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2日在葉永烈科普作品研討會上 葉永烈(中)和夫人楊惠芬與作者合影 |
葉永烈手持《小靈通漫遊未來》初版圖書 |
我國第一份科幻愛好者刊物《星雲》 |
葉永烈發表在《星雲》上的文章 |
作者在葉永烈家中 |
2019年,成都國際科幻大會頒給葉永烈的紀念勳章 |
碼字匠凝固的生命
◎卞毓麟
再也見不到葉永烈先生了。
他走了,2020年5月15日9時30分,在上海市長海醫院,80歲的他告別畢生的摯愛——寫作,給人們留下滿滿的書的回憶。
我愛讀書。遙想50多年前,我還很年輕,不斷讀到一位署名葉永烈的人的大量作品,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些書的作者,竟然是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小青年」。
若干年後,有出版社邀請我為少年朋友們寫一本天文科普讀物。當時我從未出過書,不敢貿然承應。出版社的老編輯拿來幾本葉永烈著的少兒科普書,說道:「你看看,就像這麼寫。」可是,「就像這麼寫」,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葉永烈先生長我3歲。直到年近不惑,我才與他相識。又過了多年,第一次去他家做客,沒想到那時他家與我家僅相距二三百米。意料之中,他家中書極多;始料未及的是,他多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各色各樣的資料——寫作素材、書報剪輯、個人檔案等等,整理得如此仔細,如此井井有條。想要找些什麼,皆能隨手取來。朋友們都知道,這裡面包含著葉夫人楊惠芬老師全心輔助的辛勞。
一排排檔案櫃裡,分門別類地豎立著整齊的文件夾。葉永烈抽出一個夾子,打開來,翻到一張已經泛黃的紙片,竟說道:「您看,小學時的成績單,作文不及格。」
光陰似箭。2017年盛夏,上海書展期間,舉辦了千餘萬字、厚厚28大卷的《葉永烈科普全集》(四川人民出版社、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新書發布活動。面對如此巨量的作品,我感慨萬千。人們往往不假思索地說:「葉永烈可真是多產啊!」對這樣的評論,我覺得不能滿意。其實,產量只是結果,更應該看到的是勞動過程,是作者難以言狀的勤奮和創作中的甘苦。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春秋代序,寒來暑往,大半輩子哪,葉永烈努力學習,用心思索,勇於創新,不停地寫啊,寫啊,寫……
轉眼間又是一年,到了2018年8月,中國科普研究所、上海市科學技術協會、中國科普作家協會聯合在滬舉辦「加強作品評論 繁榮科普原創——葉永烈科普作品研討會」。我在發言中談到,元旦前後,偶爾讀到一篇「老舍評價張恨水」的文章,提及張恨水一生「創作了逾三千五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堪稱中國文學史迄今為止作品數量最多的作家之一」。趁著給葉永烈先生微信賀年,順手附上此文照片,並唐突一問:「您作品的實際字數,是否超過了張恨水?」
葉先生回復了11個字,風輕雲淡:「一輩子只做個碼字匠而已。」
「一輩子做個碼字匠」是何含義呢?《葉永烈科普全集》「後記」有言,這千餘萬字的科普全集,乃是其本人作品方陣中的一個「方面軍」;另外還有三個「方面軍」,即紀實文學作品1500萬字,全球旅行見聞500萬字,以及散文與長篇小說200萬字。「後記」的結尾是兩句話:「我的作品總字數為3000萬字(這還不包括我的500萬字日記以及大量的書信)。我曾說,我的生命凝固在作品之中。生命不止,創作不已。」
要能夠「一輩子只做個碼字匠」,在我看來,有三個條件必不可少:一是一輩子勤奮勞作,葉永烈作品的體量本身已足以說明問題。二是一輩子勤於思考,君不見葉永烈書齋的名號就叫「沉思齋」?一輩子勤於思考,方能年年歲歲思如泉湧,永不枯竭。三是一輩子錘鍊的表達能力,沒有如此過硬的語言文字功底,根本不可能寫得又快又好。能夠兼備這三者的「碼字匠」,必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個熱愛讀者的人,一個有著強烈追求和責任感的人,也是一個值得敬重的人。
