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上的人喜歡尋根問底,虛度了大好光陰,冬天憂慮夏天的姍姍來遲,夏天憂慮冬天的將至,所以他們不停四處遊走,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四季如夏的地方,然而我並不羨慕。——《海上鋼琴師》
1822年,舒伯特創作《b小調第八交響曲》,43年後樂譜才被首次公演。
1851年,梅爾維爾的《白鯨》無人問津,70年後,興起梅爾維爾復興潮,它作為其代表作聞名於世。
1890年,文森特梵谷創作《加歇醫生》,100年後,《加歇醫生》以8250萬美金拍賣成交。
相比之下,義大利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執導的《海上鋼琴師》無疑幸運很多。
1998年,《海上鋼琴師》上映,人們普遍稱之為爛片。媒體記者藉機問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如何評價該影片,他說,希望很多年以後,大家能喜歡它。
2019年,《海上鋼琴師》在中國作為經典影片上映,並最終以豆瓣9.3的成績高居豆瓣電影TOP11。
20年後,託納多雷終於如願以償。
海上一生,所為何求
影片背景發生在一戰二戰期間,通過Max的視角,講述了Virginia號豪華郵輪上的一名被遺棄的孤兒的故事。這名孤兒名叫1900,有著舉世驚人的鋼琴天賦,一輩子在海上演奏音樂,終身未下船,最後跟船一同沉沒。
1900是在郵輪上的一架鋼琴上的搖籃裡被煤炭工人的養父丹尼發現的。《海上鋼琴師》的主題、故事緊緊圍繞1900展開。大海、鋼琴是他命運的起點。
他沒有出生證明,沒有戶籍,童年是在郵輪昏暗的底艙裡度過的。那裡有一扇扇狹窄的窗戶。他常常透過窗戶一動不動的凝視著一望無際的大海。
8歲那年,丹尼偶遇意外身亡,他再次淪為孤兒。此時,他第一次忘情的走出下等艙,到上等艙聽到激昂歡快的音樂會,看到光影裡服飾華麗的權貴階級,並接觸到令他魂牽夢縈的鋼琴。滿面灰土的他,初次接觸鋼琴,便彈出了純淨清澈的曲子,令無數人從包廂裡走出微觀。
鋼琴少年,天賦異稟。從此,他與鋼琴相伴為生。
1900與Max的第一次相遇可謂是前所未有的驚心動魄。海上風浪顛簸,郵輪不穩,四圍搖晃。1900帶著Max在海上驚濤駭浪裡與鋼琴一同起舞。1900問他有沒有孩子,會不會賽馬。他們成為了朋友。Max是一流的小號手,在音樂上能夠與他互聯互通,可以更好的抵達1900的精神世界。
Max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是在海上度過的。陸地上的他經濟拮据不得不當掉最愛的康恩牌小號。在海上的他與1900一起演奏,精神是自由的。
1900為上等艙的人們伴舞時,帶領著人們進入不同的舞曲,解讀著不同年齡、身份的乘客的情緒,並讓音樂成為情緒的伴侶。貴婦與男伶之間的關係,遛進上等艙偷穿別人衣服的青年,即將成為妓女的眼淚,都是成為他的音樂劇情的一部分。人們為他的音樂或沉浸、或瘋狂,總有種與眾不同、難以割捨的衷慕。人們稱讚說,「聽著那些音樂,連上帝都忍不住要起舞」。
但他更喜歡為下等艙裡擁擠的窮苦人們演奏,為他們解憂。在那裡,他才會彈他最喜歡的音樂。那時,他的思緒飛向了遙遠的奧爾良,看見了教堂、街道和男人們抽菸、刮鬍須,女人們縫補衣物、奶孩子、吃蘋果,孩子們或擠在鋼琴邊眼神飛揚,或在熱水澡盆裡洗澡。他的音樂走進了人們的生活,更走近了人們的心底。
然而,無論音樂多麼動人,只要郵輪要靠岸,人們便如鳥獸散。音樂停止,唯有他悵然若失。
他名聲四起。爵士樂創始人傑利專程趕到郵輪上與他鬥琴。他沉醉在技術一流的音樂裡,卻不想被對方的傲慢激怒,使勁渾身解數奪魁。而後各個音樂商趕來為他錄音。各種名利接踵而來。
