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我認識的第一位神仙,是灶王爺。
稱「小王爺」更準確,因為他的畫像,只有一張16開紙大小,用漿糊貼在土灶的最高處——砌灶時就留給他的一個凹槽裡。
作為王爺,如此「王府」實在簡陋侷促,甚至寒磣,僅比露宿街頭強那麼一丁點兒。作為神,這樣的寺廟不夠正經,連神龕都談不上,而且蒼蠅蚊子猖獗,免不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蜘蛛,在眼前布結天羅地網,像兢兢業業隨時準備緝拿要犯的捕快。可大爺畢竟是大爺,灶王爺神態自若,繼續保持低調作風,爺就喜歡待在這樣的「王位」上,不顯山不露水,艱苦樸素,粗茶淡飯,誰能怎麼著!
邊上一幅對聯:「日照金甄呈瑞色,煙浮玉鼎有餘香」。
孫虹供圖
一
灶王爺,大石人稱「灶司爺」,或者「灶師爺」,我不知道哪一個正確,但傾向於前一個,因為他的身份與軍隊八桿子打不著,與紹興「師爺」風馬牛不相及。
我按全國各地的普遍叫法,恭稱「灶王爺」。這位接地氣的王爺,端的是帥哥一枚,峨冠博帶,寬口大耳,玉面豹鼻,慈眉善目,鬢邊蓄兩綹長鬚,儀表堂堂,英姿勃發。他目光炯炯,每天透過升騰的蒸汽和油煙,俯瞰著人家做什麼飯菜。至於鍋裡出現鹽放多了、飯燒糊了、菜炒焦了等等技術性問題,卻不肯親自批評指正,照樣笑眯眯樂悠悠的,袖手旁觀,視若無睹,讓人懷疑他雖然親民,但責任心不強。
家裡就他一位神仙,其他都是凡人。鄉下人請神供神拜神,實用主義明顯。灶王爺分管人間糧農部門,相當於後勤部長,屬於實權派領導,民以食為天,便格外需要親近和恭敬。叫一聲「爺」不夠,還要叫「王爺」,說明飲食男女在食物面前有著無比的謙卑。
不用說,家裡頭供什麼神,都不如供灶王爺實際,管天管地不如管肚皮。玉皇大帝位高權重,可從不跟咱玩,一介草民無官無爵,與他拉關係,老人家未必理睬。關公英勇神武,南北徵戰,開疆擴土,清朝以後還莫名其妙地跨界就職,成了武財神,可咱農民沒那蓬勃野心,守著腳下一畝三分自留地,自給自足,便心滿意足。海龍王負責興雲布雨,與農民對好年景的期望關係密切,可那老頭在海裡的龍宮居住,玉宇瓊樓,金碧輝煌,到了陸地,生活待遇也不能降低,非獨立廟宇不進,似要住獨棟別墅,還要懸掛「龍王廟」金字招牌……
唯獨灶王爺不講究,鄉民把他請入家門,工作環境煙燻火燎,他也沒啥怨言。誰讓他在仙界地位低呢,凌霄殿上,他與守廁所的廁神並列在末位。
好在他常駐人間,天高玉帝遠,不用看其他各路大仙的臉色。
二
我小時候,對灶王爺不是很感冒。
有事沒事,我都要到廚房遛躂一圈,看有沒有意外驚喜。遇到食物的機會不是很多,有時碰巧會與一兩隻老鼠邂逅。為此,我心裡是不愉快的,雖然我知道,自己與老鼠,都是為了共同一個目標,而走到一起來了,容易讓人誤以為我與它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其實,世間事物,不能單純地用動機和愛好是否相同,來衡量和判斷是敵是友,我輩直立行走,豈能與光天化日之下還要匍匐前進的鼠輩為伍!更讓我來氣的是,灶王爺作為廚房老大,放任老鼠來去自由,在其位而不謀其政,懶政怠政不作為的官僚主義作風昭然若揭。何況,我經常一無所獲,而老鼠則比我幸運得多,常常滿載而歸。
不肯指點迷津罷了,不肯提供情報也罷了,灶王爺的小氣也讓我很難理解。聽老輩人說,灶王爺最富有,天下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掌握在他手裡,想分給誰就分給誰。可是,他從來沒有分給我一瓢羹。一次,我爸一位生活在南方某大城市的朋友來家,給了我兩塊大白兔奶糖。鐵公雞尚且能拔下兩根毛,相比之下,灶王爺一年到頭居然沒有任何表示,吝嗇行為觸目驚心。由此,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對他的印象是:這哥們不夠意思!
