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1
永和十三年,定國公魏家獨女及笄在即之際,魏府換上了第二副門檻。
魏府在正廳掛上了一幅孔雀圖,放言能在院中射中孔雀雙目者,便算是魏府的女婿。
這一下在汴京城掀起軒然大波,一時竟無一人敢來。
就在老夫人拄杖自得之時,穿越忽然沸騰的人聲,兩支飛箭筆直地插入那孔雀雙目。
來人是硬闖進來的,單槍匹馬闖入手握重兵的魏家,毫髮無損地連發兩箭,兩箭皆中。
老夫人當時就變了臉色,在接得來人名帖之後,幾乎勃然大怒,二話不說便將來人打出了府。
那人近乎是逃出了門,好不容易站定在府前,神色怔忡地望著那朱門。
圍觀的人潮,洶湧的人聲此起彼伏。
一人忽然拉了他袖子,他回頭,正對上小姑娘笑意盈盈的一張臉,「小哥哥,別擔心,我嫁你。」
他噗嗤笑出聲。
「那便,拉勾吧。」
青年和姑娘的手碰到一處,在青天白日之下,在人潮洶湧之中,日光撒滿姑娘發梢,撒到他玄色蟒袍之上,照得那鮮紅舌頭猙獰無比。
寒風吹起了幾根銀絲,頭髮凌亂的魏後裹著被坐在門檻上,旁邊坐的小太監也裹著被,望著被大雪微微照亮的庭院。
「這故事您講得一點也不好聽。」小太監扁嘴道。
魏後鼻中噴出一股氣,頓時化作一團白霧,「你愛聽不聽。」
然後,又繼續說她的故事,「我當時一心只想著,這個人和滿京城的人都不一樣。真的,你看他一眼就會明白,是哪裡不一樣。」
小太監又撇撇嘴,「您可得說說到底哪不一樣。在這鬼地方當差,咱家這輩子可都別想見著皇上了。」
魏後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託腮,苦思冥想。
微亮的庭院中不知何時出現一道頎長黑影。
黑影步步逼近,她就眼也不眨地瞧著它走近。
是個高挑挺拔的人,被雪染白了頭,生著一副絕世的好容貌。
他脫下身上玄色大氅攏在她身上,在她身前跪下,聲音卻不如他的手平穩。
「母后,孩兒來遲了。」
三聲沉悶的磕頭聲,她慌忙去扶,幾乎覆了被。
這是她的兒子,當朝太子陳玄禎,生得多麼像他父親。
許久許久之後,魏後才想起對小太監說,「你看他的風姿,卻仍是遠不如當年的他父親。」
2
殿中暖香繚繚繞繞,與佳餚,歌舞,談笑混在一處,仿若渾然一體。
玄禎坐於席上,淡笑瞧著這一派歌舞昇平。
敬酒的大臣來來往往,杯中酒喝完再斟。
什麼人的酒該喝,什麼不該喝,什麼時候清醒,什麼時候裝醉。
玄禎不動聲色,皇帝不動聲色,所有人都不動聲色。
在中書令舉杯向龍椅前走時,玄禎稱醉離席。
風雪一路追隨他的步輦。
「去上陽宮。」玄禎道。
「殿下!」
「孤醉了。」玄禎面上浮起笑意。
「殿下!」
「孤說笑的。」玄禎笑意不變,只是輕輕閉上了眼。
這一聲殿下,伴隨了他有生以來的所有記憶。
每當他想熄燈入眠時,「殿下,崇光殿的燈還未熄呢。」他只得再拿起合上的書。
遇上喜愛的菜餚,想再夾一筷時,「殿下不可。」
甚至那一夜,溫五姑娘跪見。一聲「殿下不可」,硬生生堵住了他口中的「見」字。