錄音的時候,他從窄小的窗戶裡瞥見了心愛的姑娘,彈出了此生最溫柔的曲子。姑娘是他的一位故人的女兒,跟他父親一樣深愛著大海。他們一見如故。他夜裡去三等艙裡,找到女孩,偷偷地親吻了她。
姑娘臨走時親吻了他的臉頰,他的思念無以著根,於是第一次決定下船決定去尋她。船上的父老鄉親都列隊為他送行,嬸嬸叮囑他冬天要多穿衣服,Max將自己的一件無比帥氣的大衣送給了他,走到下船的樓梯中間,他看到了連綿不絕的陸地,鋼鐵森林般的城市。
In all that sprawling city, there was everything except an end. There was no end.連綿不絕的城市,什麼都有,除了盡頭,沒有盡頭。
然而,他沒有下船。
許多年後,船要退役了,要爆炸沉海了。Max清楚他一定在船上,去當小號的當鋪去偷他的唱片和唱片機,說服沉船的公職人員去船上找他。
即使沒有人跳舞,即使外面在打仗,我還是要彈琴。外面的世界是沒有盡頭的。這段對話成為全片的高潮。
他最終說服Max,獨自與船同存亡。
貧富之間,無法逾越的壕溝
影片採用全景式對比,勾勒出一個貧富懸殊的海上世界。
在群像描摹中,以上流社會的豪華艙與底層社會的底艙作對比。豪華艙富麗堂皇寬敞明亮,人們華衣錦食,載歌載舞。三等艙、底艙中,空間逐步晦暗,狹窄,底艙甚至是為機器設備準備的空間,工人的勞作空間十分有限,1900的父親丹尼就是這麼被機器設備擊中腦花而身亡的。人們穿衣大多是黑色偏暗的,人與人擁擠著站立著,或在角落裡躺下,在三層架床上睡覺。在音樂上,上等艙追求古典、刺激、新奇,三等艙的人們追求輕鬆、愉快、舒緩的音樂以放鬆身心。這影射了各個不同階層的生存狀態。富人佔據資源,窮人掙扎在生存線。
在個體描摹中,1900的煤炭工人養父收養了富人的棄嬰,影射了為富不仁、棄養生子的絕情和善待生命、披荊承擔的善良。爵士創始人與1900鬥琴,展現了傲慢與禮貌,急功近利與沉浸藝術的對比。當鋪老闆在聽故事前廉價掠奪Max的小號,後又免費贈送於他的精明與溫情的對比。1900在船上說服MAX接受自己沉船的決定,max的從心急如焚到妥善接受的態度也形成了對比。
另外,還有一組有關舊世界和新世界的對比。舊世界的服裝和音樂都是古典的、冗繁的,新世界的服裝和音樂都是現代的、簡潔的、輕快的。海上的蒼茫純粹,與陸地的繁複欲望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影評採用窮富、海陸、時空等對比手法,來演繹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之間的生命狀態和精神追求,並以此推動劇情。
這一層暗含著社會的貧富分化的背景。
在郵輪上是如此,在陸地上又何嘗不是。即使跨越年代,到21世紀,依然是這樣的現狀。任何人也無法逃脫這張社會的大網。
而在這張大網背後,人們會做怎樣的選擇,影片給出了新世界與舊世界過渡期人們熱切的美國淘金夢的選擇,也有抽離了社會的評判標準和羈絆,選擇與心愛的藝術終身為伍的赤忠選擇。
海陸之間,清晰堅定的夢想
20餘年過去了,風靡的現實主義與極致的浪漫主義,仍舊涇渭分明卻又糾纏不清。
它是兩種社會意識形態的縮影,也是個體生命形式現實與理想主義情結的投影。
它歷久彌新,極具現代性,即使放在當前金錢至上浮躁盛行的社會,仍然啟發著人們重新審視活著的意義。
當時的時代背景是一戰、二戰期間,政治格局發生巨變,經濟生態燦若星辰,美國淘金夢璀璨耀眼,舊時代的人們奔向新世界的似錦前程。
影片以1900的和Max的人生經歷和選擇提出了這樣一個現實命題,在新舊更迭複雜紛繁的社會背景下,如何保持內心的清醒與純真?如何度過此生?滿懷希望的追名逐利擁抱新世界?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了此一生?
