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翟星理 何香奕
編輯 | 趙孟
洪水漫上來之後,沒有了路,但王玉敏還是準確記得自家鵝棚的位置。他摸索到一條小道,穿著膠靴在泥路裡疾走。這個56歲的農民一言不發,埋頭向前,他想看看自家的鵝棚是否還在,儘管他清楚這場大水過後不可能留下什麼。
如今,鵝棚的位置已經是一片「新地貌」,王玉敏眼前只有昏黃且汙濁的洪水、半截沒在水裡的電線桿、纏繞在電線上的白色塑料膜,那是原本屬於他的鵝棚的一部分,也是現在唯一可以證明鵝棚存在過的痕跡。
2020年6月以來,受持續強降雨影響,淮河幹支流水位全面上漲。7月20日0時6分,淮河幹流王家壩段水位漲至29.31米,已超出保證水位(堤防工程所能保證自身安全運行的水位),並繼續上漲。
按照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和淮河防汛抗旱總指揮部調度命令,王家壩閘於當天8時31分52秒開閘蓄洪。開閘時淮河王家壩水位已至29.75米,13孔全開,開啟高度3.17米,流量1560立方米/秒。
從1954年到2007年,王家壩閘先後15次開閘洩洪。這是時隔13年後,王家壩再度開閘蓄洪,也是自建閘以來16次開閘蓄洪。
就像過去66年裡已經發生過的15次開閘蓄洪一樣,位於淮河上遊與中遊結合部的濛窪蓄洪區必須作出犧牲,扮演起保證上下遊安全的悲壯角色。開閘蓄洪76小時後,王家壩閘於7月23日13時至13時20分關閉,本次蓄洪總量3.75億立方米,相當於20多個西湖的蓄水量。
王玉敏的4000棵桃樹、梨樹和60畝魚塘全都埋在了洪水裡,倖存的只有2000來只鵝和十幾個還未成熟的香梨。與洪水爭奪領地,是淮河人家生來的宿命。
「最後的城牆」
王家壩閘水利工程建於1953年,由王家壩閘和蒙窪蓄洪區兩部分組成,王家壩閘共13個閘孔,設計流量為1626立方米每秒,被稱為「千裡淮河第一閘」。
這裡地處淮河上遊和中遊的交接點。淮河經河南桐柏山發源地,奔湧360千米後到達安徽阜陽市阜南縣王家壩,王家壩以下為淮河中遊。淮河中上遊是洪澇災害易發區,因此王家壩閘的知名度要遠高於淮河上的其他分洪閘。
6月以來的強降雨考驗著這座運行了半個多世紀的水利工程。7月20日8時30分左右,王家壩閘水位已達29.75米,超過保證水位0.45米。接國家防總命令,王家壩閘開閘洩洪。
蓄洪區,即利用低洼地區分蓄超額洪水的地區。蒙窪蓄洪區位於安徽省阜南縣,總面積180.4平方千米,區內耕地面積19.74萬畝,設計蓄洪水位27.8米,設計蓄洪量7.5億立方米。
從地圖上看,180.4平方千米的濛窪蓄洪區自西南方向的王家壩延伸至東北方向的曹臺村,整體形狀像一頭俯衝的大象。
阜南縣水利部門工作人員介紹,濛窪蓄洪區的基本工作原理是,淮河洪水經王家壩閘流入蓄洪區,因入口處的王家壩進水閘比出口處的曹臺退水閘高5米多,水勢由西南向東北自然流淌。曹臺退水閘的水位高於淮河水位時,可向淮河排出蓄洪區內的水,「也就是說把淮河洪水引入濛窪蓄洪區,過一段時間再排入淮河,達到削減淮河幹流洪峰的目的。」
濛窪蓄洪區內共有四個鄉鎮、居民19.5萬人、耕地19.8萬畝,居民住在131座莊臺上。莊臺是淮河沿岸群眾為避免家園被肆虐的洪水淹沒,築起的高高的土臺。王家壩閘建成後,根據濛窪蓄洪區歷次啟用的經驗,原本一些比較低的莊臺,經過多次人工加墊抬高,確保每個莊臺臺頂高度都超過28.5米。一座座高臺不斷生長,為水邊的人們提供高度上的庇護。
濛窪蓄洪區內的部分莊臺與淮河大堤相連,蓄洪時仍有一面有陸路交通,但大部分莊臺為湖心莊臺,蓄洪時四周被洪水包圍,變成一座座孤島。
