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757年十一月到758年六月,是杜甫在長安最後一次的居留。因為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肅宗令韋陟、崔光遠、顏真卿審訊杜甫,後杜甫雖經宰相張鎬力救而得釋放。但「帝自是不甚省錄」,從此之後,肅宗對杜甫不再重用。
雖然他仍領左拾遺,但政治風雲波譎雲詭,讓杜甫在朝堂日漸感覺到壓抑,並且複雜的政治形勢和屈居下僚的官位,遠遠不是杜甫能處理和滿意的。因此杜甫此時對政治的興趣越來越淡,其詩作越來越顯得消沉。
這時杜甫的詩中再度經常出現「曲江」的字眼。如「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對雨」和「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等詩篇。
曲江,在杜陵在杜陵西北五裡,杜甫在長安求官時期,曾經在此安家。並且曲江唐朝京城士大夫經常遊玩之處,此地花卉環列,煙水明媚,是都人喜好的遊賞之處。杜甫此時心情鬱悶,但是又無計可施,唯有或在曲江徘徊行吟,或跟朋友宴飲而已。
=今天解讀的兩首作品,可從中窺見杜甫的小心思。
其一、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
雀啄江頭黃柳花,鵁鶄鸂鶒滿晴沙。
自知白髮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
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
丈人文力猶強健,豈傍青門學種瓜。
王和尚解詩:杜甫借勸慰朋友,發洩心中鬱悶
杜甫在長安做官期間,每值心閒,總會邀朋喚友,飲酒行樂。只是長安官場波詭雲譎,讓杜甫心生退意,作者之所以在這期間經常寫「曲江」的詩,就是因為他心情越來越苦悶,對人生和政治產生了懷疑和厭倦之情。這首詩雖然是送人詩,但是依然流露出消極之意。
鄭八丈南史,是作者朋友。八,排行第八;丈,對年長之人的尊稱;南史,鄭八之官職。這首詩首聯寫景,二聯陪鄭,三聯自述胸臆,尾聯勉鄭,層次分明。
首聯「雀啄江頭黃柳花,鵁鶄鸂鶒滿晴沙」,這聯寫宴飲之處的景致。柳色初萌,黃花尚嫩,作者著眼很細緻,以鳥雀啄柳枝起興。這一句描寫很細緻生動。鵁鶄,音:jiāo jīng,即池鷺;鸂鶒,音:xī chì,水鳥名,俗稱紫鴛鴦。對句寫水鳥落滿沙岸。
細究首聯,上句是近景細節描寫,下句是遠景勾勒,並且上句動,下句靜,很是協調。而首聯描繪的春景充滿生機和活力,這既是寫春光之美,也為後文的感嘆做好鋪墊。另外:首聯點出三種鳥名,雖頓挫有致,但終顯擁擠了。
二聯「自知白髮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這聯承接上文之春景,轉入寫情。這聯寫得親切動人,作者猜測鄭八的心思,兼有勸酒之意。鄭八年齡已高,所以勸慰他滿頭白髮已不復青春時光,但是詩酒春色還是稍可安慰的。
如果從杜甫角度來說也成一意:杜甫此時也已經四十六七歲,年光老去,仕途不順,作者已無力也無心去爭取,所以只好飲酒而已。請注意,這聯感情有轉變,首聯春景動人,但是作者對此景卻興漸闌。春事,物華,承接上句,但是感情卻逆折而下,使得這首詩跌宕多姿,連環不斷。
三聯「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作者官居左拾遺,承擔侍奉皇帝的任務,所以不能任意浮萍浪跡,而念及自身,更無心也無計歸家。這一聯充分寫出作者此時的矛盾心理,雖然官居近侍,但是不能一展懷抱;縱要歸家,但又心有不甘,因此進退兩難。
從感情脈絡上看,這聯與二聯一脈相承,二聯感嘆時光流逝,唯有借酒自遣,三聯就轉入作者內心的矛盾。從章法上看,首聯寫景清新自然,但是二聯用力挽住,突入寫消沉之語,筆力雄健,轉筆凌厲,三聯承上而來,深入內心去刻畫,這是這首詩不同尋常之處。
尾聯「丈人文力猶強健,豈傍青門學種瓜」,作者雖然滿腹鬱悶,但是既然是陪朋友宴飲,所以重要收住消沉情緒,來安慰朋友。《史記》曰:邵平故秦東陵侯,秦滅後,為布衣,種瓜長安城東。種瓜有五色,甚美,故世謂之東陵瓜,又雲青門瓜,青門東陵也。作者勉勵鄭八雖然年高,但是其文採筆力仍很強健,正是為國報效之時,豈可有歸隱之思?