那天,溫五跪了一夜,落下了一輩子的腿疾。
陳玄禎一夜沒合眼,落了一生的心疾。
「去上陽宮。」陳玄禎重複道。
「殿下!」
「孤心已決,不必多言。」
步攆掉轉頭,向北面荒涼的冷宮行去,風雪忽然大了起來,冽風呼嘯聲就像他們未曾發出的驚訝吸氣。
這件小事是陳玄禎此生第一次堅持。
多麼荒唐。
玄禎出內殿時,發現身邊的內侍在訓斥宮人,皇后凍成這個模樣,定然是他們又剋扣了供給。
玄禎走來時,他們低頭哈腰,走過後,他聽到身後有人冷笑,無牙老虎有何可怕。
玄禎不言,無人言,風雪一聲聲。
3
第二日一早,彈劾他的奏章就來了,滿朝一片附議。朝堂事本多分歧,唯有在彈劾太子一事上出奇的一致。
玄禎看了一眼最先開口的官員,那人還跪著,梗著脖子與他對視,恨不得此刻化身全天下脖子最硬的官。
玄禎輕瞥一眼左側的寧王,後者正側耳細聽群臣議論,此刻抬眼微笑回視。
最後又是罰俸,太子目無禮法,擅闖禁宮,罰俸三月,以儆效尤。
玄禎低頭領旨。
接著,年輕的樞密副使出列宣讀邊疆捷報,近來幾乎日日有捷報,宣讀捷報幾乎成為固定項目。
話題最後轉至巫蠱之術。
一位大臣大加批評,慷慨陳詞直說得面紅頸粗。
寧王對此毫無反應,玄禎卻忽然出列跪下。
「兒臣懇請皇上嚴查此事,此事下關乎民生國計,上關乎龍體天安,萬萬不可等閒視之。」玄禎磕頭再拜。
龍體天安四字被略一加重,這話便顯得誠懇無比。
玄禎微微抬頭,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流光溢彩的旒珠,他看到了龍椅之上的笑意。
他一直都不是個不苟言笑的皇帝,從不吝於展露自己的喜怒。至於真假,無人知曉。
「準,此事交由按察司處理。」
——
玄禎方踏入東宮,太子洗馬便附耳過來,「是寧王的人所奏。」
是指今晨的彈劾。
「孤已知曉。」
行至書房案前坐下,提筆時玄禎才發現已磨好了墨。
擺在桌上的硯臺是成色上好的七星硯,百年一見,有價無市。
這是少年時寧王所贈。
他極少用這硯,是因為背面有寧王親手所刻的字。
「硯本墨色,君心不染。」
多年過去,硯臺一如當年。也許只有這本就漆黑的事物,才能逃過時光的雕琢。
——
玄禎記得幼時聽宮人說了許多三皇子的事,皇上抱了,貴妃誇了或是其他。
母后從不說這些事,卻止不住其餘人說。
母后常常說,吾兒玉人也是同樣的好。
玄禎小名玉人,從前只覺得誇張,躲之不及。
玄禎那時還未見過玄禕,在這昭陽殿中獨霸一方。
年齡長至開蒙時,在南書房看到了與他同樣大的小人,玄禎對他展顏一笑,那小人兒也笑,兩人最後都笑得合不攏嘴,笑到被老師責罰。
玄禕幼時荒唐,課業草草應付,一心沉溺於野史異志,每日用滿口胡言哄得老太傅不知東西南北。
玄禎的規勸,玄禕一句都聽不進去,想和他借一本看,卻被玄禕嚴詞拒絕,「這些都是毒,阿兄不可沾。」
「那你自己又為何沾染?」玄禎反問。
「我……」玄禕張口結舌,許久才吞吐出一句,「我天性如此。」
玄禎記得淑妃看玄禕的眼神,滿目期待像一片滿溢的深潭。玄禎每每得見,都只覺毛骨悚然,若她這滿心期待的人毀了,她會如何?
