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貴州省畢節市威寧縣秀水鎮的大山裡不時傳出奇怪的聲音,引發社會上的強烈關注,很多網友專程跑去拍攝了短視頻在抖音等平臺發布。有些迷信者堅稱這是「虎嘯龍吟」,有些好事者造謠說這是地震先兆,搞得人心惶惶……直到後來,當地政府通報稱,不明聲源系一種名為黃腳三趾鶉的鳥類發出。黃腳三趾鶉為小型鳥類,繁育期叫時聲音悠長沉悶,和黃牛的叫聲有點相似,才造成了這場天大的誤會。
當筆者看到這則新聞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一起發生在百年前的真實事件:在京師南城著名的陶然亭,也因為突然響起了莫名其妙的怪聲,引發了一場震動朝廷的恐慌。
一、謎題:忽有怪聲如牛鳴
這一事件最早「爆出」的時間,當是光緒甲午年(1894年)三月,據《清稗類鈔》記載:「京師宣武門外南下窪陶然亭畔葦潭中,忽有怪聲如牛鳴,其聲嗚嗚然,人名之曰大老妖。福文慎公錕時為步軍統領,調兵窮搜,莫得端倪。」
能驚動步兵統領,並非因為此事的妖異程度有多麼劇烈,而是上達了天聽。據文廷式《聞塵偶記》記載:那怪聲有時像是牛叫,有時像是驢鳴,「鳴必三聲,東西互疑,莫有定處」。有喜歡在夜晚於葦潭邊散步或釣魚的人,說見過「大老妖」的真實面目,乃是個「牛首蛇身」,於是謠言四起,聽者糜集陶然亭,都想一睹究竟。
近代法學家、曾任大理院推事的江庸在《趨亭隨筆》中記載了當時的場景:「我時寓居保安寺,楊舍人住官菜園。見怪不怪試一往,自龍泉寺成市廛。美人如花著高屐,胭脂塗頰擎雙鬟。時逢繡幰中風走,道旁貧婦爭乞錢。前行野潦一圈碧,萬頭攢戢人如山。是時一哄怪乍狀,竟吹樹葉敲銅環。驀然一聲殷地發,事果不謬如人傳。」這首詩中的「我」乃是詩作者、時任翰林院國史館編修的著名學者趙熙,而楊舍人是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趙熙和楊銳聞聽陶然亭南下窪「傳有怪物聲振天」,便偕同往觀。由龍泉寺(位於陶然亭附近的龍爪槐胡同,亦名龍樹院)到南下窪好像趕集一樣,從年輕婦女到貧老乞丐,萬頭攢動於南下窪周圍,正當大家議論紛紛懷疑這不過是以訛傳訛的時候,怪聲突然傳來,把所有人嚇了一大跳。
《蜷廬隨筆·趨亭隨筆》
楊銳回到家中,怎麼都想不明白,文人遇到困惑,自然是要從書本中尋找答案,「取五行志終夜翻」。最終他認定,這吼聲乃是一隻原本住在頤和園昆明湖裡的老鼉(鱷魚)發出的,此前水師在昆明湖上演練時操作水雷,炸壞了它的窟穴,使它受了驚嚇,「徑攻地道鑽城垣」,一直從頤和園跑到了陶然亭。
楊銳的想像力令人欽佩,不過有一說一,他這番猜測的本質就是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但從中不難看出,京城的市民、官員和知識分子都開始關注「南下窪怪聲」。同樣親自來到陶然亭考察並親耳聽到怪叫的,還有工部員外郎李嶽瑞。他在《春冰室野乘》中寫到:「餘時在都下,嘗親聞之,確如牛鳴盎中,其聲嗚嗚然。」他說當時很多人確實認為發出這個聲音的是「蛟蜃之屬者」,即鱷魚一類的水中猛獸。無論哪個朝代,妖異之事的新聞都是最受人們關注且最有傳播力的,所以「市井人妄繪其形,名之曰大老妖,謂其物專噬洋人。稍有識者,皆哂其無稽。而圖說刊板流傳。遍布大江南北,乃至新疆塞外。官吏示禁,竟不能止」。
《春冰室野乘》
不知怎麼的,這件事傳到了光緒皇帝的耳朵裡,頓時引起了他的高度警惕,因為當時日本對中國蠢蠢欲動,帝黨和後黨也一直在明爭暗鬥,且不說「國之將興,必有祥瑞,國之將衰,必出妖孽」的傳統迷信,就說那句「謂其物專噬洋人」,恰恰說明有人在藉機宣傳盲目排外,這於本來就錯綜複雜的中外關係而言,絕不是什麼好事。於是光緒皇帝下旨,讓自己的老師翁同龢和步兵統領福錕「窮究其變」,務必要查他個水落石出,徹底破除那些怪談邪說。
二、解謎:內務府設宣經壇
今天的陶然亭,乃是北京南城一處優美宜人的園林景落,但在一百多年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明建文帝四年(1402年),朱棣篡位成功,不久之後即遷都北京。為了營造城垣廟宇和宮殿,工部在北京設立了五大窯廠,並把燒制板瓦的黑窯廠設在了西南城隅(俗稱南下窪),直到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裁撤,其地「坡壠高下,薄渚參差」,遠可望見青翠重疊的西山,近可俯瞰「葦花搖白」的野鳧潭,漸漸成為遊覽勝地。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江藻在這裡營建了三間敞軒,取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詩句「更待菊黃佳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命名以「陶然」二字。《藤陰雜記》記載:「陶然亭又名江亭,春秋佳日,宴會無虛,亭前廊以軒楹,可容小部……百餘年來,遂成為城南觴詠之地,名家集中,多有登覽之作。」
