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景春七年冬,蛾眉月升起的那一天,我出生在春壽軒。
春壽軒是我娘麗貴妃的居所,這裡琉璃飛簷富麗堂皇,但實際上,早已形同冷宮。
當乳娘將我抱到麗貴妃面前時,她齜牙咧嘴目露兇光,瘋子一般爬起來意欲掐死我。她一直寄希望於自己的肚子,渴盼能生個皇子出冷宮,可我徹底絕了她的念想。
出生後三天,父皇面沉似水地踏進了春壽軒,下旨將麗貴妃貶為最末等的才人,順便要將我抱走。但麗才人誓死不從,她緊緊抱著襁褓中的我,眼淚橫飛嚎啕不絕,令在場人均不忍直視。
父皇仁慈,終是對她動了惻隱之心,他將我留在春壽軒,並交代宮人,「公主的衣食份例不可馬虎」。
宮人都說,天恩浩蕩、從未有也,因為麗才人屢次殘害皇嗣,即便誅她九族,也毫不為過。
但麗才人並不滿足,她每日坐在院內指桑罵槐毆打宮人,宮人們受了氣,便將滿腹憤恨發洩在我身上。
她們用指甲掐我,任我哭壞了嗓子也不理睬我。
她們當然不怕麗才人會發現,因為麗才人滿腦子都是如何復寵,根本無暇理我,她在皇帝面前演繹的母女情深,不過是為了宮廷份例而已,於我,她在這世間唯一的骨血,她毫無情分。
幸虧我還有一個乳母,乳母心善,她見我身上時時有淤青,便將我時刻抱在懷裡,連夜裡都要摟著我護著我,免我受奴婢們欺凌。
可是深宮向來拜高踩低,沒過幾年乳母也被排擠走了,而我漸漸成了一個乾乾巴巴的小公主,面色蠟黃、身形瘦小,唯有一雙眼睛大而明亮。
麗才人終是沒有等到翻身的機會,皇帝忘了她,家族棄了她,她沒了指望,在一個春日的午後,喝著酒罵著人便突然斷了氣。
宮人們用一個破蓆子將她裹了出去,我扒著宮門,望著她在蓆子裡那張醜陋絕望被拖遠的臉,覺得胃裡一陣陣的惡寒。
那一刻,我在心裡悄悄說,「慈月,你只有自己了。」
2
麗才人死後,我搬到了竹意館。
竹意館坐落在宮中最偏僻的西北角,是個只有幾間屋子的宮苑。不過我很喜歡這裡,因為距離竹意館不遠,有一片蔚藍色的湖,湖中心有一座小島,島上常有好聽的琴聲飄出來。
自從先鄭皇后歿了,大良的後宮便再不曾立後,六宮事宜皆由玉貴妃掌管。
玉貴妃與我娘曾有冤讎,但她頗有母儀之風,我住進了竹意館之後,她不僅清退了我身邊那幾個貪婪的嬤嬤,還吩咐宮中女史教我琴棋書畫宮廷禮儀。
她說,「慈月,你雖為罪婦之女,但亦是金枝玉葉,你要學著做個真正的大良公主。」
我頻頻點頭,可卻對詩書女紅皆不感興趣,唯喜歡撫琴而已。當然,比之撫琴,我更喜歡聽琴,尤其是聽那湖心島傳出來的悠悠天籟。
嬤嬤說,湖心島的君子洲裡住著一位自遠方而來的客人,可我時常疑惑,怎麼會有這樣的客人?父皇怎麼會如此對待遠客?
