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花開得正盛的樹下拴著一隻小羊。它是小孩的寵物,此刻正不慌不忙地吃草,對孩子偶然的狂熱愛撫習以為常。婦人們坐在和屋的遊廊前閒聊,遊廊下,燒烤的爐子剛架起,嫋嫋煙氣已騰。
原諒我第一次來到這裡,便只找到了一個字眼來形容它:世外桃源。直接通俗,但非此不能準確形容我用一個小時,從東京時空挪移到此所遭遇到的culture shock。
我正在名叫 Brown’s Field的農場,位於千葉縣的鄉下。最近的火車站是上總一之宮,像你在所有的東瀛影像中所見過的那樣,這是個典型的日本小站,安靜,人煙稀少,到達時,只有三四名乘客同我一起下車。
前來迎接我的Justin很醒目,他看上去是典型的美國人,穿著隨便,帶著一頂挺嘻哈的鴨舌帽。但我很快發現,除此之外他並不真的顯得突兀:流利的日語,細膩的、有分寸感的禮貌。
他載我行駛在鄉間小路上。據他說,在明治以及更早一些時代,這曾是千葉縣的主幹道,至今仍能在路的兩邊見到一些建於彼時的鄉村大宅,門楣上裝飾有唐破風,門前庭院十分整潔,依傍在窗邊松樹被修剪得極為漂亮。
Brown’s Field位於一片稻田與杉樹林之間,幾間有上百年歷史的農舍和一間樹屋散落。工具和生活用品,還有幾雙沾了泥的鞋子放在走廊下。在房屋四周有些長瘋了的草地上,投下一片片清涼陰影的,是幾株大李樹、無處不在的扶桑與木槿、冠蓋如雲的松柏林。動物——貓、狗、羊——似乎享有與人類同樣的權利,它們閒逛、酣睡、玩耍,就像是此刻在夏日午後的陽光下,正散著一頭金髮、赤著腳、松松垮垮地掛著一件薄紗裙,露出胖乎乎的小腿肚和手臂跑來跑去的小Joe一般,無拘無束,惹人憐愛。
在這兒你看不見那個講究陰翳之美、整潔無欲到「性冷淡」的日本。佔上風的是陽光樹影,人間煙火。
走在夏日下午的光影中,如莫奈的畫 本文圖均為 王小樹 攝Kennedy Brown是這片桃源的主人,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攝影師,而他妻子中島,一位瘦小,穿著藍印花布和服,圍著鮮黃色腰帶的老婦人(她比我時髦多了,Brown說)則是一位素食美食家。1999年,他們厭倦了東京的喧鬧,當然還有隨著幾個孩子的到來而變得捉襟見肘的居住環境,作出了重大的人生決定,搬到正在變得「空心」的鄉下。
本來的農舍主人都在離開農村,他漸漸擁有了更多房屋,妻子開闢園地種植菜蔬,越來越多的朋友慕名前來,後來,便有了Brown’s Field。
身著鄉下服裝的夫婦倆Kennedy Brown帶我去看他最新「購入」的一處農舍。農舍原本的女主人去世,她的孩子要將農舍推到另建新屋,Brown用眾籌的辦法,將它保留下來。村裡的木工直人包攬了整個農舍的改造工作,他是不多見的留在鄉下工作的年輕人,既羞澀又酷,一身黑衣像個忍者,邊聽搖滾樂邊工作。
來Brown’s Field,你可以住在農場的小屋裡,或者下榻在慈慈の邸,它距離農場有五分鐘步行距離,隔壁是一片梨園。像Brown’s Field的其他房屋一樣,它保持了日本農屋的格局,樸素而舒適,有自己的小花園,(像這裡的其他地方,長滿蓬勃的植物,有點亂糟糟的)和散發著檜木浴缸香氣的浴室。清晨,你會被輕易透過紙窗的陽光喚醒,然後發現原來蟲子的鳴叫聲原來可以這樣響亮。
農場的中心是一間小小的café,Rice Terrace。它為客人提供一天的食物,也是大家活動的公共空間。午餐便當非常簡單,美味得驚人。幾乎所有食材都來自於農場本身,蔬菜摘自園中,醃梅子是屋外那顆大梅樹上結的,味增是自家產黃豆發酵製成,連米飯也是產自自己的稻田。「我們剛種了兩年水稻,在所有農活裡是最累的,」Justin說,「插秧和收割的時候,農場上所有人都要幫忙。」