有人說他懦弱,有人說他純真。有人說他受限,有人說他自由。有人說他孤獨,有人說他豐盛。
1900的一生在船上度過,在鋼琴邊邂逅了親情,友情與愛情。以Max為代表的主流價值觀被揚棄,他已嘗過塵世的滋味。
而大海與鋼琴,成了他一生的宿命。
他在那裡見過了世界、見過了眾生,也見過了自己。
儘管那一生是以主動選擇與船共沉沒而結束的,但我們仍能清晰的看到,他的價值體系中,追名逐利,愛情財富,陸上繁華,都短暫已逝,都是過眼雲煙。而音樂是屬於上帝的,不屬於凡夫俗子。
而鋼琴和大海,是他此生的天職,是他的精神源泉,是他不可割捨不可離棄的最重要的部分,為此,他可以付出犧牲愛情和生命的代價。
這些在他決定不下船的那一刻,他已聊聊於心。人生很多時候,不在於追逐,而在於放棄。放棄了心愛的姑娘,放棄了陸上的名利,逐步找到屬於個體生命縱深的最優解。那個最優解,是他此生的天職。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1847年創作的詩《自由與愛情》「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1900用一生踐行了一首詩的理想與浪漫。
當時間過去了100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處於一個瞬息萬變壓力叢生的商業帝國,仍然面臨著社會名利、地位、財富、名望、生存、競爭的大勢。
外界的誘惑很多,生命的形式很多,我們將作何取捨?
是追隨大流選擇功利,還是回歸內心返璞歸真,這成為每個人時刻面臨的一種劇烈的爭鬥。
這種爭鬥大到做一個行業轉型的選擇,小到對一個決定的反覆權衡。
影片跨越時空而來,依舊為人們對此提供思考和自省的空間。
生死之間,向死而生的選擇
1900在海上經歷了完整的人生——親情、友情、愛情與鋼琴。
與世界的關係,與社會的關係,與藝術的關係,以及與自我的關係,他已瞭然於心。
I can never get off this ship. I'm blessed I can step off my life.我沒法捨棄這艘船,我寧可捨棄自己的生命。
1900的兩次選擇,一次是留在了船上,另一次也是留在了船上,與船一同爆破、沉沒。
一次是為了理想而生,一次是為了理想而亡。無論生死,都與理想同行。
不顧忌世俗的功與名,不顧忌個人的生命得失,一生只做一件事,將這件事做到極致,並與之共存亡。這是最純粹、最偉大、最驕傲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
它也是拷問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們內心的一把利器。
它回歸到靈魂深處拷問,人這一輩子要什麼,愛什麼,恐懼什麼,要放棄什麼,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要承受什麼樣的後果。
太多的選擇,太複雜的判斷,精神會崩潰的。
電影的最後,為了藝術理想的人消失了,為了凡塵慾念的人還活著;守著家鄉的人消失了,流浪於各地的人還活著;看得見盡頭的人消失了,沒有盡頭的人還活著。
1900隨著佛吉尼亞號爆破沉沒,他成了眾人心目中的每一個死去的自己。
活著的人們夢想已經死去,仍然被現實無限期糾纏。
春去秋來,隨波逐流,虛度光陰,無以抵達。
結語
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一個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種我不會創作的音樂。
他由此而捨棄了陸地,選擇了自己鍾愛的、能夠把握、能夠看清的音樂。
影片的最後,Max沉重而釋懷的離開裝滿爆破裝置的輪船時,鏡頭是走向樓梯的高處。
1900留在底艙,抬頭仰望著Max,開著玩笑予以安慰,作最後的道別。
向上的人生與向下的人生,在人們的內心深處,會有答案嗎?
因音樂而專注、純粹。
因懂得而自由、忘我。
這一趟人生旅程,1900已交出完美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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