記得曾讀到一篇聊百年科幻的文章,說科學主義信念一定會向讀者許諾一個美好的未來,凡爾納的那些科學頌歌是如此,凡爾納科幻中國版本的標誌性作品《小靈通漫遊未來》也是如此。我想知道《小靈通漫遊未來》的主人葉永烈對此有何見地,他回復了12個字,依然雲淡風輕:「我早已經不關注科幻小說了。」
其實,《小靈通漫遊未來》這部作品的社會價值有目共睹。《葉永烈科普全集》第8卷即以《小靈通漫遊未來》冠名。作者在此卷「序」中告訴人們,《小靈通漫遊未來》創造了三項紀錄:第一是各種版本的總發行量300萬冊,至今雄踞中國科幻小說第一名;第二是連獲大獎,1980年榮獲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一等獎——這是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的最高獎,2002年榮獲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第三,取名於此書的小靈通手機曾經擁有一億用戶。「小靈通」手機竟同這書有不淺的姻緣,倒是我先前從未想到過的。
一個作家為什麼要寫作呢?遙想30多年前,法國的《解放》雜誌曾出了一部題為《您為什麼寫作》的專集,收有各國名作家400人的筆答。答者有巴金、丁玲、白先勇,有比利時著名偵探小說家喬治·西默農,有《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享譽全球的美國科普和科幻大師艾薩克·阿西莫夫的筆答是:「我寫作的原因,如同呼吸一樣;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死去。」
我向葉永烈提了同樣的問題,他給我一篇早先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的文章,題目就叫《我為什麼寫作?》。文中寫道:「不要問我為什麼寫作?我只是說,我沒有閒暇『玩』文學,也不是為了向『孔方兄』膜拜。我只是說,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是歷史老人賦予的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驅使著。」他寫道:「時光如黃鶴,一去不復返。我把作品看成凝固了的時間,凝固了的生命。我的一生,將凝固在那密密麻麻的方塊漢字長蛇陣之中。」啊,歷史老人賦予的是一種責任感,葉永烈用方塊漢字為載體,將一生凝固於其中,這就是「一個碼字匠」的全部含義!
《葉永烈科普全集》所收的作品,大多發表在1983年以前。當今的科學發展日新月異,這些作品難道不過時嗎?不!儘管具體的科學知識隨時有可能更新,但光輝的科學思想永世長存,崇高的科學精神永放光芒。《葉永烈科普全集》是一種可貴的文化積澱,葉永烈先生那種科普寫作的激情,寫作的態度,寫作的功力,寫作的技巧,也將通過《葉永烈科普全集》長久地流傳下去。
我是多麼盼望在我國的青年人中,早日湧現出更多像葉永烈這樣的,甚至超越葉永烈的新一代優秀科普作家啊!
(本文作者為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前副理事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編審)
重溫那個已經和童年融為一體的世界
◎姚海軍
從一位記者朋友那裡得知葉永烈先生去世的消息時,我簡直不敢相信。但很快,媒體的正式報導粉碎了我的最後一點希望。葉先生走了,不是那種網絡誤傳,一顆曾經給我們帶來無數科學趣味與神奇幻想的科普、科幻巨星,真的隕落了。
那剩餘的、殘破的一天我都沉浸在悲傷之中。晚上有個朋友聚會,也是心不在焉,急著想回到家中,重新打開那本被我保存得平平整整的《小靈通漫遊未來》,重溫一下那個已經和童年融為一體的世界。那本書是我買到的最早的幾本科幻小說之一。關於八十年代,我最深刻的記憶之一便是葉永烈先生的《小靈通漫遊未來》。這本科幻小說各種版本暢銷300萬冊,影響了不止一代人。
初中時代,我是一名忠實的葉永烈粉兒,床頭不僅有《小靈通漫遊未來》,還有《碳的一家》《十萬個為什麼》,以及經常刊發他科幻小說的《少年科學》。我後來人生軌跡的改變,跟葉永烈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播下的種子密切相關。無論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還是從一個科幻出版人的角度,我都要感謝葉先生,感謝他當年寫下那麼多優秀的科幻、科普作品,激起一個少年對未來的憧憬,更改變了他的生活,讓他成為一名科幻編輯。
