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成祖設立內閣開始,文官的勢力逐漸擴大。尤其在土木堡之變後,大明的在朝中和軍中的勳貴勢力幾乎是被掃除一空。從此文官集團開始一家獨大,地位開始變得尊崇無比,受到朝廷的種種優待,哪怕犯下大錯也不過是貶官罷黜。
但是惟有一人除外,此人作為進士出身的高級文官,卻成為了大明二百年來唯一一個遭受傳首九邊這種殘酷刑罰的人。若此人是大奸大惡之徒倒也能說得過去,可是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此人是個在遼東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他就是熊廷弼。
對於傳首九邊這個刑罰,大家可能不太了解,簡單說一下。明成祖朱棣發動靖難之役登基後,將首都遷往北京,為了防備北方的蒙古人,朱棣在北方邊境設了「九鎮」,分別派兵駐守。
而明朝的萬裡長城,東起丹東,西至嘉峪關,分為九個區域管轄,於是又稱為「九邊」,如此「九邊九鎮」構成了明朝的塞北防禦體系。
明白了「九邊」,也就知道了「傳首九邊」的含義,那就是罪犯被斬首後,其首級被朝廷派人拿著到這九處邊關示眾,以警告眾人。斬首示眾以來本就是極其殘忍的刑罰了,而傳首九邊則是讓人屍首分離不能全屍下葬,這種刑罰極其殘忍
而終明朝二百多年,唯一受到這種刑罰的人,就是在遼東抵抗後金並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熊廷弼。那麼,熊廷弼究竟犯了什麼大錯,讓皇帝如此痛恨他,落得如此慘烈的下場?
熊廷弼(1569-1625),字飛白,號芝岡,漢族,湖廣江夏人,熊廷弼少時家境貧寒,放牛讀書,刻苦強記。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考中鄉試第一名,次年則高中進士,被授予保定推官。
當時的官場貪汙成風,衙門的官員和豪強勾結草菅人命。熊廷弼上任後,親自審案,明斷冤假錯案一百五十餘起,被當時的巡撫汪應蛟譽為「全國理官第一」,被提拔為工部主事,進入中央為官。
在當時的朝廷中,東林黨人佔據輿論主導地位,正在和齊楚浙三党進行激烈的黨爭。而江夏人出身的熊廷弼自然偏向楚黨。
而且熊廷弼此人性情剛直,厭惡誇誇其談之人,所以在中樞任官期間,熊廷弼屢屢與東林黨為難,所以很快被罷官,後來楚黨得勢,熊廷弼才又被啟用為御史。
萬曆三十六年年巡撫趙揖與總兵官李成梁棄寬奠新疆八百裡,遷徙民眾六萬家於內地。給事中宋一韓彈劾了李趙二人。明朝中央派熊廷弼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去調查此事。
熊廷弼到遼東後,經過深入的考察,已詳盡掌握了遼東的軍事形勢。他上書朝廷對遼東軍事政局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和判斷。
當時明朝在遼東受到三股大的勢力的侵擾,西邊的漠南蒙古、東邊的建州女真努爾哈赤、正北方的北關海西女真。他指出「此遼東三面虜也,面面環繞,如處重圍。」
明朝中前期一直把蒙古視為最大的敵人。在對北方的防禦思想中,明政府一直是聯合女真部對付蒙古,即所謂的「以東夷制西虜」。
而熊廷弼在考察完遼東後,上書朝廷分析遼東三股強敵為明朝的危害程度,認為女真人的威脅遠遠超過蒙古。「人皆為河西危,而臣獨為河東危,何也,西虜雖強盛,然所欲不過搶掠財物,而止無遠志。而東虜城郭、田廬、飲食、性情與遼同,所志在我土地也。」
在熊廷弼看來,蒙古志在搶掠財物,而女真志在侵佔土地和人民,蒙古不知內地虛實,建州女真熟知內地實情,因此建州女真對明朝的威脅最大。後來歷史發展確如其所預料。
而李成梁所拋棄的土地正是被建州女真努爾哈赤所佔據,努爾哈赤得到這一膏腆之地,大力發展農業,解決了軍糧,獲得長足發展,為進攻撫順、遼陽、瀋陽等做好了充分準備。
