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 本報記者 徐蓓
不久前,臺灣作家張大春的代表作《認得幾個字》推出了十周年珍藏版。在新版推出之際,他與「小象漢字」的創始人劉良鵬在分享會上一起向大家講述了漢字背後的文化意義。
「西」字原來的意思是鳥巢
劉良鵬:《認得幾個字》這本書,以一種與孩子談字的方式把孩子帶入文字的世界,讓他們懂得漢字構造本身的意義以及漢字背後的文化意義,同時也了解了中國的傳統文化,這真的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張大春:我們先來說說漢字的構造。漢字中的「羊」,其實是一隻羊的頭,而不是一整隻羊。我們注意到,後來出現的字,比如「鳥」「馬」,表現的都是完整的動物的樣子,但「羊」卻是不完整的。為什麼呢?答案很簡單,因為牛和羊,在漢字裡最早是作為祭品出現的,所以表現的是牛頭和羊頭的樣子,而其他動物則是整體的樣子。這其實與中國古人整套的祭祀方式以及祭祀在古代社會中的重要價值是分不開的。因此,文字自有它內在的意義,不只是一種溝通工具而已。
再比如,一個大的寶蓋頭底下一個小小的孩子,這個字念「字」。寶蓋頭是什麼意思?寶蓋頭象徵的意義就是一個房子或是一個能夠庇護孩子的家。但是這個「字」,原先並不是指寫字,原先的意思就是養育孩子。從字形上看,這個字的意思很清楚,上頭一個寶蓋,下頭一個小孩,意思是讓一個孩子能夠安穩地、幸福地長大。所以,「字」的原始意義,是養育、撫養。可是後來漸漸引申出了別的意思。孩子成長到一定的時候,三五歲要取名字,而且這個名字還分兩種。一種是公開的正式的名字,比如蘇軾的「軾」,就是他的名;另一種是他的字,叫「子瞻」。字和名是相互呼應的,比如韓愈的「愈」是往前的意思,所以他的字叫「退之」,有進有退。因此,一個人光有名不夠,還需要有字來進一步說明。這就是「字」的引申含義。
我最喜歡講解的一個字是「西」,因為它和我女兒有關。我女兒小的時候,有一天,她自己在那裡畫圖,我看她畫得很像樹林,於是對她說:來,我教你一個字。我先在紙上畫了一橫,再畫了一個雞蛋在下面,接著把這一橫連接著兩根直直的棍子,連到這個像雞蛋一樣的東西上。我問:這是什麼字?她說,不知道。我就再畫了幾筆,她發現那一橫原來連接的是一棵大樹,再一看那個圓圓的東西,她說這是一個鳥窩。我說:對,這個字我們今天念「西」。
其實,「西」原本就是鳥窩、鳥巢的意思。可是古人在造字的時候,沒有辦法給予東南西北的「西」一個具體的形象。怎麼辦?只好把經常在西側築巢的鳥窩當作「西」。鳥窩通常建在西側,因為如果建在東側,太陽一出來會把小鳥曬死。正因為如此,所以古人就把鳥巢當作是「西」。
那麼鳥巢怎麼寫呢?只好在旁邊加一個木。一個木,一個西,棲息的「棲」,這就是鳥巢了。
幾乎每個中國字都有非常清晰的來歷。古人造字的時候,有的按照形象造,有的按照接近的形象加上聲音造,也有的把不同的形象結合在一起,讓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字。這些不同的方法,現在我們稱之為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和轉注。
劉良鵬:聽說大春老師這幾年一直在教小朋友「認字」?
張大春: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念了一年的文字學,研究生一年級時又念了一年的古文字學,所以,我現在常常把這兩年學到的知識合併在一起,用簡單的語言教給小朋友。我發現,小朋友們聽我講漢字的來歷,每個字聽兩遍、三遍,大概聽到10個字以後,他們就能做到舉一反三。很多時候,你把一個新字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一看就知道這個字的構造、來歷以及如何使用。所以我建議,把文字學的內容編輯成小學生能夠聽懂的文字,作為小學教材來用。孩子大概從七八歲開始,就能夠辨認圖形所帶來的各種意義。
從甲骨文識字是最棒的開始
劉良鵬:《認得幾個字》這本書講的是你教兩個孩子識字的故事。那麼我很好奇,當初您的父親是怎麼教您識字的?