有多執著的人,就有多瘋狂。
玄禕比誰都清楚。
因此事發時,他比誰都要冷靜自持。
太傅授課時,玄禕底下墊的小書不期然落下,太傅正踱至他桌前,恰好拾起那本書,隨意掃一眼,太傅忽然勃然大怒。
玄禕拿起桌上紙鎮,撲通跪在地上,執紙鎮的右手高高揚起,啪地落至左手手心。
第一下,第二下……無數下,直到左手血肉模糊,顫抖不已他也未停。
玄禎看著他右手顫抖著高高揚起,又顫抖著落下,皮開肉綻之時,他全身都克制不住地戰慄不已,卻從頭至尾一言不發。
這一年,他們九歲。
從此之後,就是夜晚不敢熄滅的燈,是不敢合上的書,是不敢擱下的筆。
「殿下,崇光殿的燈還亮著呢。」
「殿下,崇光殿那位已讀完捭闔篇了。」
「殿下,崇光殿那位……」
在南書房被太傅考校課業時筆走龍蛇後同時停下的筆,校場上永遠在身側的馬鞭聲,議論時事時總是糾纏不休的兩個聲音。
在玄禕九歲摔斷紙鎮後,玄禎向母后討了御賜的白玉紙鎮贈予玄禕。
他卻沒想到,五年後的十四歲生辰,他收到了玄禕的回禮。
百年一見的正宗七星硯,背面有小楷刻字,「硯本墨色,君心不染。」
——
在他們長大之後,皇帝常常喜歡傳他們至御書房,或考校,或閒談。
當年南書房初相見,笑得不可自持的兩個小人兒,如今竟已脫胎為風姿卓絕的少年郎。
玄禎只覺時光妙不可言。
他們發議論時習慣不同,卻都極少看向對方,或直視前方虛空,或與皇帝目光交鋒,只是從不看向另一邊,仿佛殿中從無那一人存在,仿佛世上從沒有那個他們必須與之競爭至死的人。
仿佛這樣就可以佔有一切。
皇帝與他們相處時總是笑的,他喜歡稱玄禎吾兒,而喚玄禕叫老三。
談笑間氣氛總是好的,除了談到西域的戰事。
玄禎是主和的。
多麼荒唐,他的父親是西域戰事的操縱者,他的嫡親舅舅是雁門軍的主帥,而他,當朝太子陳玄禎,竟是主和派。
「老三?」皇帝對玄禎不表態,轉而問玄禕。
玄禕回答得很冷淡,「臣主戰。西域一統,張國臂掖,勢在必行。」
「嗯。」此事皇帝始終沒有表態。
玄禕忽然看向玄禎,玄禎與他對視一瞬,這漫不經心的一眼,讓玄禎心中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開始翻騰。
玄禕當時看穿了什麼,玄禎還要過許多年才懂得。
4
玄禎在琢磨著,怎麼再闖一次上陽宮。
第一次容易,第二次就難得多了。
在玄禎記憶中,父皇按祖制每月來皇后寢宮三日,那三日就是玄禎最慌亂的時刻。
那三日,帝後無一日不吵。昭陽殿中懸著一把寶劍,魏後每每氣至發抖,都將寶劍緊握在手,但哪怕最後黯然落淚也沒有拔出過。
玄禎唯一一次見母后拔劍,是母后舞劍時。
母后不必換戎裝,穿著常服,拔劍出鞘。
父皇牽著小小的他立於階上。
一道道劍招連貫地被演示而出,沒有太多花哨的把式,這是真正的劍客的劍舞。
那種行雲流水般的從容,輕盈蹁躚的瀟灑,真正配當一句振袖浮蒼雲,仗劍出白雪。
忽然冷光一閃,劍嘯九天,她擲劍入雲。左手執鞘高舉,不時一聲悅耳聲響,劍已穩穩入鞘。
她握劍抬眸,望向階上人,目光交錯之時,仿佛聽得見時光流逝聲。
是這把劍,舞出絕世的劍招,也是這把劍,死死抵在皇帝的胸口,進退不得。
玄禎曾經本能有個弟弟的,父皇不要他,他就悄悄地離開了。
從那之後,帝後相見,都是大吵大吼永不停歇。
「你莫以為朕當真不能廢了你!」玄禎常常聽到父皇這樣的怒吼。
「那便來吧。」母后的聲音過於尖細而刺耳。
「你捨得下魏家,那便來吧!」
他們總是提廢后的事,門外偷聽的玄禎一年年從幼童長成了少年,母后還是好好地住在這昭陽殿中。
是以遣皇后至冷宮思過的旨意下來時,玄禎只感到一種異樣的意外。
皇后去得坦然。玄禎也不曾問過她,是否後悔往昔所為。
聽從心中所想,她從小就這樣告訴玄禎。
她在這深宮中,不爭不搶,深居簡出。
玄禎不知讓她這樣堅守半生的,究竟是什麼。
魏家家訓,男兒必從軍,女兒不入宮。
魏後當年義無反顧嫁入深宮,也許確是心之所向,當如今已過經年,她現在後悔嗎?