終於有一天,我爬上灶臺,又冒著生命危險爬上過煙牆,認真地給灶王爺畫了一副眼鏡。為什麼給他畫眼鏡呢?我媽那時候是教師,總是沒日沒夜地備課和批改作業,兩眼熬得比兔子還紅,我覺得天底下沒有比老師更辛苦的職業了,那就讓灶王爺當老師,吃點苦頭。這樣既發洩了怨氣,也表示自己不再在他身上寄託任何希望。
戴眼鏡的灶王爺,帥哥當不成了,看上去像個冒牌知識分子,也沒有了「爺」的派頭,多了幾分滑稽。只比我大兩歲的二哥,看到後開心得在地上打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來他心中的失望,也不比我少。
後續的情節是如何發展的,我記不起來了,不能排除挨揍的可能。那時候,我幹過的人神共憤的事罄竹難書,我媽經常拎著燒火棍攆著我滿街跑。因此,挨一兩次揍,根本沒放在心上,加上我媽打我,還沒有她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用勁,也就起不到讓我痛改前非的效果,更不值得我像深仇大恨似的畢生銘記。
孫虹供圖
三
每到年根兒,農曆二十四,家家戶戶都要請灶王爺搓一頓。
據說,這天他要起程去天上述職,向玉皇大帝匯報一年來的工作,重點是自己在各家的所見所聞。咱們大漢民族後裔,尤其是宋朝以降,就對官員的匯報材料,心懷疑慮,有數據摻水的,有指標作假的,有無中生有的,有黑白顛倒的,有添油加醋的,等等,反正報喜不報憂,與真實情況有很大的出入。為了讓灶王爺能夠實事求是地反映人間疾苦,人們也借用官場「殺手鐧」,投其所好,即請客吃飯,讓其吃人家的嘴軟,少遞假話空話壞話,多發放些陽光雨水等福利。
這頓飯菜,自然是超豐盛的,有酒有菜,有葷有素,有主食有點心,不能例外的是,還有一個大豬頭。農家一般每年會養一頭豬,到年根宰殺,稱作「年豬」。豬頭煮熟後,整個擺在大木盤上,熱氣騰騰。奇怪的是,煮熟的豬頭,看上去甚是可愛,眼睛眯眯著,嘴巴微微張開,表情比活著的時候還要豐富,眉開眼笑,喜氣洋洋,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好像殺的不是它。《西遊記》裡的二師兄回到高老莊,就是這副模樣。
幸福的灶王爺,酒肉穿腸過,盛情心中留,嘴裡說著「再見、再見」「留步、留步」,東家一杯西家一杯,來者不拒,酣暢淋漓。我都替他擔心,雖然戴著眼鏡片,道路看得更清楚,可酒後駕雲,萬一昏頭脹腦地一腳踩空,從半空中栽下來,比酒後駕車危險萬倍!
好在至今連雲頭剮蹭事件都沒聽說過,真是萬幸。
四
我們大石人稱廚房為「灶間」,由家庭主婦操持具體工作,管理鍋碗瓢盆,以及油鹽醬醋,負責把一日三餐搞定。
「斜陽寂歷柴門閉,一點炊煙時起」。土灶沒必要描述,誰都見過,《詩經》裡就有出現,「樵彼桑薪,卬烘於煁。」就是砍些樹枝燒灶做飯的意思。
一般人家,砌一大一小兩個灶膛,小的炒菜,大的蒸饅頭之類。也有大戶人家,人丁興旺,飲食講究,砌三個灶膛。灶邊架有風箱,拉起來「哧噗哧噗」響,火苗在灶膛裡一竄一竄的,燒得鍋底漆黑,隔段時間就要用刀片刨下來。這種鍋底灰可入藥,中醫稱「百草霜」,治小兒積食,灌一碗下去,簡直是疏通下水道的神器,肚子裡「呼呼隆隆」一陣響亮,能把遊蕩在百米開外的一群土狗,都興高採烈地吸引過來。還有,江湖佬賣的狗皮膏藥,黑乎乎的,就是摻了這玩意兒,可以止血。
爐膛內烈火熊熊,家裡頭飯香陣陣,屋頂上炊煙嫋嫋,這便是人間煙火,子子孫孫繁衍生息的根脈。
幾千年來,灶王爺的身子骨每天都是暖烘烘的。
土灶燒柴,柴在樹上,樹在山上。山上的木柴是不能隨意亂砍的,專門有守山人看管,偷斫柴草,抓住不但要罰款,公社的大喇叭還要點名批評。只有到了「開山」日,才能讓人在指定的區域按規定的數量砍柴。
