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禪是大海。禪是大氣。禪是山嶽。禪是俳句。禪是水墨畫。禪是雷鳴閃電。禪是春天的花朵,夏日的炎熱,冬天的寒雪。禪是男性不屈,用來支配前代藝術的女性溫雅。
《鈴木大拙說禪》,(日)鈴木大拙著,張石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版,45 .00元。
鈴木大拙有全集40卷,但是最精彩,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對禪的論述。在大拙的眼裡,禪不是哲學,不是宗教,更不是道德。概而論之的話,鈴木大拙的禪思想,就是一個「機」字。
鈴木大拙,這位活了96歲的日本思想家和宗教家,他的最大的一個學術貢獻就是向西方人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禪的根扎在中國,禪的花開在日本。西方人知禪是因為鈴木大拙。英語世界裡通用「Zen」而不是「C han」,就與他不懈推廣日本禪有關。鈴木大拙有全集40卷,但是最精彩,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對禪的論述。這個分量至少有15卷之多。而15卷的文字量,對一名普通讀者來說是無法閱讀的。如何把它壓縮提煉成鈴木大拙論禪的精華本?完成這一艱巨工作的是在日華人新聞工作者、學者張石先生。他從《鈴木大拙全集》中選譯出論禪的文字,取名《鈴木大拙說禪》,交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出品。
禪不玩弄任何定義
大拙用英語寫作,向西方人不厭其煩地述說那麼在這位先生的眼裡,究竟何為禪呢?
他說,禪什麼也不教導什麼也不述說。因為禪是從人們自身心緒中自然生發的東西。如果禪硬要教導硬要述說什麼的話,禪就是哲學了。而禪一旦標榜為哲學,禪就完蛋。
那麼禪是不是宗教呢?若從邏輯層面看似乎不成問題。這是因為如果認定禪不是宗教,那就等於說佛教也不是宗教。但就在常人眼中視為常識的東西,在大拙那裡則有了異樣的考量。他的視角很妙。他說,禪沒有值得禮拜的神,沒有應該執行的禮儀,沒有死者往生的未來國土,而且在終極處,也沒有祈念冥福的依託——— 靈魂。為此禪就巧妙地脫卻了宗教上的羈絆。大拙提出這樣的發問:禪抱有猶太人和基督徒所一貫具有的神的觀念嗎?顯然沒有。因為從禪的思考來看,人才是神的感覺器官和思考裝置。因此才有了成為造物主的神與人之間的關係問題。用這樣的方式來發想神與人,在西方是不可能的。人是神(宇宙)的一部分,而絕不是從屬的關係。人需要神,就像神也需要人一樣。這是禪最普世化的地方,也是西方人最難以接受的地方。
在大拙的眼裡,因為禪不是哲學,不是宗教,更不是道德,所以在禪的世界裡沒有神聖和權威的說辭。關於這點,大拙是這樣寫的:「聽說釋迦剛生下來,就一隻手指著天,一隻手指著地叫道: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禪宗的雲門宗之祖,雲門文偃在評論此事說道:要是我當時在場,就一下子把他打死,扔掉餵餓狗。」這裡,令人驚訝的是「打死,扔掉餵餓狗」的對象竟然是一位精神領袖。再怎麼樣的不肖之徒,再怎麼樣的狂妄之徒,給出這樣的結論,也是難以想像的。而更令人吃驚的是在場的另一位禪匠還幫腔說,這才是正確的。這樣看來,如果硬要問禪為何物的話,那麼只能回答禪就是見祖殺祖,見佛殺佛。
在大拙的眼裡,禪不玩弄任何定義,任何定義都無法成為禪的對象。如果說萬法歸一,那麼「一」又是什麼?如果你給它下定義,你就跌入了「威脅精神本源自由」的陷阱。而禪的本質就是力圖使人的心靈自由無障。所以大拙說,禪並不誘導人們把思索集中到「狗子是佛,麻三斤也是佛」的觀念上。如是這樣就會失去禪。禪其實很直截了當:凍僵了的人在渾身發抖,一到篝火旁就渾身舒展,不過如此而已。
在大拙的眼裡,禪是一種注入鮮活的心理訓練方法。過去有人問一位禪師:什麼是禪?這位禪師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一個手指。還有一位禪師用踢球來回答。最了不得的一個還打了問者一個嘴巴。那禪究竟是什麼呢?如果一再追問下去,給出的答案只有三個字:平常心。這表明禪拒絕涉及一切概念。一切概念都與禪格格不入。禪只管如何處理鮮活的事實,或者說將事實如何注入鮮活。
在大拙的眼裡,禪不喜歡與複雜為友。這是因為人的生命本身是極為單純的。雖然用智力去解析生命,其複雜性令人驚訝。但如果一旦把自身託付給生命之流,任其漂浮,我們會發現,生命的外表儘管錯綜複雜,但還是可以理解它的。大拙說這恐怕就是東洋人最特殊的氣質,即不是從外部,而是從內部把握生命。這也正是被禪發掘到的東西。如東洋繪畫中的閒寂。閒寂意味著孤絕。但孤絕並不彰顯什麼而總是在設問。無疑,孤絕的觀念是東洋的。它不限於秋日黃昏的漁村,也存在於早春細小而柔弱的綠色之中。這就是穿透了紛繁的生命外部,深入到生命的內裡。怎麼說這也是禪的功效。
在大拙的眼裡,禪是一堆亂糟糟的堆積物。這是因為《般若經》總是反反覆覆地強調著一句話:般若非般若,故般若。若如此推論:因為山不是山,所以山是山。因為水不是水,所以水是水。因為人不是人,所以人是人。因為誠為謊言,乃是誠。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任何價值標準可言,一切似乎都變得亂糟糟。然而,禪則遇亂不驚地指出:人正是在這看似亂糟糟,看似缺乏價值標準的世界裡,生存著活動著創造著。否定的肯定,從這否定之處,又生出新的肯定,並從這裡產生自覺。