張大春:在我念幼稚園中班的時候,我父親算計著我一年多以後就要進小學了,他怕我跟不上,決定自己教我認一些字。因為我小時候是一個很乖的孩子,不聰明,只能算是天資中等,我父親很清楚我不是一個學霸型的人,而且我對於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才會願意做,不然一點耐心都沒有。所以,他就買了一套字卡,大概有100張左右,正面是一個注音符號,背面是一個圖加一個漢字,每天教我識字。
這一年那100個字到底學了多少,我也不太記得,但是當我打開小學課本的時候,我已經從頭到尾都能讀懂。從此以後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就是到了開學第一天,我會把所有的課本都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只是為了看一看自己認不認得這些字。
劉良鵬:您之前說過,孩子從甲骨文識字是最棒的開始。為什麼這麼說?
張大春:我們來看「甘」字,就是甘心的「甘」。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字形?它其實是一個舌頭。還比如甘甜的甜,左邊是個舌頭,右邊也是一個舌頭,其實它就是要強調這種味覺太好了。「甘」字上面有一橫,中間有一點,這一點就是表示舌頭最能夠接受這個滋味的部位。所以說,古人造字,簡單的一個「甘」字,看上去是一個象形的舌頭,其實它並不僅僅是純粹的象形。
還比如表示動物的「它」。其實「它」這個字上面不是寶蓋頭,下邊也不是匕首,它就是一條蛇。我們今天寫「蛇」這個字,它的右邊就是「它」。古人穴居或者住在樹上,最怕的就是這種動物,晚上被它咬一口,第二天就沒命了。所以,古人講到蛇的時候,就說「它」來了,意指恐怖的東西。我們在教小朋友這個字的時候,不是只教它的字音、字形、訓詁,而是教這個字怎麼用。這個字形擺在那兒,有的孩子一看就告訴你,這是一條響尾蛇,脖子還是粗的。
還有「老」字,看起來像是老人戴了個鴨舌帽。但其實,這個老字所表現的形象,是一個拄著拐棍披頭散髮的老人形象。這個形象不光是「老」這一個字,還包括考試的「考」。王考是什麼意思?就是指祖父。老和考這兩個字,根據「漢字六書」的說法,老就是考,考就是老。這些字之間都是互通的,只要孩子們了解了造字原則,很容易就能夠掌握。
提升漢字修養,並不是拿來考試的
劉良鵬:還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您是如何把比較艱澀的文字學推廣到大眾甚至是孩子們中間去的?是什麼樣的動力讓您這樣做?
張大春:文字學在我看來是一門非常有趣的學問。所有非常複雜的字,它的複雜,其實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衣服的「衣」和表示的「示」,作為偏旁的時候,這兩個字就有著本質的差異。表示的「示」,它是一個祭壇、一種祭祀形式,所以與祭祀有關、與神靈有關的字大多用這個偏旁。而當你把「衤」字偏旁的每一筆都展開時,你會發現它就是一個「衣」字,所以「衤」字偏旁的字都和衣服有關。還比如,春天的「春」、秦國的「秦」、泰國的「泰」、演奏的「奏」,上半部分都是三橫一個人,可是如果你去研究它們的背景,會發現它們很不一樣。
今天,我們還原這些字的意義,並不是拿來考試的,我們的目的是想知道這些字形背後曾經有過一個什麼樣的社會,那些古人生活的環境是什麼樣的,這些字的來歷又是什麼。對於那些遙遠國度的想像,也許就在這些活生生的文字裡。就像秦國的「秦」,它其實是兩隻手捧著一堆沉甸甸的禾稼。你能想像嗎?很多人正高高興興地抱著自己的糧食收成,這就是「秦」的最初含義——豐富的莊稼收穫。就是這樣一個「秦」地,從周王的一個附庸變成一個諸侯國,後來甚至統一了天下。誰能說這個「秦」字,不就是一部歷史呢?也許它還是司馬遷來不及寫的歷史,因為那是很古遠的歷史,透過文字,這一個字也許就透露了這個國興起的原因。
劉良鵬:這真的是一個很有畫面感的文字。如果每個孩子都能這樣來認識漢字,他們一定會發現,原來漢字是這麼有意思,原來這就是我們悠久的中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