這是很辛苦的活,鄉親們天不亮就集合在指定區域,黑壓壓一大片,比開會到得還要齊,身上別著磨得雪亮的柴刀,肩上扛著竹槓和捆柴繩,等到開山的號令一響,大家立即一窩蜂地發足狂奔,爭先恐後朝山上衝去。如果前面飄揚著一面紅旗,這場面便像是一支農民起義軍,正在奮不顧身地攻佔無名高地。
一天下來,一片鬱鬱蔥蔥的山,像被理了頭髮,露出白花花的頭皮。樹是不能砍的,因此,這頭皮又像是癩痢頭,需要幾年的將養生息,才能恢復過來。即便如此,柴火還是不夠燒,怎麼辦?用麥稈、豆秸等替代,有些婆娘會將遺在路上的每一根稻草都撿起來。
饑饉年代,老百姓鍋吊起來當鐘敲——窮得叮噹響。在我們村蹲點的灶王爺,想享福也是牆上掛帘子——沒門。人多地少,村民生活清苦,尤其到了青黃不接的月份,誰家的灶間都飄蕩著一股地瓜味,誰的嘴裡都能淡出鳥來,誰都能理解杜甫那種「翠柏苦猶食,晨霞高可餐」的窘境。灶王爺也只能受些委屈,免不了忍飢挨餓,與廣大人民群眾同過粗糙日子,共渡艱苦歲月。
那時候的灶王爺,斷了開「小灶」的念頭,哭喪著一張苦瓜臉,戴著眼鏡片,像個十天半月都沒開張的小店鋪帳房先生。
五
一晃幾十年過去,再回家鄉,走進農家的灶間,一切都變了樣。
鳥槍換炮,村民現在用煤氣灶做飯。
煤氣灶對土灶的革命,是顛覆性的。土灶作為統治廚房重地的千秋堡壘,一夜之間成了可有可無的龐然大物。起來造反的煤氣灶,優越性太明顯了,所佔的空間小,可以排油煙,點火關火都方便,利於調節火候,而且比燒木柴更清潔環保,也更節約能源。就像關公縱是武藝高強,把重達八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舞得跟風車一般,可在現代戰場,也敵不過一把精緻的小手槍。土灶與冷兵器的年齡相仿,都在現代科技面前不可逆轉地敗下陣來。
土灶成了冷灶,寂寞得像一匹可憐巴巴的臥槽老馬,在角落裡趴著,灶臺上積了灰塵,也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點火了。當然,老物件並非一無所長,有些人家蓋了新房,惦記著土灶燒出的老味道,腦洞大開,推陳出新,乾脆把煤氣灶與土灶砌在一起,看上去怪怪的,土洋結合,共奏鍋碗瓢盆交響曲。
飄蕩在村莊上空的嫋嫋炊煙不見了。有些美景,只出現在落後歲月;有些東西的消失,卻恰恰體現了社會的文明進步。
斫柴的人少了,「開山」這種日子也成了老輩人的記憶,周邊還原了綠水青山。有些倒退,其實是一種觀念的改變和更新。
客人多時,或者是來了在外地工作的老鄰居,我堂妹家會啟用土灶做飯,她說柴火燒出來的飯菜,更接近食物原來的味道,地道的大石味道,用來待客更顯鄭重和誠意。「哧噗」響的木頭風箱也失去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鼓風機,省了不少人力,鼓起的風更大,火苗「噌噌」往上竄,像爆發的小火山。以前,我可以在爐灰裡煨幾顆地瓜土豆,香噴噴的,現在有烤箱,這種原始製作美食的方法也退出了歷史舞臺。
她的土灶上方還貼著一張灶王爺,模樣兒一點沒變,依然年輕儒雅,帥鍋一枚,與邊上的鐵鍋,仍是患難與共、長相廝守的好鍋倆。
我想起那副眼鏡,手痒痒起來。不過,如果要畫,我不會再給他畫眼鏡,刷屏時代,科技在創新,地球已成村,給他畫一部手機更有用處。現在老百姓家裡,天天七碗八碟,有魚有肉,儘是地方特色風味,方便他拍了照片發朋友圈。
【來源:錢江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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