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王一彪 孔祥武 王明峰 黃福特
載滿幸福的小慢車。胡仲平攝(資料圖)
自成昆鐵路開通的那一天起,大涼山、小涼山,再也不是以前的大涼山、小涼山。
「有的沒見過火車的彝族老鄉,以為機車像牛一樣,背起山草來『餵機車』……」火車初進涼山的一幕幕,涼山第一代彝族鐵路幹部吉史裡土歷歷在目。
上世紀50年代,涼山實行民主改革,從奴隸社會一步跨入社會主義社會。在78歲的吉史裡土眼中,成昆線就是實現這一跨越的重要因素,是「通往涼山的彝家幸福路」。
彝族人深愛成昆線。阿米子黑,一名在成昆線上幹了一輩子的彝族鐵路警察,是出了名的「鐵警神探」。他讓自己的3個孩子全部姓「路」——成昆鐵路的路。阿米子黑的大女兒路明秀,就在西昌火車站彝語售票窗口工作。
時近下午兩點,西昌站客流明顯增多。「他們是喜德縣瓦爾學校學生,來趕小慢車,周末回家。」一看校服,路明秀就知道他們是哪個學校的。
路明秀說的小慢車,就是穿行在大涼山腹地的5634次綠皮車,從攀枝花站始發,到普雄終點站,全程353公裡,沿途停靠26個車站,運行時間9個多小時。全程票價25.5元,最低一站才2元,25年沒調過價。
「出學校大門,就是西昌地界。學校離西昌城區5公裡,而距喜德縣城80多公裡。」瓦爾學校副校長阿蘇爾史解釋,為留住好老師,提高教學質量,喜德縣特意在離西昌最近的地方辦了這所學校。瓦爾學校現有中學生1649人,都是彝族,其中774名學生,每兩周家校往返一次,主要是乘坐小慢車。
「小慢車是大校車,也是夢想列車。」在阿蘇爾史的求學路上,小慢車相伴多年:在喜德大興村小學上四年級時,被選拔到縣城關小學民族班,接著在縣城讀初中,家校往返都是坐小慢車;考入西昌師範學校,繼續坐小慢車;到四川師範大學深造兩年,坐的還是慢車。
成昆鐵路照亮了沿線一代代學子的求學夢。阿蘇爾史走過的路,他的學生們在接著走。
「考個好大學,走出大涼山」,是瓦爾學校初二女生依夥阿牛的心願。家住喜德縣尼波鎮尼波村,從學校回家要坐4小時小慢車,她並不覺得漫長——兩站過後,她的父親依夥伍沙在冕寧站上車了。
冕寧站所在的瀘沽鎮是一個物資集散中心。車到冕寧,候車隊伍明顯長了:背著空籮筐的,那是東西已在瀘沽賣完;蔬菜、臘肉堆滿籮筐的,那是來採購的;戴著頭巾、抱著小孩的,要麼是回娘家,要麼是來趕集……
56歲的依夥伍沙是小慢車的常客。當天早晨,他從尼波站上車,將從村裡收購的1500斤土豆隨車託運到瀘沽鎮。賣完土豆,他又販進10袋飼料、10袋玉米面,「這一天能賺200多元」。
除非家中有事,20多年來,依夥伍沙日復一日準時出現在小慢車上。「沒有小慢車,就做不了買賣脫不了貧。」
車廂內,14隻毛茸茸的小雞仔聚在一個紙箱裡。這是樂武鄉紅峰村村民曲木伍格在瀘沽趕集買的。這位50歲的彝族婦女說:「只要出門,首先想到的就是小慢車,過日子離不開它。」
乘客帶著雞、鴨、鵝、狗、羊上車,是小慢車上的獨特風景。小慢車的車廂也與別的火車不同:每節車廂拆掉兩排座位,騰出空間,放置家禽和貨物。3年前,還專門拿出一節車廂,改裝為行李車,增設牲畜拴掛處,專放乘客帶的家畜。
對沿線不同群體來說,小慢車有不同的意義:「校車」「趕集車」「扶貧車」……「九成以上乘客都是彝族百姓,這也是一列民族團結的連心車。」列車長阿西阿呷說。
值乘小慢車24年,擔任列車長22年,阿西阿呷認識了很多乘客,光彝族鄉親的手機號碼就存了上百個。她眼見著鄉親們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變化最大的,還是越來越重視子女教育——學生客流越來越多。」
上個月,四川省政府批准涼山州最後7個貧困縣脫貧摘帽。「阻斷貧困代際傳遞,教育是關鍵。年輕人是涼山的希望。」也曾坐小慢車求學的阿西阿呷深情地說,「小慢車永遠與希望同行。」