因此,熊廷弼上書朝廷,歷數李成梁八大罪狀,請求嚴懲李成梁等人。並且向朝廷陳述努爾哈赤的野心和危害,請求朝廷聯絡海西女真,利用二者之間的矛盾,讓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互相攻伐,削弱努爾哈赤的力量。
熊廷弼巡按遼東三年,上疏數十次,所言切中要點、入木三分。屢次給明朝遼東的軍事防務指出了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妙計。
在遼東的三年,熊廷弼整頓軍隊,懲治貪汙腐敗,提拔各種人才,嚴格軍紀充實營伍,使得遼東軍隊的風貌大為改善。他還實行屯田制,裁撤老弱士兵,組織其開墾荒地,並修建了城堡和糧倉,防止女真騎兵前來劫掠,三年之內屯積糧谷三十萬石。
在外交戰略上,其努力改善與葉赫部、蒙族各部的關係,聯弱打強,使遼東的軍事防務得到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明朝遼東邊疆得以穩定。
他所執行的」實內固外,以夷制夷「的戰略方針。使努爾哈赤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不得不採取退縮方針,退還明朝故地,與明朝和好。
萬曆三十九年,熊廷弼巡按遼東任期已滿,離開遼東,督學南直隸。此地是東林黨的發祥之地,一黨獨尊,但是熊廷弼到任後」所拔皆名士,所進皆寒微,所罷黜皆鄉紳津要子弟,而東林子弟居多。「
當時的首輔葉向高,也是東林出身,他之所以能入閣,多虧江南東林子弟在人力和物力上的支持,而熊廷弼上任後卻對其根基痛切打擊,這導致葉向高對熊廷弼非常不滿。最終因為熊廷弼打死鬧事的學生,被趁機罷官去職。
直到萬曆四十七年,努爾哈起兵反明,在薩爾滸打敗遼東經略楊鎬率領的十萬明軍,統一了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各部。明朝政府一直運用的「分而治之」的政策徹底失敗,後金國軍威大震,聲聞天下。
在這種局面下,朝廷重新啟用熊廷弼。熊廷弼臨危受命,毫不猶豫的踏上了回京之路。被任命為兵部右侍郎兼右金都御史經略遼東,統領整個遼東事務。
熊廷弼上任後面對兵敗後的亂局,先是整肅軍紀,將臨陣脫逃的的將領盡數誅殺,提拔有功能戰的軍官。然後設置祭壇祭奠撫恤死難的將士,懲治剋扣糧餉的文官,先把軍隊穩定了下來。
然後招撫流民,還鄉生產,鞏固穩定自己的內部安定人心。針對明軍將士士氣低落的現狀,熊廷弼決定部署防務,以守待攻。督促軍士造戰車,治火器,修築城池,充實軍備,計劃構築遼河防線,集中十八萬兵力分布陽、清河、撫順、柴河、採取持久防禦方針。
熊廷弼分析後金軍事行動的目的,在於「專心併力,以圖我遼瀋。」於是制定進剿、恢復、固守三個戰略步驟。他說:「善行師者,行必結陣,止必立營,見可而進,知難而止,貯放糧草,兼作退步。」
調總兵官李懷信率軍戍守遼陽門戶首山要塞,不時派小股部隊更番迭出,襲擊後金軍隊。僅幾個月工夫,經過熊廷弼的一番整頓,後金再也不敢進攻,使朝夕難保的遼東,形勢有了好轉。
歷四十八年(1620),明神宗死,光宗、熹宗先後繼位,朝廷內部在遼東防務問題上意見不一,互相攻擊。御史馮三元、張修德和給事中魏應嘉等一部分官僚,也都先後攻擊熊廷弼.「無謀」、「欺君」,不敢主動出擊速戰速決。
熊廷弼受專權的黨的牽制,他的積極固守計劃無法實現,更談不上恢復和進剿了。這次他經略遼東僅僅一年零三個月,儘管有「威懾夷虜,力保危城」之功,但仍被迫自行辭職。
代替熊廷弼的袁應泰不熟悉軍事,改變了熊廷弼的積極防禦計劃,盲目地進攻後金,屢吃敗仗。結果,袁應泰上任只四個月,被熊廷弼稱為「神京左臂」的瀋陽和遼東首府遼陽俱為努爾哈赤攻佔。袁應泰見大勢已去,舉家自殺。
熹宗不得不承認:「熊廷弼守遼一載,未有大失:換過袁應泰,一敗塗地!』遼陽之敗,遼河以東的海、蓋、復、金等七十餘城均為後金佔領,使明與後金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標誌著明朝在東北的統治即將結束。
