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北京坐飛機去二連浩特,並從那裡轉機繼續前往蒙古國的。在去二連浩特前,我對那個城市的名字已經非常熟悉了。當年做內蒙城鎮體系規劃的時候,我把內蒙的口岸城鎮研究了個遍。一個個口岸,在地圖上像一個個圓圓的珍珠一樣,沿著四千多公裡漫長的邊境線連成了一條項鍊。二連浩特,就是這條珍珠項鍊裡最大的一顆珍珠。
這是個歷史悠久的貿易口岸。一百多年前的張庫大道上,當時叫做伊林的二連浩特,是這條商道中段重要的中轉站。在中蒙俄茶葉之路最興旺的時候,無數趕著駱駝的晉商帶著茶葉、絲綢、瓷器,從內地來到在這個草原驛站,稍事休整後,再一路穿過大漠、草原和西伯利亞的茫茫森林,最終到達歐洲的聖彼得堡。走西口的晉商從京城到二連浩特,至少要一個月。而如今的飛機只需一個小時,歷史的時空,就這麼千裡一日地被壓縮。
二連浩特路邊的駱駝雕塑,代表著這座邊貿城市的往昔。本文圖片除特殊標註外,均為作者拍攝二連浩特於遼金時期為各北方部落遊牧之地。在蒙元帝國時期,這裡逐漸成為聯通大漠南北的驛站,蒙古大汗蒙哥曾在這裡的玉龍棧與其弟也就是後來的大汗忽必烈會面。元朝滅亡後,這裡被北元置於察哈爾部蘇尼特部落(鄂託克),清代隸屬於蘇尼特右旗。蒙元時期這裡已經有兵站,清康熙徵討葛爾丹時於此設置臺站。嘉慶年間,於此首設「伊林」驛站,它的蒙語意是「紀元、初始」。
隨著張家口和歸化城(呼和浩特)的商隊匯聚此處,這裡逐漸由驛站發展為村落和城鎮。光緒年間沿著著名的商路張庫大道架設電話線,這裡又開設了電報局,並首次在地圖上以「二連」的名字出現,據說這個名字是於此做買賣的張家口蔚縣人的發音。而民國時期,大成張庫汽車公司開通了張庫大道的交通線,這裡又設了「滂北」打尖站,即旅客們下車歇腳休息的中轉站。而「滂北」意為:有鹽的驛站歡迎、歡送遠道的人們。因為二連鹽池久負盛名。二連浩特也曾有過「額仁」的名字,是沿用這裡的二連鹽池的名字:「額仁達布散淖爾」。「額仁」有海市蜃樓的意思,而「二連浩特」這幾個字的蒙語的意思是斑斕的城市。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源自牧人在戈壁灘上產生的浪漫情懷,與北方邊境的蒼涼感產生了奇妙的對比。
這裡已經是戈壁沙漠的的邊緣地帶。蒙古高原上並非都是水草豐茂的草原,而有著大面積的荒灘、戈壁和沙漠。在我國和蒙古國之間,存在著一大片叫大戈壁的沙漠,是世界上最北面的沙漠,面積達130萬平方千米——比整個內蒙面積還大。在明末清初,蒙古分化為三部:漠北、漠南和漠西蒙古,就是以這片大漠為空間劃分。漠西蒙古後發展為準噶爾帝國,被清朝乾隆所滅。而漠北蒙古主要為蒙古喀爾喀部,日後成為外蒙古,即蒙古國的主體。漠南蒙古各部落——科爾沁、察哈爾等,則組成了我國的內蒙古自治區。
從二連浩特的賽烏素機場坐大巴前往市區,公路兩側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草原。隔壁並非沙漠,而是裸巖和礫石荒漠,其間也點綴著大量的野草。深秋的野草已經枯黃,更能給人荒野的震撼,展現出北國那種深沉、幽遠和蕭索。在當年的張庫大道上,出了二連浩特,旅蒙商們就要體會穿越戈壁的艱辛。在《張垣晉商對俄貿易和駝隊運輸》一文中這樣記載,「張家口至恰克圖地廣人稀,溯壁流沙,數日不見水源如煎如炙,冬季塞外高原,溯風呼嘯,極度寒冷,春秋兩季,時遇風沙驟至,天地晦冪,填路埋人,間或遇匪出沒,殺人掠貨,死於天災人禍的時有所聞,黃沙埋骨令人心寒膽顫。」清末姚明輝編著的《蒙古志》,這樣描述張庫大道穿越戈壁的路途:「逾陰山涉沙漠,地勢窪下。漠中飛塵迷目,積沙沒脛,渺茫無垠,滿目荒涼,但見童巖禿丘,累累突兀於沙中而已。」這些文字,給人《龍門客棧》電影裡那種飛沙走石的荒涼孤苦的感覺。或許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下,經歷了野外最遼闊的荒蕪和清冷,才能更好地體會到驛站的溫暖。在張庫大道的中間,二連浩特這座城就這樣生長起來,成為商人們在進入荒漠前的一個駐足處,享受漫長旅途中的片刻安寧。