這又是一個玄禎不願深思的問題。
——
御書房,玄禎跪在皇帝面前,「時近年關,天氣大寒,兒臣懇請去上陽宮探視。」
話已出口,玄禎靜靜等責罵。
皇帝坐在案前批奏摺,聞言頭也不抬,「準。」
玄禎猛地抬起頭,驚喜得幾乎不可自抑。
「這張摺子你看看。」
內侍把奏摺遞給玄禎。
「今日夜宴之後再去。」皇帝聲音沉靜,聽不出情緒。
遞來的是邊境八百裡疾報,契丹國破,邊境大捷,共俘獲敵軍一萬七千餘人。主力魏家軍以一當十,幾乎全軍覆沒,大將軍魏衍英勇殉國。
玄禎只覺那奏摺重如千斤,壓得手腕生疼。
邊關剛死了數十萬計的將士百姓,而宮中今夜要辦夜宴。
大將軍魏衍,是他從未謀面的親舅舅,魏後同胞親兄。從前他還來信笑語要告老回京與他團聚,如今他化作這薄紙上幾點黑字終於與玄禎相見。
「記得與你母親說一聲。」皇帝語氣平淡。
玄禎深深彎腰,叩頭領旨。
——
盛宴之上歌舞暖,笑語聲聲,滴滴瓊漿更點燃這狂喜的氣氛。
玄禎兩手用力交疊,卻怎麼也捂不暖。
道喜之後,還有更重要的問題。
契丹破了,下一步該如何?西域十國已破一大缺口,然而守城不比攻城易,是先守,還是攻?
皇帝用說笑的語氣輕輕拋出這個問題。
皇帝在位十餘年,滿朝皆是他一手提起的官員。此刻自然是一片主攻的呼聲。
玄禎霍然站起,「兒臣以為當守。窮兵黷武從來不是長久之計,當務之急應是穩定契丹局勢,以德服眾,否則皇上不怕契丹後院起火嗎?」
「大膽!」不知是誰大喝一聲,但玄禎依舊挺直了身,把話說了下去。
「皇上只聞漢武雄濤大略踏平西域,卻不聞他一朝耗盡大漢元氣,以致王朝無以為繼,氣絕而亡耶?」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不知誰先摔了酒杯,正要發話間,卻是寧王先開口。
「長兄不知一鼓作氣,再衰而三竭麼?若此刻不趁局勢未定士氣正高一舉拿下十國,日後就要再花費數倍兵力來達到此目的。此刻貽誤戰機,以致十年努力盡付東流,長兄可負此責任嗎?」
此言方落,附議聲頓時如浪潮此起彼伏。
玄禕負手而立,看向玄禎。
玄禎自然聽到了滿朝文武的呼聲,此刻卻看也不看玄禕一眼,只執拗地望著龍椅之上的皇帝。
滿朝文武怎麼能容得下一個主和的太子,皇帝又怎麼會喜歡一個與他政見相左的兒子?
「臣以為太子殿下所言不無道理。」
殿中又有半刻的寂靜。
溫相出列,緩緩說道。
玄禎深深望一眼溫相。
殿中立著的三人,朝堂之上鼎立的三人,這副畫面後來被後人畫下,流傳至後世千百年,成為永恆。
——
玄禎昏昏沉沉地離席,幸而還未忘要到上陽宮去。
他腦子一直浮著溫相那一副表情,溫四像足了他七八分。
最初吸引他的也正是她這副神情。
地上積了一層厚雪,天氣反而沒有雪初落時候冷了。
魏後還是那樣擁著被坐在門前與小太監說故事。
玄禎徑直走到魏後身前跪下,深深埋頭半句話也說不出。
魏後伸手拂去他發上的雪。
「母后,舅舅沒了。」
魏後的手一頓,許久才問道,「怎麼沒的?」
「攻城時……」後面的話語玄禎實在說不下去。
「戰死沙場,好男兒。」魏後一切如常,只是無聲紅了眼眶。
「玉人,為娘對不住你。」魏後伸手抱住他脖頸,「母后是個沒用的人,什麼都不能給你,空有一身沒有用處的武藝,什麼都不能給你。」
玄禎不言,耳畔滿是風雪聲。
那個時刻,有一種預感油然升起,攫住他全部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