遼瀋相繼落入後金之手,明朝退守遼河以西,明朝上下籠罩著一片悲觀、恐懼的氣氛。天啟皇帝此時才想起了熊廷弼,立即招其入京。任命熊廷弼為都御史,駐紮山海關,經略遼東軍務,先前攻擊熊廷弼的馮三元等人被罷官去職。
瀋陽和遼陽失守後,山海關以東,遼東最重要的重鎮就是廣寧了。巡撫、總兵、鎮守太監的辦事機構都設在這裡。熊廷弼一到任就提出了「三方布置」的思想。
一是,在廣寧堅守與後金對壘於遼河之畔,二是,利用明軍的水師從海上攻擊後金的大後方,迫使後金回師救援,解除前線圍困,則遼陽可復。三是,聯繫朝鮮,從側翼牽制後金。其主要精神還是以「守為主,守後方可以戰」的思想。但並非是一味被動的死守。而是先守衛遼東,恢復實力,然後再伺機出戰恢復遼東。
熊廷弼的戰略規劃,揚水師之長,發展與明朝藩屬李氏朝鮮的同盟,以廣寧為一方重鎮,在戰略態勢上完成了對後金的弧形包圍,可謂視野開闊,謀略深遠。
然而熊廷弼的戰略規劃,卻遭到遼東巡撫王化貞的堅決反對。王化貞這個蠢貨,是個典型的清流文官,剛愎自用,不通兵事,但卻輕視後金,好說大話。他向中樞進言,狂言依靠撫順叛將李永芳作內應,以蒙古部落虎墩兔為外援,六個月即可蕩平後金。
但實際上,李永芳時已為後金國主努爾哈赤的額附,忠心耿耿效忠新主;蒙古虎墩兔雖時稱助兵四十萬,然從未出兵,只是空話敷衍而已。王化貞將希望寄托在這兩者身上,無異於痴人說夢。
但王化貞因是首輔葉向高的門生,受到兵部尚書張鶴鳴的鼎立支持,所請無不允,獨率大軍十餘萬駐守廣寧。而作為王化貞上司的熊廷弼,卻遭到兵部尚書張鶴鳴的制和反對。「廣寧有兵十四萬,而廷弼關上無一卒,徒擁經略虛號而已」。
朝廷剝奪了熊廷弼的實際兵權,而把統兵權交給了王化貞指揮。由此導致熊廷弼只是遼東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實際上他直接可以統帥的軍隊卻不足五千人,這導致熊廷弼的戰略根本無法實施。
天啟二年(1622)正月,後金進攻廣寧,王化貞率領的明軍果然全線崩潰,獨熊廷弼率領率右屯五千兵保護民眾民進入山海關。廣寧之敗次月,王化貞被逮捕下獄,熊廷弼也被停職等候處理。
當時熊廷弼認為自己奉旨守關,按照經、撫當時的分工,經略是守御山海關。巡撫是駐紮廣寧,且自己並無實權。這場失敗的主要責任是王化貞人。按律,王化貞罪應當誅,而對王化貞鼎立支持,排斥熊廷弼的張鶴鳴也罪責難逃。
但是明朝兵部指揮軍事,多受言路挾制,言路又多由內閣決斷,所以,天啟初年遼東的進退,歸根到底都必須經由內閣準允,而內閣「葉相國(向高)故與先生(熊廷弼)有隙,化貞又是其門人,中途疏稱化貞才當專任,不宜受人節制。「
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東林內閣首輔的好惡,通過本兵張鶴鳴直接操縱了遼東的兵權轉移,影響了前沿的戰略防守,從而決定了廣寧之戰的勝負。
廣寧大敗,內閣應負主要責任,是時東林主持內閣,要開脫內閣的責任,必須首先開脫兵部尚書張鶴鳴;要開脫張鶴鳴,必須置熊延弼於死地,作張的替死鬼,
因此,張鶴鳴雖引起公憤,但只是停職處理,毫無刑律處罰,熊廷弼則代人受過,必死無疑,天啟二年四月會審,東林內閣有意歪曲廣寧之戰的軍情兵勢,孤立事實,羅織罪狀。直接將熊廷弼打成了廣寧之敗的首魁,熊、王並論死,成為定案。
直到崇禎五年(1632),東林黨一朝天下,迫於公憤處斬王化貞,王臨刑呼日:「奸臣爾,當日要殺熊廷弼,教我只管爭功,今敗事是汝等誤我也」,算是直接揭露了真相。
天啟三年,魏忠賢上位,將被東林黨擊敗的齊楚浙三黨整合為一黨。為了打擊東林黨,魏忠賢藉助熊廷弼這個案子,以莫須有的名義,污衊熊廷弼行賄東林黨人,將熊廷弼斬首,更是藉機將東林黨一網打盡。
可憐一代名將,就這樣成為了黨爭的工具,死得莫名奇妙。為國立下大功,死後卻傳首九邊。真是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