然而,1982年以後,科幻讀者就很難再「見到」葉永烈先生了。那場科幻小說姓「科」還是姓「文」的爭論,逐漸演變成為對科幻小說的政治攻擊,最終讓方興未艾的科幻熱戛然而止。包括葉永烈在內的一批正值創作黃金期的科幻作家不得不放棄科幻寫作。
我與葉永烈先生有了書信聯繫,恰是在科幻發展陷入低谷之後。出於對科幻小說的喜愛,我在1987年創辦了我國的第一份科幻愛好者刊物《星雲》。這本簡陋的刊物得到了葉永烈等前輩的支持。後來我才知道,早在1981年,葉先生即受中國科普作協科學文藝委員會委託創辦了更為專業的《科幻小說創作參考資料》。這份旨在幫助作家了解有關動態的內刊彙編了大量爭鳴文章,既有對科幻小說的批評,也有科幻作家的回應。但即便如此,這份內刊還是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在出版五期之後即告停刊。
《星雲》1994年第二期曾刊發一篇葉先生的文章《雪夜觀「恐龍」》,文章記述了葉永烈夫婦在匹茲堡與童恩正夫婦一同觀看科幻電影《侏羅紀公園》的經過。這部描寫科學家根據恐龍基因「復活」恐龍的電影,是根據美國暢銷書作家麥可·克萊頓1990年出版的同名科幻小說改編而成。無獨有偶,葉先生早在1977年就創作了一篇根據恐龍蛋中的活性物質「復活」的科幻小說——《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蹟》。但與克萊頓的小說被改編成電影、熱映全球的命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這篇意識超前、想像大膽的科幻小說,卻被批成了偽科幻的典型,成為汙名科幻的標靶。葉先生的那篇文章很平和,並沒有提及自己當年的科幻創作,但作為科幻讀者卻難免心有不平。
葉先生後來在2000年出版了一本64萬字的紀實巨著《是是非非「灰姑娘」》,用詳實的第一手資料再現了科幻文學在1982年前後的離奇遭遇。葉先生對科幻文學的貢獻,固然在於《小靈通漫遊未來》,在於他對科幻與其他類型小說融合的探索,但在我看來,卻更在於這部書中他對歷史的記錄與還原。沒有這本巨著,1980年代那段科幻史,很可能成為永遠的迷案。
2016年6月,我利用去上海出差的機會,約好去葉先生家中探望。因為還帶著成都科幻博物館館主董仁威先生交與的使命,接受葉先生的捐贈,我便叫了上海的科幻作家江波一同前往。那是一次難忘的見面,葉先生聊到他對上海市圖書館的捐贈,希望以後大家可以去那裡找到他。我注意到客廳裡仍有一些收集箱,他說那裡面都是有待整理的信件。他很高興上海湧現出江波這樣的年輕科幻作家,並說自己也有新的科幻構思。我趁機「勸進」,希望他重回科幻世界,但他卻說,「我不會再寫科幻」,轉而開始介紹他正在創作的主流小說「上海三部曲」。江波送上自己的新作,葉先生也籤了一本自己的新作回贈,而我則得到一本渴望已久的籤名本《是是非非「灰姑娘」》。最後,我和江波拖上一大箱捐贈告別,葉先生送到樓門口。當時誰也不知道,那會是我們與葉先生的最後一面。
葉永烈先生一直支持《科幻世界》。1991年,《科幻世界》承辦世界科幻協會年會,葉先生作為重要嘉賓出席,並專文祝賀《科幻世界》更改刊名。1998年南京書市,他親自到場為《科幻世界》助威。他與我們的老領導楊瀟、譚楷有很深的私人友誼。
去年11月,成都舉辦第五屆國際科幻大會,又恰逢《科幻世界》創刊40周年,雜誌社全體同仁非常期望葉先生能夠出席盛典。我負責與葉先生聯繫,卻一直得不到回音。我問了與他平時聯繫緊密的友人,大家都說最近聯絡不暢。我們一直擔心他身體出問題,不想那未能完成的邀約卻成了永遠的遺憾。大會組委會為表彰葉先生對科幻文學發展所做出的貢獻,為他頒發的「科幻世界40周年特別紀念勳章」還靜靜地放在雜誌社。我想,應該有另一個時空存在。在那個時空,一群紅領巾為葉先生戴上了那枚勳章;在那個時空,葉先生又在開始揮筆創作《小靈通四遊未來》。
(本文作者為科幻世界雜誌社副總編、四川科幻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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