雖然上述文字,讀來令人浮想聯翩,以為陶然亭必是風景絕佳且名士雲集,但其實在舊京百姓的眼中,那裡還有另外一番景象:「福州老館在京師南下窪,其旁多叢冢,福州義園在焉。」也就是說南下窪當時有一大片墳地,「夜深無月,荒煙蔓草間鬼磷上下,毛髮皆竦」。郭則沄著筆記《洞靈小志》記載,當時有幾位文人雅士「相與為扶乩之戲」,三更半夜「持香步赴義園」。「是夕月黑園深,岑寂可怖。」他們走了一會兒來到叢葬深處,「靈風颯起,燈火皆滅」,頓時驚惶失措起來,「風繞其前,翛然若逝」,嚇得他們「皆若寒噤,凜然急返」。
《洞靈小志》
由此可知,南下窪在當時本來就是個容易出現怪力亂神傳說的地方。翁同龢和福錕來到這裡調查「怪聲之謎」的時候,心中想必也是忐忑不安的,這一點,從他們主持的勘查方略可見一斑。他們的第一個辦法是指揮大量民夫淘葦潭的水,想著「水落石出」,誰知折騰了半天,「蹄涔之水,千夫挹之竟不能涸」。然後又對南下窪展開大規模搜索,「卒莫得端倪」。最後內務府出了個餿主意,「召僧道設壇諷經以禳之」。《趨亭隨筆》有詩云「自餘厭勝有萬法,內務府設宣經壇。西山老道習雷吼,星冠木劍揚朱幡」,指的就是這荒唐的一幕。
事態發展到這裡,已經完全偏離了光緒帝派人調查的初衷,不但承認了妖異確實存在,而且還調動了迷信方法來剷除妖異。然而儘管使出千般手段,萬種花招,依然沒有查出真相,「至六月初聲始止」,等於是不了了之。
三、謎底:無乃小怪作大驚
怪聲雖然沒了,但民間對此事依然眾說紛紜,其中稍微靠譜一點的說法是「甘肅人或雲刺蝟老者其聲如此」,而巡城御史為了平息各種漫無邊際的猜測,乾脆出了一則告示說怪聲乃是「有人藏於葦中戲吹鳴角」,但這種說辭對於曾經「觀者如堵、喧闐特甚」的京城百姓們而言,無異於欲蓋彌彰。很快,更加可怕的謠言出現了,說這不是什麼大老妖怪叫,而是「城鳴」,也就是北京城自己發出的叫聲,「於兆主兵」。翰林院庶吉士張其淦在《夢痕仙館詩鈔》中說:「右安城門當畫晴,野畦淺水蘆葦平。忽有怪物如牛鳴,路人千萬皆聞聲……人妖既除邦乃寧,物妖有象禹鼎呈。何至妖異喧神京,無乃小怪作大驚。」說是不要大驚小怪,可是字字句句都顯示出張其淦內心的惶恐不安。此後不久,日本悍然發動侵朝戰爭,繼而擊潰北洋水師,兵鋒直逼北京,回想起三月怪聲,「議者乃曰是兵象也」,更加坐實了「城鳴」之兆。
《夢痕仙館詩鈔》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22年後,民國五年(1916年)的夏初,南下窪再次傳出了怪聲。
當年曾經聽過這種聲音的市民們趕過去「重溫」之後說:這一次的怪聲和22年前一模一樣!於是成千上萬的人湧到陶然亭去參觀。警察總監吳炳湘派出大批人馬前去搜捕,外五區的警察尋聲溯源,漸漸把「包圍圈」縮小到一處蘆葦茂密的地方,然後一邊割掉蘆葦,一邊把附近的水抽乾,最後在最深處發現一個大鳥巢,鳥巢中臥有一隻水鳥,「怒嗥欲飛去,經槍擊墜落」,從此南下窪再也沒有傳出過那種怪聲了。而那隻怪鳥則被製作成標本,送到中山公園董事會北廳陳列展覽,有媒體報導:「這隻鳥身高一尺,頸長八寸,全身虎皮色,又似土色。嘴尖長,足有四爪,甲堅長,眼黃瞳黑,專吃小魚。其狀與『長脖老』等相似。或即系此類。但何以鳴聲如雷,則不得而知。或是一種聲袋變態,亦有謂系鳥吃小魚時,嘴入泥中,吹氣作聲使然。」1942年4月16日的《實報》報導,那時的怪鳥標本還作為「稷園四異物之一」陳列展出。著名學者鄧雲鄉先生在《宣南秉燭談》一書中回憶,他年輕時在中山公園曾經見過這個標本:「比大雁腳高,長嘴,很像魚鷹,原是一種珍異的水鳥,而且可能是候鳥,習慣於春夏之間來陶然亭蘆塘中棲止,可能正是求配偶時期,所以發出響亮的鳴聲。這本來是自然的,而無知者卻把它當作水怪,發現之後,又開槍打死,還好製成標本了,但標本始終標著『妖鳥』的名稱,真可謂鳥非妖而無知者卻似妖了。」
《宣南秉燭談》
鄧雲鄉的感慨,一直到今天依然發人深思:一百年前南下窪蘆葦蕩中的水鳥,一百年後秀水鎮大山裡的黃腳三趾鶉——鳥還是鳥,叫還是叫,無知者也還是作他們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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