公開資料顯示,2020年7月以來,受持續強降雨影響,淮河幹支流水位全面上漲。7月17日22時,王家壩水文站漲至警戒水位(指在江、河、湖泊水位上漲到河段內可能發生險情的水位)27.5米,淮河發生2020年1號洪水。
7月18日15時,淮河幹流王家壩站水位28.00米,超警戒水位0.5米,且繼續上漲。7月20日凌晨2時左右,王家壩水位超出保證水位,淮河掛起洪水紅色預警信號。
開閘蓄洪6小時之後,當地官方部門發布了一段航拍視頻。昔日農田連綿、蝦塘魚塘密布的蓄洪區已成一片澤國,湖心莊臺星星點點散落期間,配樂響起:這裡是我們的家。
評論裡,外地人在感謝濛窪蓄洪區居民作出的巨大犧牲。而當地人回覆說,「每一次都是我們濛窪,我們成了最後的城牆。」
驚魂之夜
緊張的氣氛在阜南縣通往王家壩的道路上就顯現出來。陸軍某集團軍的軍車上繫著橫幅:嚴守紀律,誓死不退。
7月19日,王家壩開閘前一天晚上,武警安徽總隊阜陽支隊接到緊急命令,一百名官兵向王家壩進發。他們是最早到達王家壩的國家力量之一。
他們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幫助轉移蓄洪區內的居民和物資。老觀鄉是濛窪蓄洪區裡的四個鄉鎮之一。此次王家壩開閘,濛窪蓄洪區內轉移的2017人中,老觀鄉佔了205戶、744人。
42歲的徐銀玲在老觀鄉老四村開了一家面積1500平方米的超市。7月19日村幹部通知撤離時,徐銀玲打電話叫來親朋,把超市裡價值300多萬元的貨物運走。300多米外,徐銀玲的哥哥開了一家浴室,夏天不營業,讓給徐銀玲當臨時倉庫。
老觀鄉、老四村兩級幹部和特警、民兵、志願者組成搬運大軍。徐銀玲看到,一位鄉政府幹部攔停社會車輛,請求司機幫忙。
軍人的執行力讓徐銀玲驚嘆。伴隨而來的是晝夜疲憊。武警阜陽支隊一名戰士累得癱在地上,仍然拒絕了徐銀玲遞過來的一瓶營養快線。
7月20日早上王家壩開閘以來,武警阜陽支隊100名官兵共轉運物資300多噸,平均每人搬運3噸多物資。一輛普通家用轎車的重量約為1噸。
27歲的老觀鄉副鄉長李小鳳最擔心的也是居民的物資。她說,濛窪蓄洪區上一次開閘蓄洪是2007年,淮河已經連續十三年沒有「發怒」,「直到指揮部下令開閘放水前幾個小時,他們(居民)還是不相信會開閘。再說,他們生在淮河邊,根本就不怕水。」
已經在老觀鄉工作四年多的李小鳳清楚,如果人們視為身家性命的生活、生產物資在洪水到來前無法轉移到安全地帶,「他們很可能自己回來取。」
因此,當李小鳳接到一位村民請求幫忙轉移牛羊的消息後後,她立即聯繫了一艘大鐵船。她沒有別的選擇。
鐵船上,身高約1.6米的李小鳳被三四頭牛和二十多隻羊夾在中間,不敢動。牛和羊似乎也被嚇住了,在柴油發動機的轟鳴中以彆扭的姿勢保持平衡,和李小鳳一起飄蕩在越漲越高的洪水裡。
艱難的抉擇
「這一次的開閘來的很緊急,從超警到開閘的時間很短,撤離時間很倉促,」安徽省阜陽市氣象局副局長王海東告訴界面新聞,7月11日前王家壩站水位還不到22米,7月11日到7月13日,由於暴雨使得王家壩站水位迅速上漲,一直到7月20日8點32分,王家壩站水位達到了29.75米,「已經到了不得不開閘的狀態。」
從7月17日開始,王海東一直在淮河王家壩氣象監測預警中心工作,這是阜陽市重點建設項目之一,今年剛剛投入使用。
王家壩閘氣象預警中心提供的資料顯示,入汛以來,淮河流域雨期長,降水日數多。自6月10日以來,淮河流域主雨帶南北擺動,先後帶來了8輪降水過程,且各輪降水間歇較短。截至7月21日,流域雨期長達42天,較常年偏長20天,為歷史第5位。此外,降水極端性強,多地創歷史極值。
按照王海東的預計,水位應該在7月20日凌晨2點左右才會達到29.3米。「但是19日晚上10點之後,水漲的特別快,1個小時大概漲了7cm,很快就在凌晨達到了29.3米的保證水位。」他說。