在大拙的眼裡,禪就是無心。作為無心的代表性語言,他好用這樣一句詩: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意思是說,竹子的陰影照在石階上,風吹動後,似乎是在掃除石階上的塵土。但是竹影掃塵,塵是不會動的。月亮照映潭底,但水上是不留痕跡的。這裡表現的是無心的世界。這樣的無心,才能達到無我。而能從無心到無我,這就是禪的極致了。月無心留影於水,水無心留月。這在劍道上就是心劍合一。這在武道上就是生死一如。
在大拙的眼裡,禪的最高境界是悟。沒有悟就沒有禪,禪和悟是同義詞。悟的原則是直達真理而不依靠概念。大拙精準地指出:如果真有所謂東洋認識論的話,那麼禪在這一點上最能十全十美地反映其精髓。悟的神秘和精神的韻律是妙。如畫家十年畫竹,此身化為竹,而後畫竹,皆忘竹。即得其妙,神動天隨。這裡何以神動天隨?就在於禪的頓悟。它是對變化中的世界永恆的瞥見,是對實在的秘密洞察。
在大拙的眼裡,禪就是隨意的自由自在。如一個著名的禪公案。當問:什麼是佛?回答:佛是了不起的人物。答者不及格。再問:什麼是佛?回答:佛就是釋迦,就是阿彌陀。答者還是不及格。再問:什麼是佛?回答:佛就是五世紀前在印度誕生的釋迦這個人。答者更是不及格。再問:佛是什麼?回答:佛是廁所用紙。提問者馬上說回答得真妙真好,你開悟了。但是當第二人,第三人再仿照第一人的回答,那又不及格了。所以這個公案是說,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場合,人沒有自己的獨創是不行的。佛不是定型之物,而是個隨意創作的自由自在之物。
禪是一種人間精神
總之,在大拙的筆下,禪是空中飄蕩的一片雲,用釘子釘不住,用繩索套不住。禪是大海。禪是大氣。禪是山嶽。禪是俳句。禪是水墨畫。禪是雷鳴閃電。禪是春天的花朵,夏日的炎熱,冬天的寒雪。禪是男性不屈,用來支配前代藝術的女性溫雅。禪是本來面目。禪是不立文字。禪是以心傳心。禪是見性成佛。禪是一圓相貌。總之,在大拙的觀念中,禪絕不是觀念的支配物,也不是概念的對象化。禪不支配任何物相,禪不對象化任何物相,其結果反而達到了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念一切法;一月普觀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的超然境地。當年黑格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發現的所謂世界精神,在禪那裡則是水到渠成,得來全不費功夫。真可謂「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
確實從文本上看,鈴木大拙說禪,反反覆覆說了很多。有的重疊有的交叉有的矛盾。但如果概而論之的話,鈴木大拙的禪思想,就是一個「機」字。所謂「機」就在於陰陽變化生生之先端。它承自《易經》卦卜之動和莊子《齊物論》之魂,非印度佛教所有。歷史的氣韻,山川草木的節氣,皆見於其始動之機。老子說反者道之動。這裡就有機。而印度佛教的本體是言因緣而不知陰陽,故不識機。西方人講物質的宇宙世界,不知無,不知生,不知死,當然也不識機。機是飛躍的,超因果的。因而禪的思想才真是創造性的,理論倒是其後的事。吹響日本俳句界號角的芭蕉,有一天與佛頂和尚對話。
和尚問:最近如何度日?
芭蕉答道:雨過青苔溼。
和尚又問:青苔未生之時佛法如何?
芭蕉答道:青蛙跳水的聲音。
看上去有點答非所問,很難找尋到共通的邏輯點。但在大拙看來,這恰恰是禪的直觀精髓的最好體現。佛頂和尚想知道沒有時間的時間是何時,想知道萬物創造以前的宇宙風暴為何景。這顯然是「空」的概念。而芭蕉的回答則表現出了與世界精神的接軌:青蛙跳水池,才是宇宙創生的第一聲,才是時間律動的第一動。這顯然是「色」的範疇。這裡亮出的精神圖式是:空就是色,色就是空。
大拙在93歲的時候,有人問他長壽健康法。他說一心想著明年明年。抱有這樣的希望就能使生命得以延長(參見《鈴木大拙沒後四十年》,松岡文庫編,河出書房新社2006年版)。真可謂質實淡遠。這正如這套「日本藝文酷」叢書策劃人劉檸先生在題為《日本禪學何以能走向世界》的前言中所說:「至此,大拙已經道盡了禪的性格———禪無處不在,禪是一種人間精神。」
最後要指出一點的是譯者張石先生多少年來致力於日本文化和思想的研究,積累了很厚實的學術功底,這在鈴木大拙的譯作上得到了很好的反映。譯文流暢,清新,達意,有一種風日洒然。而更為重要的是,在通融了大拙的禪學思想之後,張石自己也在試圖解答禪是什麼的問題?他在題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譯文導言中說,禪其實是一種「心靈的色澤」。他寫道:「那於斷崖兩岸苦啼不盡的秋猿,雨猿,那在清澈見底的小河裡暢遊的沉魚,老鱗,溼月帶素光,殘燭飄冷焰,寒井鋪紫苔,冷骨動狐影,正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濃盡必枯,淡者屢深」。讀來令人遐思。於是想到了張石翻譯的蕪村的俳句:
悄然棲吊鐘,沉沉睡蝴蝶。
蝴蝶何以附鍾而眠?
沒有答案。屬於天問。
其實問禪,也不就是天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