細考詩句,鄭八應該有去官歸隱之意,所以作者在詩末諄諄勸慰。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這種勸慰其實是勉強之詞,因為作者自己對做官和歸隱都很矛盾,並且也感嘆「白髮非春事」,所以勸慰朋友不可隱居,實在是強弩之末了。
從這首詩也可以看出,鄭八和杜甫一樣對官場已經厭倦,可算是知己同好,作者對其勸諫,不如說是自我安慰更合適。
這首詩應該是即席而作,故其情噴薄四溢,章法疏散,搖蕩有致。中二聯作者不寫景而寫情,並且翻折首聯之景,一筆轉下,清而不薄,意厚而情曲,兼顧春景,自身和朋友之思,很見作者筆力。最值得稱道的是,中二聯感情的鋪排和情緒流動,把如此曲折複雜的感情置於中二聯,杜甫大才,不得不服!
其二、曲江對雨
城上春雲覆苑牆,江亭晚色靜年芳。
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
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
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
王和尚解詩:杜甫是沉迷安樂,還是懷念唐玄宗?
杜甫身居官位,經常與朋友聚集宴飲,而曲江景色宜人,更是宴飲首選之地。這首詩寫得含蓄隱晦,但是細看仍能看出杜甫的特色。到底杜甫這首詩是沉淪之作還是飽含深情,值得細細推敲。
首聯「城上春雲覆苑牆,江亭晚色靜年芳」,詩題為「對雨」,所作者起筆就從雨寫起。遠看春雲籠罩苑牆,稍近則江亭漸晚,百花安靜。年芳:年有四時,以春為芳。
這聯寫景遠近結合,上句實,下句虛,上句細節,下句輪廓。春雲陰鬱,覆蓋宮牆,江畔花開,靜植肅立,一「靜」字,見出風景寂寥。然景則寂寥,詩語偏極濃豔。
二聯「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這一聯承接首聯細緻刻畫雨景。紅花沾雨,似胭脂凋落,水草牽風,如翠帶飄舞,這聯寫景很細緻生動,顏色搭配也很協調,並且句法值得細看。
「落」字,有版本為「溼」字,細考之,「溼」此處為俗語入詩,表意直白自然,並且上承「著雨」,此句為靜,和下句「牽風」一靜一動,相得益彰。陳與義詩「牆頭語鵲衣猶溼」應從此句化來;而「落」字,有動態感,和下句「牽風」有勾連,表示一聯都在風中,而「落」字又略有雕琢之意,不如「溼」直白自然。
首二聯寫雨中之曲江,細看其景則顯得荒涼,一個「靜」字籠罩全篇。「覆」字有粘著不去,陰雲壓城之意,而「晚色」又容易聯想到荒涼蕭疏之色。聯繫歷史可知,長安新經戰亂,百廢俱興,作者起筆寫雨中春景之荒涼,應該暗含傷時之悲。
二聯寫景細膩,但是細思,林花著雨,殷紅之色被雨打溼,水草牽風,似彩帶飄揚,這靜謐之景中也暗含蕭索之意。曲江向為遊人聚賞之所,王公貴胄也多有造訪,而今林花蕭疏,車馬闃寂,水草滋生,彩舟無蹤,均有盛世凋零之意。
如此看,這首詩的基調就不是輕佻,而是悲戚了。