「此次開閘有三個節點,29.3米是保證水位,原則上超過保證水位就可以開閘。保證水位以下是沒有風險的,超過保證水位隨時可能有風險,這是一個很關鍵的節點。」王海東解釋,「達到29.5米,原則上必須行洪,29.75米就是開閘水位。」
根據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制訂的《淮河防禦洪水方案》,當淮河幹流王家壩水位低於29.3米時,利用河道行洪。當王家壩水位達到29.3米,且繼續上漲,視雨情、水情和工程情況,適時啟用濛窪蓄洪區蓄洪,降低王家壩水位。
王海東記得,當時決定開閘行洪的決策也十分艱難。「按照氣象預測7月21、22號降水較弱,本來上層決定堅守一下,但是洪峰提前、水位迅速上漲,不得不做出了行洪的決定。」
「如果行洪的話,一方面損失將會非常巨大,農田、魚蝦、農業工程項目等等都會遭受損害,另一方面則是擔心上遊之後有強降雨出現。如果現在開閘蓄洪,可能會一下裝滿,導致蓄洪區沒有庫容量,失去調蓄能力。」王海東談到。
28.5米
27.5米是淮河幹流王家壩水文站的警戒水位,而28.5米是濛窪蓄洪區內131座莊臺19.5萬居民的生命線。蓄洪期,所有居民必須轉移至海拔28.5米以上的莊臺上。
2020年3月起,蓄洪區內的郜臺鄉政府組織幹事陳鎖到駐曹臺村工作。這次,他面臨駐曹臺村以來最嚴峻的挑戰。
曹臺村為濛窪蓄洪區曹臺退水閘所在地,也是整個蒙窪蓄洪區地勢最低處。「我們的水最深,退水最晚。」陳鎖說。
從曹臺村觀景平臺眺望,目力所及淮河對岸的安徽省霍邱縣和潁上縣。2020年6月初起連降暴雨,淮河水位升高,曹臺村觀景平臺下的4000多畝壩外地逐漸被洪水淹沒。
67歲的曹臺村村民陳曉榮說,淮河水向曹臺村逼近,下暴雨時水面上大霧升騰,看不到對岸。這裡地勢低,陳曉榮叨念著當地一句俗語,「蛤蟆尿尿都能把我們淹了。」
防汛搶險規範通常根據水位級別調動相應級別的人力,由此將防汛民工分為一、二、三級。水位達到警戒水位時,一線民工需做好一切準備,待命上堤;水位達警戒水位以上一米時,二線民工待命;水位接近保證水位或遇到較大險情時,三線民工待命。
陳鎖介紹,按照王家壩濛窪前線防汛指揮部的要求,淮河水位漲至27.5米時,位於蓄洪區的曹臺村就要組織力量上淮河大堤24小時巡訪,主要出動的是一線民工;淮河水位上漲至28.5米時,響應級別上調,二線民工將上大堤;而當水位漲至29.3米時,曹臺村三線民工就將出動,是為最高級別響應,全村所有勞動力必須全部上堤巡查險情,連67歲的陳曉榮都要參加輪值。
當王家壩開閘蓄洪時,依堤而建的曹臺村尚有一面與淮河大堤相連,至少有一條陸路與外界相同,而李營村則四面被洪水包圍,成為事實上的孤島。
李營村第七生產隊隊長馬守望今年60歲,自1968年以來,他經歷過王家壩閘6次王開閘蓄洪。馬守望的家也隨著歷次蓄洪后庄臺的建設而越搬越高,最後搬到李營村所在的鄭臺子上。
2020年7月19日接到撤離通知時,身為生產隊隊長的馬守望組織完低洼處的村民和魚蝦養殖戶撤離,留給他搶收自家農作物的時間所剩無幾。
馬守望的大兒子和小子兒小兒媳在杭州一家玻璃廠打工,家裡只有他和老伴、大兒媳,以及五個孫子孫女。
他來不及去自家農田,就跑到院子後面的自留地,搶收不足一分地的蔥種。院子外面放著一個不到一平方米的泡沫盒子,裡面有土,蓄洪前家人種了九株小辣椒。李營村成為孤島之後,這是馬守望一家最後的土地。
爭奪戰
一個多月前,王家壩村的農戶王玉敏還在為長時間不下雨發愁,「那會土地乾旱,樹都乾死了」。剛開始下雨時,他興奮不已,想著今年的收成保住了。7月15日,他按慣例去巡堤時觀察到水位並沒有很高,但沒想過5天後,這個關了13年的閘會再度開啟。
7月19日晚9時許,王玉敏剛和老伴、孫子們吃過晚飯,聽到大喇叭裡在喊:「趕緊搬東西,要開閘了」。此時,王玉敏的2300隻鵝還在鵝棚裡安然入睡,他和老伴、三個還未成年的孫子拿著小木棍、手電筒連忙轉移鵝群。