Rice Terrace的食物,顏值與口味匹配此刻,農場上所有的人在忙碌另一件事——晚上一年一度的夏日派對,在café的露臺上擺放桌椅,準備食物。我對此有些疑心,不知道在這空曠的鄉下,到底有多少人能前來。
出乎我的預料,五點還沒到,來賓們已經陸續到來,說起來都是住在村裡的鄰居,不過車程都在十分鐘以上。派對上的清酒來自本地清酒廠(Justin同時也在那裡工作),酒廠老闆熱情請我和同伴喝了好幾杯清酒,配上帶來的自家做的鹽水章魚。
搭起燒烤攤的是一對年輕夫妻,也住在村裡,極受鄰居們歡迎。儘管中島專做素食,Brown’s Field本身也秉承Vegan理念,但在這個夏夜,似乎也沒人在乎這個了。客人們,包括中島與Brown,在攤位前排起長龍,等待著五花肉、雞心、軟骨……在烤架上吱吱冒油的一刻。
搭烤架的時候,小女孩在蕩鞦韆夜色漸濃,人們也吃喝到酣處,不知不覺小小的咖啡館已經擠滿了人,球燈亮了,音樂響起,大人們在球燈下手拉著手跳著鄉村舞步,孩子們依然毫無睡意,在樹下點燃細碎的花火。露臺上,一個小夥子撥響手上的夏威夷吉他,在農場工作的園子輕輕敲起小鼓,音樂和歌聲驟然響起,並不完美,有時會停頓和反覆,嗓音略有嘶啞,有時有些走音,不過我們歡樂極了。這是個不再追求完美的日本,但誰又能說它不完美?
我和Brown談到過小布施町。「小布施町的市長非常年長,但他的思想很年輕。」Brown評論說。
我沒有見過小布施町的市長,但他以及他的同道們無疑都極具年輕活力,否則怎麼會有現在的小布施町呢?
雖然被稱為城市,但小布施町只有幾條街道,也許走著走著便直接走到了稻田邊,比一個村子大不了多少。而它的與眾不同在你乘坐火車到達那刻便能感受到。站臺上貼滿博物館的展覽海報和遊客步行地圖。本地清酒廠桝一的廣告則是一幅清雅的菊花圖,題字「百花深處曳吟竹」。
葛飾北齋晚年曾於小布施町居住,他的資助者是一位出生於此,同時也醉心於浮世繪的富商高井鴻山。小布施町去年重修了紀念葛飾北齋的美術館北齋館,不僅收藏了葛飾北齋的重要作品,以及美輪美奐的天花板彩繪,還時常舉辦浮世繪展,比如現在正舉辦的歌川廣重和葛飾北齋的「東海道五十三次」對比展。此外,這裡還有高井鴻山紀念館和另一位畫家中島千波的紀念館可以遊覽。
從火車站步行到北齋館,初極安靜,四下無人,幾乎讓我懷疑是否來錯了時間。然而一轉過街角,小鎮突然熱鬧起來。遊客三三兩兩,果子店和茶室開始出現,不過,空氣中並沒有很多旅遊區所有的急切氣氛,一切都從容不迫。
我的目的地除了幾處美術館,還有」小布施堂「。長野縣的慄子非常出名,小布施町更是如此,街上但凡有點心店,皆以慄子為主打產品。小布施堂也是一家專做慄子點心的和果子店,但又遠甚於此。它自成一體,在其範圍內,有咖啡館、酒吧、餐廳,甚至還有一家只有12間房間的精品酒店桝一客殿。
市村次夫是這一切的主導,我在火車站見過的名字,桝一造酒廠便是他的產業。他從父親手中繼承這間有數百年歷史的清酒廠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這位不甘寂寞的老者創立了小布施堂。最初,它是一間簡單的慄子點心店,後來,為了保存和修復小布施町的歷史建築,市村次夫又成立了一個建築復原小組旦那文化。許多荒廢的舊屋被重新利用,賦予新生,外部如舊而內部又具有時髦的現代感和設計感,成為今日我們見到的整個小布施堂。
雖然外表都是傳統民居式樣,幾個空間各有特色。桝一客殿雖然只有兩座樓,只有一座樓是小布施町原有,另一座遠道由長野市拆解後運來再重裝。代價高昂,市村次夫說,只是不想見到古建築被毀。
傘風樓供應早餐、午餐和下午茶,是一間義大利餐廳,窗前有一片稻田,為餐廳的客人提供了絕佳風景,兩種慄子點心都美味,連門口售賣的,我平時嗤之以鼻的慄子羊羹都好吃至極,尤其是裝在竹筒裡的慄子水羊羹,微甜而軟滑,帶著竹子清香,唯一的缺點是保鮮期太短。