張庫大道上的驛站 攝於集寧察哈爾民俗博物館二連浩特如今已經打出了「北疆之門、茶葉之路、千年驛站、恐龍故裡」的旅遊形象定位。除了茶路,這還是一個是少有的以恐龍來打造品牌的城市。機場通往市區的道路叫恐龍景觀大道,能看到汽車穿過兩隻巨大的恐龍形成的景觀大門。在道路兩旁,還時不時出現一些恐龍的雕塑,隨著汽車的行駛,它們好似飛奔而去,給人無窮的魔幻現實感。
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科考隊在這裡的戈壁灘依倫諾爾發現大量恐龍化石,讓這個邊陲小城名揚世界。作為亞洲最早發現恐龍化石的地區,這裡被稱為「恐龍之鄉」,二連盆地白堊紀恐龍國家地質公園也成為城市最著名的旅遊景點。
市中心有一個恐龍文化廣場。巨大、空曠的廣場映入眼帘,廣場中央豎起的國旗和兩側對稱的柱子,讓人感受到天安門廣場一般的莊重。而廣場後面,則是有著各種恐龍雕塑的花園。這裡的原野曾經是巨大的恐龍化石墓地,和豐富的礦藏一樣,無數的恐龍化石也埋藏在這座城市之下。走在主幹路恐龍大道上,不知道下面的霸王龍們是否能感受到我們的心跳?
市中心的恐龍廣場蒙古國初體驗根據當地人的介紹,我特意去了市中心的外貿市場換蒙古貨幣。在市中心的恐龍廣場一側,就是義烏商城和溫州國際商城。從名字就可以看出,當年叱吒張庫大道的晉商,如今已經被浙商們取代,他們攜長三角的產能之勢,構建了新的草原貿易的商業生態。
在市場前,大量老式吉普車不斷躍入眼帘。蒙古國各地的人,都開著這種蘇聯嘎斯69吉普,穿過草原和隔壁,來到這個最大的中蒙通商口岸來掃貨。各種顏色的吉普車在溫州市場門口展開了大集會。進入市場後,蒙古國人的身影開始不斷出現,男男女女們似乎都不怕冷,許多人都在風中露著臂膀。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在盡全力掃貨,然後盡全力用貨品把吉普車塞得滿滿的。許多貨物用繩子捆在後備廂,感覺隨時都會掉下來。
義烏商城這場景不由得讓人聯想到千百年前,草原民族和漢族的互市貿易。草原上自古以來就有著無盡的牛羊,但是生活物資匱乏。戰爭時期他們騎著戰馬南下掠奪,和平時期則到農牧交界地區進行以物易物的交易。只不過遊牧民族以往搶購的漢地的銀器、絲綢,變為了如今江浙和廣東生產的服裝、玩具和電子產品。而之前在長城一帶的邊塞,也北移到了千裡之外的二連浩特。蒙古國獨立後,因為夾在蘇聯和中國之間作為緩衝地帶,並沒大量發展工業。在脫離蘇聯控制後,蒙古國(Mongolia)一度因採礦業而經濟高速增長,被稱為Mingolia。但他們的工業化也依然未能大規模展開。蒙古國的牧區長期保持了最原真的遊牧狀態,日用品稀缺的牧民們對二連商貿市場巨大的需求,一如當年茶馬互市的情形。
蒙古國來採購貨物的嘎斯吉普車在二連隨處可見隨後我去二連浩特國門看了看。這個也被稱為「口岸文化景區」的門口,路兩邊各樹立起倒「L」形的立柱,兩兩相對為一組,共同組成透視遠方的大門。從外往裡看,層層大門嵌套,直至消失在視野盡頭,仿佛帶我們回到過去,回想到古代胡漢邊界的金戈鐵馬之中。
二連浩特國門如今二連浩特是我國對蒙開放的最大陸路口岸和唯一鐵路口岸,每年通過這個口岸的貿易已經佔到中蒙貿易總額的70%以上。政府文件裡給予了這個口岸城市極高的定位:「努力地深度融入『一帶一路』建設……爭取把二連浩特市建成向北開放的黃金橋頭堡、中蒙俄經濟走廊的區域性國際物流樞紐、沿邊經濟帶的重要增長極、特色鮮明的現代化口岸城市和富民安邊睦鄰的示範口岸。」二連浩特也提出了「天津港-二連浩特-烏蘭巴託-莫斯科國際商貿走廊」的設想,展現了這座邊貿城市開闊的國際視野。
「來這的蒙古國人可多了。每天光進來的吉普車都上千。」計程車司機告訴我,「還有很多人來這的醫院看病,很多中小學生來這上學,有學蒙語的,有學漢語的。」據說來這裡做生意、開飯店定居的蒙古國人已經有六七百之多,而在這邊上中小學的蒙古國孩子也有四五百人。因此,二連浩特成為蒙古國人了解中國的最大的窗口。我在二連浩特時,通過郵件聯繫烏蘭巴託那邊的旅社安排晚上的接機。在郵件裡我特意用了二連浩特更為國際化的名字Erenhot。而他們則在回復我的郵件裡直接把它寫作漢語拼音的Erlian,他們對這裡的熟悉可見一斑。