三聯「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龍武軍:唐代禁軍名,肅宗至德二載,置左右神武軍,賜名天騎,即「新」軍。這支軍隊應該是應安史之亂而新編制的軍隊,那麼「新」字就暗示出當時的軍事形勢。而「深」字更可思,有「遠」之意,表示軍隊遠遠拱衛京城,不再像之前能得皇帝時時幸臨檢閱矣。
芙蓉殿,是皇帝遊玩之所,該殿與曲江相通,皇駕常遊幸其中。「謾」者,漫也,無意義無所謂之意。這一句更可玩味,如今皇帝已經不再常來曲江遊幸,芙蓉殿之香也就燒之無意義了。這一聯暗含很多深意,需要細細推敲。如今戰事正緊,君臣肅恐,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檢閱軍隊,恣意遊玩了。
需要指出的是,杜甫做此詩是玄宗之子肅宗當國,而第三聯飽含對玄宗朝輝煌的緬懷。杜甫把玄宗之開元盛世當做一種逝去的榮耀去緬懷,《哀江頭》更是如此。因此看第三聯就有趣了,杜甫對肅宗頗有非議,肅宗不再像玄宗一樣幸臨檢閱軍隊,也不像玄宗一樣文採風流可以去曲江遊賞,一層意思是懷念當初的興盛輝煌,二層意思是思念英明神武的玄宗皇帝。
而結合首二聯,就更能把握準這種意思。曲江之荒涼蕭條,正是一個偉大朝代沉落的寫照,而春雲壓城更是對當今時代的憂慮之情。從上三聯渲染的背景和積累的情緒,那麼尾聯之感嘆就順理成章了。
尾聯「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金錢會:唐代宮中撒錢之遊戲。《舊唐書》:開元元年九月,宴王公百寮於承天門 ,令左右於樓下撒金錢,許中書以上五品官及諸司三品以上官爭拾之。作者面對雨中曲江之蕭條,緬懷昔日曲江之興盛繁華,不禁發出感嘆:何時皇帝能像以前那樣君臣相得,遊戲飲宴,而作者也能聽著琴瑟偎紅倚翠呢?
「暫」字也可玩味,暫表示暫時暫且也。作者希望能陪皇帝遊樂,更喜歡懷抱佳人求一醉,但是杜甫是克制的,也是莊重的,所以「暫」字,表示杜甫的拘束和守禮。另一層面,作者多麼希望盛世再來啊,可以暫時得以享樂,哪怕只有片刻輝煌也好,所以「暫」字也表示作者渴望盛世再來之熱切。尾聯對「金錢會」的嚮往和緬懷,也是對一個輝煌時代的緬懷,也是對玄宗之緬懷。而「詔」 字更是顯露出對玄宗皇帝的緬懷。
王和尚總說:杜甫多在詩中感念玄宗知遇之恩,感念正是因為此時的不得意。作者對肅宗稍露微詞,正是對此時政治波瀾的反擊。整首詩寫得深情委婉,雖情極寂寥而用語卻極穠豔,是這首詩的筆法特點。
戰亂初平之時,作者漫步曲江追思極盛,不禁悄然生出許多悲慨,暗含無限深情,並且作者對未來仍有些許希望,盼望承平之意,不可遏制,是這首詩暗含的深意。這首詩含而不露,極盡含蓄之能事,於景中含有無限追思之情,於現實中露出對兩朝皇帝不同的看法,不論從筆法還是內涵上,這首詩都有可取之處。
此詩結句,多被人曲解,以為杜甫此時耽於安樂,不思進取,不顧及此時安史之亂尚未平息的形勢而只想著「暫醉佳人錦瑟旁」 ,從而推斷出杜甫此時有「不健康」的情緒,實在是沒讀懂這首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