300米的「趕鵝路」,阻礙猶如長徵。先是鵝,有100多隻鵝怎麼也不肯離開鵝棚,王玉敏不得已只能放棄;然後是一個水塘,受到驚嚇的鵝群紛紛跳進水塘中,他只能叫來鄰居一起幫忙,好不容易把水塘中的數千隻鵝趕上小路。一群人在黑暗中靠著手電筒艱難前行,下著雨的路很容易滑倒,王玉敏的老伴摔了好幾跤。
直到凌晨2點,王玉敏的鵝群才到達了「安置點」。這是以前王玉敏趕鵝曾經路過的一塊空曠的泥地,一側有一圈廢棄的磚牆,再用鐵絲網編制好第二層屏障,形成了臨時的鵝圈。
安置好鵝群後,王玉敏和老伴又趕去梨樹林裡搶收香梨。500棵梨樹上掛滿了快要成熟的香梨,兩個老人只採摘了十幾個香梨後就放棄了,「來不及了,太累了。」
倖存的2000多隻鵝成為了王玉敏唯一要守護的東西。他從家裡搬來木床、一床薄被,除了回家吃飯以外,幾乎每時每刻都守在鵝圈旁。
臨時鵝圈裡沒有水源,王玉敏就從家裡搬來小水泵,每天從地裡抽水,保證鵝們可以喝到新鮮乾淨的水。
但水還是不夠,2000多隻鵝大都被泥土弄得髒兮兮,有些鵝因為在泥地的渾水中飲水,整個鵝嘴也是黑黃相間。悶熱的天氣裡有一丁點響動,鵝群們就會伸長脖子向天嘶叫。
鵝群飼養的環境要求乾淨衛生。在這個高溫、泥濘的臨時「安置點」,鵝極其容易生病。王玉敏不知道這些鵝還可以熬上幾天,他只希望洪水可以儘早退去,2000隻鵝可以健康成長到9月份,賣上一個好價格。
淮河人家的宿命
於集村靠近淮河,本來屬洪窪地帶,水資源豐富,適合多種農作物生長,但是每年夏天都會被淹。馬守望的表弟付燈產為了躲避家門口的水,搬去了遠離河邊的李營村。這一次,還是沒能逃脫淮河人家的宿命。
7月19日中午,村書記給付燈產打來電話,讓他「趕緊搬,值錢的先搬上去」,那時他並不知道,關了13年的王家壩閘即將開啟。
付燈產趕緊從家裡開車出發,前往地裡搶救雞、鴨、鵝,還有83箱黃鱔。以往暢通無阻的道路,擠滿了人和車,道路兩旁已經有不少農戶正在搶收農田裡的毛豆、大豆。原本1個小時的道路,那天付燈產開了2個多小時才抵達。
幾百隻雞、鴨、鵝平時都散養在地裡,付燈產一家人從中午弄到晚上才將家禽們趕到大棚,再將它們裝進了原本裝蝦的網籠中。
凌晨2時30分,付燈產只搶救上來14箱黃鱔,沒有更多時間再收回魚和蝦,70隻雞也死在了搬運途中。付燈產琢磨,有些雞是被鵝踩死的,有些或許是受驚過度嚇死的。付燈產將死掉的雞埋在家門前,「這麼多錢,一下全完了。」
7月20日,付燈產起了一大早,他想再去看看自家的土地,「就算都漂走了,我也想去看看」。但是,唯一通往閘口的道路已經被封鎖,封鎖線前擠滿了車輛,這裡的人和付燈產一樣,都曾擁有過一片即將豐收的土地。
溫暖的事情也在發生。
7月18日晚上,河南省消防總隊航空港支隊一支50人的隊伍攜帶橡皮艇等設備抵達老觀鄉,他們是最早到達濛窪蓄洪區的外省專業救援隊伍。
隊伍把帳篷扎在和臺村村口。當天晚上下著大雨,一條黑身白蹄的小狗溜進帳篷。小狗渾身是水,凍得發抖。
村民陸續撤離後,小狗留在這裡。隊員們在等狗主人,但一直沒有人來。他們把口糧分給小狗,都是火腿腸和饅頭。因隊伍駐地在老觀鄉,他們給小狗取名「老觀」。
7月22日,一位隊員告訴界面新聞,如果隊伍撤離時狗主人來沒來找,他們打算把「老觀」帶回河南鄭州,在支隊院子裡暫養。
就在這一天,在距離河南消防總隊航空港支隊直線距離約10公裡的王家壩鎮鴻運酒樓舉行了一場婚禮。
7月19日,兩位新人及家人從蓄洪區轉移到王家壩鎮籌備婚禮。7月20日早上王家壩開閘蓄洪,蓄洪區內眾多親友被困在莊臺上。
7月22日的婚禮上,3桌親朋歡聚一堂,不收禮金,一切從簡。5個孩子齊刷刷衝著鏡頭比出剪刀手,肆無忌憚的歡笑打鬧。被洪水帶走的一切,暫時被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