晚上7點一過,5634次列車抵達普雄,次日上午,阿西阿呷值乘5633次列車折返攀枝花——「一座被火車拉來的城市」。
先有攀鋼,後有攀枝花市。攀枝花中國三線建設博物館副館長張鴻春說:「成昆線與攀鋼並蒂而生,都是三線建設的標誌性工程。」成昆鐵路通車當天,攀鋼煉出第一爐鐵水。
攀鋼持續創新求進,全國每3公裡鐵路鋼軌,就有1公裡產自攀鋼;成昆線則不斷提高運力,2000年完成電氣化改造,新成昆線正在修建。時至今日,攀鋼集團仍有九成以上產品經成昆鐵路運往各地。攀鋼人說:「成昆線就是攀鋼的生命線」。
成昆鐵路通車那一年,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開建,這裡的科研人員說:「成昆鐵路是通往太空之路的橋梁和紐帶」。
新路,見證青春接力
成昆線利子依達隧道施工。曹寧攝(資料圖)
如果說成昆鐵路是一方精神高地,彝語意為「開滿索瑪花山谷」的沙馬拉達,則堪稱高地上的高峰——長6379米的沙馬拉達隧道,居成昆鐵路最高點,被稱為「成昆之巔」。這條當年全國最長的隧道,耗時8年打通,136位建設者為此獻出生命。
30公裡外,新成昆線小相嶺隧道正向深處掘進。「當年我們就勘測過這條隧道,無奈當時技術水平達不到,只能繞遠修建成昆線。」李澤民追憶。
全長21.775千米的小相嶺隧道,新成昆線第一長隧,是全線點控制性工程,屬一級高風險隧道,由中鐵隧道局成昆鐵路峨米段項目部承建。這個項目部很多人的父親或爺爺,當年參建過沙馬拉達隧道。
項目部黨工委書記汪躍華,是位「70後」,其父就是沙馬拉達隧道建設者,後來還出國援建過坦贊鐵路。
參加鐵路建設25年,汪躍華轉戰山西、貴州等省份,頭一次回家鄉四川施工,恰是為父親當年參建過的老成昆修新線,「這不僅是緣分,更是一份傳承和責任。」
自4年前小相嶺隧道動工,「90後」鄭冬冬一直奮戰在這裡。從市政工程工地,轉戰到大涼山腹地修隧道,工作、生活環境大變,他有過不適應。去年有一個去城區施工的機會時,他卻選擇了繼續堅守——這裡有他爺爺鄭守禮的青春足跡,老人也是沙馬拉達隧道建設者。
想念孫子的鄭守禮,3年前重返故地,那是他第一次搭乘成昆列車。半個世紀前,成昆鐵路修好後,尚未通車時,鄭守禮便被調去修枝柳鐵路。
在沙馬拉達烈士陵園,鄭守禮反覆觸摸著戰友的墓碑,熱淚縱橫。
「我們戰成昆時,施工主要靠肩挑背扛,連工作服、雨靴都是三班制共用,你上班你穿,你下班他穿。」撫今追昔,鄭守禮叮囑孫子:「現在條件好了,你們更得好好幹。」
成昆線蒲壩車站至樂躍車站區間。(資料圖)
如今施工條件今非昔比:勘測用上無人機,鑽孔有三臂全電腦鑿巖臺車……「但掘進隧道,無論機械設備多先進,衝在最前面的往往還是人。」鄭冬冬深有感觸。
小相嶺隧道洞裡大量湧水的那段時間,作為項目部調度主任的鄭冬冬,和年輕的同事們,幾乎泡在水裡工作,一幹就是10多個小時,為節省時間,連午飯也在洞裡解決。「爭分奪秒,只為早日打通。」項目部工程部部長邰鶴說,「唱響新時代的青春之歌,就要幹最難的,交最好的。」
「零缺陷、零失誤、零安全事故」,則是「90後」質檢工程師何亞濤堅持的建設質量標準,「我們要向大涼山交一份合格答卷,為後期運營打好基礎。」
正向前掘進的小相嶺隧道深處,粉塵撲面,氣味刺鼻,暗河在腳下湧流,鑿巖機械「突突突」的高分貝,震蕩耳膜……常年工作於此的鄭冬冬,沉澱下自己的思考:「當一個青年選擇將青春與國家連在一起,生命才有精神坐標。」
《 人民日報 》( 2020年12月14日 02 版)
風雨兼程半世紀,列車奔馳追夢路
莽莽成昆出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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