湖心島,四周環水,島上孤零零的一座庭院,取名君子洲。君子洲與世隔絕,每日有宮人劃著小舟去送吃食茶點,也常常有侍衛提刀登島,每每亂鬨鬨喧囂過後,是水一般的寂寥。
很多個黃昏,我都會靜靜地坐在湖邊,扶著腮等著聽湖心島的琴聲。
每當夕陽的餘暉將君子洲的青色屋脊染成一層淡淡的橘紅色,我便知道會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遙遙地出現在眼帘,他長發如墨,端坐在琴旁,手臂撥挑之間,風流如錦繡。
那琴聲,淡而悠長,婉轉沉鬱,似是有無盡的哀戀,我聽不懂他琴聲所為何,但偏偏總是聽得淚溼眼眶。
無端的,我便覺得那是個可憐人,和我一樣被困在宮廷的可憐人。
我跟著女史學了些撫琴的皮毛技術,閒暇時便搬著琴到湖邊去與他琴音相和。
最初,我的琴聲一起,那邊便驟然停止,顯然,他嫌棄我破爛不堪的琴技,不屑與我為伍,但漸漸的,他好像接受了我,因為深宮漫漫,有個笨笨的同伴,也可稍慰寂寥。
我隨著他,一起撫《春意濃》,一起撫《長相思》,一起撫《望天涯》,我的琴藝始終笨拙,而他卻愈來愈飄逸出塵。
隔著蔚藍色的一汪湖,我只能遙見他的身影,他也難以看清我的容顏,但每次琴音相和之後,躺在竹意館的閨榻上,我都歡喜得如同吃了御膳房的桂花糖。
圓月灑清輝,我常常暗自焚香祈禱,有朝一日能親眼見到我心中的白衣遠客。
而終於,在十二歲那年,我夢想成真了。
3
成榮元年秋,新皇孟成繼為太后舉辦生辰宴,闔宮妃嬪皇嗣、滿朝文武大臣以及各國來賀的使者,皆列位出席,我也在其中。
是的,我的父皇去世了,繼位的是玉貴妃之子,而曾經的玉貴妃,已經貴為太后。
我曾以為太后會對我極其厭棄,但一晃多年,她對我雖不熱絡,卻始終不曾虧待,甚至在新皇繼位之後,她還升了我的品級份例。後宮皆說,太后是難得的慈悲心腸。
九月,宮中桂香濃鬱,那一日,我梳妝打扮後,盛裝出了竹意館,走出沒幾步,抬頭望見一葉小舟自湖心島緩緩駛出,舟前站立一人,白衣飄逸,長發如墨,身後背著一把木褐色瑤琴。
那細長的眉眼,沉靜的神情,就像從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瞬間我的雙腳便仿佛被土地公緊緊鉗住,再無法移動半步。
他也發現了我,眼神裡的疑惑一閃而過,隨即他的唇邊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棄船上岸,幾個宮人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他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兀自發呆的我。
「你是何人?」他開口問道。
他的聲音堪比瑤琴,只一句,便瞬間炸開了我少女懵懂的心扉。我痴痴地望著他,笨拙到不知該如何作答。
身邊的嬤嬤見我舉止失儀,趕忙上前躬身答到,「回尊客,這是竹意館的慈月公主,當今皇上的妹妹。」
那人「哦」了一聲,見我仍像小呆雁一般,忍不住笑了,他緩緩地說,「人不俗,但琴彈得不好。慈月公主,你可願拜我為師?」
我當然是願意的,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可偏偏我望著他,就是開不了口,我的腦子裡反反覆覆地激蕩著一句話,「他怎麼可以長得像個仙人?」
待我在嬤嬤的拉扯下強穩心神,決意要當場跪倒拜師時,仙人卻早已在宮人的簇擁下走遠,只有白色長衫在風中飄動,就像生在他腳底的一團雲。