另一個餐廳藏部我卻無福品嘗,只供應午餐。這是一家居酒屋風格餐廳,光看那張手寫菜單便讓我垂涎三尺——慄子天婦羅、自家制泊漬、炸魚配南蠻漬、北信州(信州是長野的古稱)產豬肉燒……
「煙囪」咖啡館是小布施堂最為特別的存在。它得名於清酒廠的煙囪,雖然已不再使用,依然被作為象徵物矗立在小布施町,從咖啡館那扇小圓窗中可以瞥見它。咖啡館每天只在中午12點-下午5點之間營業,只供應一種點心,便是慄子製作的Mont Blanc,只供應一種咖啡,是經過多次調配,確認最搭配這款Mont Blanc的黑咖啡。
這是最放誕的理想主義,以一種最一絲不苟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
市村居住在小布施町家傳的一座大宅中,從他家的窗口,原本可以看見信州五嶽,因為建了一些樓房,現在只能看見三嶽。但是這座宅子變化不大,他自豪地打開拉門,引我們進入一間又一間屋子。這些空置的房屋是為招待客人而用,也激發了他最初創立小布施堂的想法——他想為喜愛這裡的客人多做一點事情。祖輩的畫像和照片掛在堂屋中,門廳中是來自他的好友北野武的畫作。他在屋內請我吃慄子點心,講小布施町的故事,指著窗外的藏部告訴我,當年長野冬奧會,瑪格麗特公主都曾來那裡開過派對……
市村家的門帘上寫有李賀的詩句我在京都的朋友Lucy寫信來說,兵庫縣的丹波筱山正在發生一些有意思的變化,邀我一起去探訪。
丹波本以制陶聞名,丹波陶瓷是日本六大古窯之一。不過我們這次卻並不去看窯,抵達時正值午後,我們坐車在鄉野小道上行駛良久,終於找到了餐廳Sasarai。
Sasarai所在地方原本是一位茶商的鄉下住宅,現在則被改造成了一處空間,除了Sasarai外,還有一間義大利餐廳和一個陶藝教室。
Sasarai供應的是應時的素菜料理,取材都來自於丹波的裡山。會席料理一道道地上菜,兩人吃得不免恭謹,只好默默欣賞器皿。這裡的侍者雖然不許我給菜單拍照,倒是不吝介紹他家的盛器——全是當地古董,各有數百年歷史。從它們身上,不難看見本地區的輝煌制陶史。
美器中的美食餐後,我們趕往集落丸山。小路蜿蜒,最後車停在稻田間的一道溪水邊,丸山村到了。
丸山村有260多年的歷史,二戰後村民逐步遷出,到2008年只有5戶人口,許多房屋空置。數年前,一個當地NPO組織介入進來,開始了名為「集落丸山」的鄉村復興工作。
集落丸山最先是在一間老屋中開了蕎麥麵館「松田」,後來,又利用兩棟有150多年歷史的民宅「齋藤家」和「佐古田家」,成立了旅館。
同為舊屋改造,這座旅館並不像桝一客殿一般充滿工業化的設計感,也不像Brown’s Field那樣完全修舊如舊,樸素而傳統,這兩棟住宅帶來的是當代的日常感,別具舒適和親切。這也是整個集落丸山想要賦予來訪者的印象,一種恰如其分的鄉村生活。居住本身不是目的,通過舉辦各種活動,比如陶藝、農場的種植和採摘、美食節,將城市中的人帶回鄉村。
NPO的發起人佐古田直寶已到暮年,作為旅館的「佐古田家」便是他家老宅。見到他精神矍鑠地為家鄉復生四處奔波,實在讓人心生敬意。
在Brown’s Field的最後那個下午,Justin帶我探訪當地芝士工坊,卻被熱情的主人帶去清酒廠老闆家,原來那天是他的退休日,兒子將接管酒廠,他與幾個好友盡情享受剛捕撈的海鮮和好酒。到了傍晚,我們一起驅車前往海邊。那天是Brown’s Field所在的夷隅市的花火大會的日子。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一次花火大會,也是第一次在日本的鄉下見到如此盛景,人潮湧動,浴衣和花火照亮年輕女孩的臉。我學當地人的樣子,躺在地上,仰面等待焰火騰空,一路上人事浮現。大概只有一年一度的花火大會,才能不費力地將人們喚回鄉村吧。這實在是讓人嫉妒呢。
夷隅市的海邊(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