在1956年,隨著北京—烏蘭巴託—莫斯科國際聯運列車正式開通,二連浩特開始成為歐亞大陸橋重要的交通樞紐。特別是在蘇聯解體後,中國和俄羅斯、蒙古國的貿易往來與日俱增,通過這裡前往蒙古國的中國人也越來越多。新一代的商人們一路乘著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大鐵路,最終到達歐洲腹地的漢堡。鐵軌上的鋼鐵洪流取代了當年晉商的駝隊。而遊客們則把這裡作為前往蒙古國的大本營,許多人來到這裡乘坐國際火車前往烏蘭巴託,有的會繼續坐到俄國的烏蘭烏德和伊爾庫茨克,去參觀貝加爾湖。他們很多人會乘坐從北京出發的列車到二連浩特,再從二連浩特到蒙古國那邊的邊境城市扎門烏德繼續坐火車去烏蘭巴託。直達烏蘭巴託的火車,則會在二連浩特停下來換底盤和輪子——蒙古國和俄羅斯的鐵路採用的寬軌,會給這趟國際旅行增加點小周折。
在去蒙古國的鐵路兩側,儘是無邊的原野,真正讓人感受到王維在《使至塞上》中描寫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情景。天地荒涼,塞外蒼茫,才有這樣的文字感受。而那兩句詩的後兩句是「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燕然」,即是處在蒙古國中心的杭愛山。
開往蒙古國的貨運列車這是一座典型的因貿易而興起的城市,商店招牌都寫著漢語、蒙語和新蒙文三種文字。用俄國西裡爾字母拼寫的新蒙文和源自藏文的老蒙文相映成趣。蒙古國客商和我們這邊的蒙古族能互相聊天,但已然是看不懂對方的文字了。在城市裡漫步,穿過了北疆街、罕烏拉街、歐亞大街、察哈爾街,仿佛是做了一次歐亞大陸的小旅行。這座城的風貌有點像二三十年前的北京:那時候城市路寬闊人少,街兩邊儘是方盒子樣的老建築。和許多北方城市一樣,這裡道路規劃也是直來直去的方格網,在草原上漫無邊際地攤開。在北方一望無垠的原野上,似乎是沒有理由像南方那樣把路網扭曲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而少數民族和邊遠地區更高的人均用地指標,讓這裡的城市顯得更加空蕩,任由來自蒙古高原的冷空氣沿著馬路橫衝直撞。
晚上剛過十點,這座邊塞小城就已經被徹底的夜色吞噬。北地的朔風呼嘯,黑暗讓冷空氣更加刺骨。九月底的北京剛入秋不久,此時的二連浩特已有初冬的寒意。大路上汽車很少,人行道上更是沒有人。路邊的各店早已關門,即使是連排的洗腳房——那多半是因為邊境貿易而興起的行業——也是如此。
我又回到機場,搭乘夜間航班前往烏蘭巴託。搭乘這班匈奴航空飛機的,大多是在二連浩特的蒙古客商。其中一個蒙古客商,和一個在機場工作的本地的蒙古族聊天。其實這並不是想像中的理所應當。蒙古族分布地域廣泛,而蒙古語則和漢語一樣,方言眾多,並不都能很好地溝通。蒙古國視為標準的喀爾喀蒙古語,與二連浩特所在的錫林浩特盟口音相近,兩地溝通無礙,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但兩人身下的隔離帶,似乎告訴他們,他們已然身處兩個國度。咫尺卻又天涯,就像老蒙文和新蒙文巨大的分異一樣。
繫上安全帶,螺旋槳小飛機就搖搖晃晃地起飛了。這飛機的造型,讓我聯想到林彪外逃時乘坐的三叉戟。後來了解的信息更是讓我感到巧合:旁邊座位上的一個經常往返蒙古國的中國客商,告訴我這些小飛機也是七十年代蘇聯造的,和三叉戟一樣。順手翻看Kindle裡關於林彪叛逃的書籍,剛好看到叛逃前葉群問秘書:「蒙古國有什麼大城市?」秘書說:「烏蘭巴託、扎門烏德、賽因山達……」這些城市其實都是在張庫大道上,甚至林彪摔在了路上的溫都爾汗也在這條通道附近。如今那個城市已經以大汗命名為成吉思市。
小飛機飛得不高,從窗外甚至能看到草原上星星點點的火光。或許牧羊人抬頭仰望,會覺得我們是夜空中划過的一顆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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