我看見他前往的方向是福清殿,那正是舉辦太后生辰宴的地方,我最厭煩那種喧囂嘈雜的無聊場合,但因為有了他,我平生第一次腳下生風迫不及待起來。
4
這是新皇登基後第一次為太后舉辦生辰宴,因此格外隆重,整個福清殿華光耀目、喜氣喧然,但我的眼神卻一直追隨著我的白衣仙人。
我看見他獨坐在華柱旁的角落裡,獨斟獨飲目不斜視,而他身邊的人都面色怪異坐得遠遠的,仿佛他身上有瘟疫一般。
太后身著華服,頭戴華勝,慈眉善目裡滿含笑意,她高坐在席上,接受著眾人的景仰,欣賞著臺下的美人歌舞。
忽然,席間有個長相粗鄙的老頭站起身來,舉著酒杯對著太后說了句什麼,然後便有傳令官尖聲高喊,「有請大夏尊客季景白為太后獻曲——」。
瞬時,整個福清殿鴉雀無聲,人們齊刷刷望向我的白衣仙人,原來,原來他是大夏人,名叫季景白。他的名字真好,瑤月清景,滿地桂花白,我想,「季景白」這個名字,世間除了他,無人堪配。
晃神間,我看見他起身行至殿前,微微向上躬身施禮,也不多話,徑直便坐在地上,手指一挑,琴音忽至,餘音繞梁,三日方休。
曲罷,他輕起身,準備回席,可方才那臭老頭偏偏又出言,且陰陽怪氣,令人生厭。「景皇果然琴藝出眾,奈何大夏國不缺琴師,唯獨缺一個英明的君王。」
他一言既出,席間亦有隨聲附和的人,「相爺所言差矣,如今大夏雖無景皇卻有端皇,據說那季端白文韜武略,頗得人心。景皇,您有這位胞弟,實乃三生有幸啊。」
「是啊景皇,您就安心在我大良頤養天年即可,大良惜才,您撫得一手好琴,後日是本王生辰,屆時還請您務必彈奏一曲,為本王助興。」
「景皇來我大良已四年有餘,想必已樂不思蜀矣。」
席上句句尖酸之言,滿堂儘是嘲笑嘴臉,我突然如坐針氈,內心焦躁得如同喝了幾大罈子的黃酒。
但他仿佛並不氣惱,氣定神閒地回席坐穩,在眾目睽睽之下為自己斟了一杯美酒飲下。
然後對著太后和皇帝悠悠地說,「大良乃禮儀之邦,景白以琴助興,想必這杯美酒,太后是不吝賜下的,所以景白先幹為敬。」
他當眾受欺辱,我的皇兄孟成繼一直面色平靜地冷眼瞧著,並未出言責怪席間那些無理之人。
當見到季景白朗月清風面不改色時,他才微笑著嗔怪席下的老頭,「景皇此言有理,相爺,遠來是客,日後要對景皇以禮相待,切勿再放肆。」
皇帝此言一出,滿座皆稱頌「吾皇英明」,沒人再去注意剛剛受辱的季景白,歌舞曼妙,美人婉轉,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不知為何,我的臉頰更加火辣辣的羞臊,趁著雜亂,我假借更衣之名,自己獨自從福清殿跑了出來。
福清殿的空氣也許有毒,因為我覺得自己簡直要憋死了。
5
福清殿外是一片荷花池,九月荷花將要開敗,宮人們為了增添喜氣,在湖裡放了許多的荷花燈。那荷花燈盈盈閃閃,襯著月色,格外惹人憐愛。
待我走近荷花池,發現在不遠處,還有一對穿著華麗的女子也在賞燈,她們兩人笑著竊竊私語,然後突然不知怎的,其中一個女子驚呼一聲,猛地掉進了荷花池。
另外一位女子嚇得當場傻掉,我也被嚇出一身冷汗,登時顧不得許多,我疾速地奔過去踩著池邊的石頭試圖去拉那落水之人。
可她太重了,我拼盡全力拉住她,仍然無法將她拉上來,幸虧有幾個侍衛及時趕來,才將她奮力救下。
我溼了衣衫,怕在奴才面前失了禮數,便匆匆回竹意館換了乾淨的衣衫。待我再次悄悄走進福清殿時,卻發現殿內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盯著我。
「慈月,你有沒有受傷?」
太后高坐在席上,滿臉笑意地問道,見我仿佛吃了一驚,她緩緩地說,「方才左將軍家的小姐落水,可是你奮力相救?真不愧是我大良公主,該賞,皇兒,你說呢?」
