一支筆觸及到生活之痛之惡時,它是灰色的,可是進入藝術,它卻是暢快的。」在進行新作《煙火漫捲》的寫作時,您筆下的「灰色明亮」部分,是否又起了一些變化?
遲子建:很感謝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們的對談。要知道天空不夠晴朗的時刻,就是灰色。而冬日的天空灰濛濛的時候多,所以對於自幼在長冬中長大的我來說,對灰色本不陌生,它就是我生命的顏色啊。我的很多小說探討的是人與自然的命運,而它們近年帶給我的多半是蒼涼。但進入寫作,這灰色部分依然是藝術的「明亮」,因為沒有這樣的「灰色」,人性的複雜性就很難呈現。
錢江晚報:《煙火漫捲》的展開,其實是從劉建國丟失好友的孩子銅錘那一刻開始的,如果劉建國不丟失嬰兒,那麼是否意味著,小說中的人間煙火無法漫捲開來?
遲子建: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免於死亡,從這個角度來說,人生本來就是悲劇的,所有的喜劇,不過是悲劇的過程,明白了這個道理,在悲劇面前,別無選擇就是承受。
我選擇劉建國丟失了嬰兒作為故事的切入點,源於多年前聽到的一個故事。恢復高考的那年,有知青為了集中精力複習,託回城探親的知青朋友,把自己的孩子捎給城裡的老人照看,可以看出那個年代的人際交往多麼單純和赤誠。捎孩子難免會有閃失,我在小說中讓於大衛和榭楚薇把孩子託付給毛頭小夥劉建國,於是有了嬰兒的「丟失」,而這個丟失背後,勾連的是另一番傷痛。嬰兒已經超越了嬰兒本身,他是改變了幾個人命運的巨大符號。
錢江晚報:這個小說中讓我們複習了哈爾濱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百年歷史。
遲子建:哈爾濱不過百餘年城史,但這片土地發生的故事卻是驚心動魄的。我作品中只能以一個切入點,洞見哈爾濱天地。當然每個人眼中的哈爾濱都會不一樣。
我作品中涉及到日、俄、猶在哈爾濱的歷史,而這恰恰是哈爾濱上世紀初的鮮明特色,僑民多,教派並存,文化多元。這些多元文化留給哈爾濱的遺產,依然滋養著這座城從事藝術的人。
筆下女性 有「自然之子」也有「惡之花」
錢江晚報:《煙火漫捲》的開頭,您寫道: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市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您是否覺得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擺脫不了人的「卑微」性呢?
遲子建:有卑微,才有高貴。因為所有的高貴,都從卑微中來。
錢江晚報:劉建國這個男一號有原型嗎?他曾經有過一個夢一般短暫朦朧的知青戀人,但仿佛他的大半生在「尋嬰」中一晃而過,出場時已經是一個70歲以上的老頭了,他的人生的唯一存在目的就是為了尋找銅錘,您想借這位主人公,告訴讀者的是什麼呢?
遲子建:有讀者說劉建國太倒黴了,繞道去看好友,結果幫好友往哈爾濱捎孩子,給捎丟了;在尋找孩子過程中,他在興凱湖畔酒後犯下猥褻兒童的罪過,造成了終生的悔恨,也造成那個男孩的不幸。被弄丟的孩子終於有了下落後,他因為哥哥的死,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戰爭遺孤,不是中國人,而他的日本父母,早已不在了。
暮年的劉建國奔向音樂廳,想要聽初戀女友的演奏時,音樂會卻已散場,這太像他的人生了,從開始仿佛就閉幕了,他確實是個悲劇人物。所以結尾我給了他聆聽音樂的機會,那就是和他要用餘生來陪伴的男孩,共同聽夏裡亞賓的《伏爾加船夫曲》,我寫到兩個男人因音樂而起的哭聲,那樣的哭聲,那樣的夜晚,讓這部長篇定格、終結,它也確實不能再向前發展了。如果你問我想告訴讀者什麼,那就品味結尾的情境吧:音樂和劈柴互語,眼淚和爐火相映。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錢江晚報:作家遲子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否都有一種共同的特質,比如,她是「自然之子」,能通靈,黃娥又像是一位民間智者的代表,文化不高,但她其實很有智慧,比如她為兒子雜拌兒記的哈爾濱地圖,點點滴滴,讓人恍惚以為她是某一類學者,她其實也就是這樣的才女、學者,她的形象,是否接近您心目中的「女神」形象,或者她就是一位被謫到人間煙火裡的仙女?
遲子建:我筆下的女性,有些是你所說的「自然之子」,我寫起來比較動情和投入的,也有「惡之花」,如《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伊芙琳,《候鳥的勇敢》中的雲果師傅,《白雪烏鴉》中的吳二家的。黃娥不一樣,她介於兩者之間。塑造「女神」,只要不脫離人的本質,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月面陰影」。
錢江晚報:小說中描寫的社會面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職業,比如醫院生態,還有監獄,夜市等,看了後記知道您為了寫這些社會環境,專門去實地調查過,劉建國妹妹劉驕華這女獄警的形象看著很新鮮,她是那么正能量的一個人,但也有半夜拿著刀對著出軌丈夫比劃的危險邊緣時刻,有溫暖他人的明亮面,卻也有自己的至暗時刻,這個人物的現身,再來對應小說中的眾多人物,似乎很多人都有明與暗的兩面性,這就是您想表達的人性之複雜嗎?
遲子建:人降生到塵世,很難逃離現實的塵埃。所以我在《候鳥的勇敢》中,寫了一個出家人的靈魂掙扎。但正因為人生有那麼多的不確定性,人的命運才會波瀾起伏,小說也可能真正切近複雜的人性。
如你所言,《煙火漫捲》中很多人物有明亮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大愛大善與小奸小壞,同生共存,這就是世界吧。
(原標題《音樂和劈柴眼淚與爐火 這是人生的交響》。編輯丁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