她身旁的孟成繼趕忙笑著點頭,「母后所言極是,慈月,你可有何所求,無論何事,皇兄都會如你所願。」
我自出生起,便沒經歷過如此的大場面,如今被所有人緊緊注視著,腦子糊塗了,嘴也笨了,耳朵裡「嗡嗡」作響,只想著如何才能趕快逃走。
我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沒有沒有,慈月——」,突然,我的眼睛不經意間與季景白的眼神相遇,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不久前他對我說過的話,「慈月公主,你可願拜我為師?」
我忽然就冷靜下來,翩翩跪倒在席前,我對著皇上和太后恭謹地磕了一個頭,「慈月別無所求,只希望能拜季景白為師,向他學習撫琴之術,望皇兄與太后成全。」
我的聲音並不高,但此言一出,福清殿裡一片沉寂。
我偷偷向上瞄了一眼,發現孟成繼面露難色,但少刻,他便以悲喜難猜的聲音說,「好,皇兄就如你所願。不過,你還要問問景皇,是否願意收你為徒。」
我不敢去看季景白的眼睛,因為方才的那場羞辱,我是大良的公主,我怕他會惱了我的身份,可是他沒有,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說,「我願意」。
他的聲音,遙遙的在角落起響起,我抬起頭,望見一雙似是無情卻有情的眼睛,那麼深沉如墨,那麼顧盼流光。
6
從那一日起,我便成了季景白的女弟子,平日裡要尊稱他一聲「季先生」。
每隔幾天,會有宮人劃著小舟送我去君子洲學琴。我幻想過無數次君子洲的樣子,卻沒想到,這裡遠比我想像得要簡陋。
君子洲四周環水,又溼又潮,窗紙零落,蚊蟲奇多,屋內的陳設,比宮中奴才的還不如,一張床榻,兩張方桌,幾把木凳。
除此,幾乎沒有像樣的用具。整個房間空洞雪白,時值九月,令人覺得如墜九層冰窖一般。
見我詫異驚愕,他淡淡地問,「怎麼?公主不喜歡這裡?」
我臉紅難堪頻頻搖頭,「只是沒想到,先生居然住這樣的房間。您不是遠來的客人嗎?」
聽了我的話,他笑了,寥落裡透著一絲自嘲,「客人?被困四載,不過是階下囚而已。公主真會說笑。」
我懵懵懂懂,對他的處境不甚了解,但想起福清殿的羞辱,便知他生活的不如意。
他是謫仙一般的人物,怎會在人間受著如此的孤獨與憂愁,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我抬著頭對他認真地說,「先生別難過,以後有慈月陪著你。」
我說到做到,自第一次登君子洲便暗下決心,定要一生一世陪著他護著他。不為別的,只因在未曾見面時,他便以琴聲陪了我整整三年。
季景白的琴技,天上人間,絕無僅有,一抹一挑之間,山河月色皆俯仰而來,在簡陋的君子洲裡,我與他對面席地而坐,一大一小,一仙一幼,琴音嫋嫋之間,仿佛再沒有旁人。
但其實,每次我登島,君子洲門口都有侍衛把守,每次我帶來的東西,侍衛們都會仔仔細細地檢查,生怕遺漏了什麼。
可我不怕,他們越是謹慎,我送東西便越是頻繁。
君子洲的被褥單薄,我早早的請嬤嬤做了最厚實暖和的錦被以備寒冬;
先生的雙膝遇秋則隱痛,我便用笨拙的針腳親自縫製了護膝和手套送給他;
我喜吃桂花糖,覺得最好的食物應該留給先生,於是數九寒天,他吃上了桂花糖也喝上了暖暖的驅寒酒。
我初通人情世故,生平第一次掏心掏肺地對一個人好,因此恨不得將竹意館所有的好東西統統送往君子洲。
初春的鮮花錦衣,夏日的冰飲涼茶,深秋的乾果蜜餞,寒冬的焦炭燭火,乃至太后賞給我的所有好東西,最後都會出現在他的屋內。
宮裡開始有了閒言閒語,他們說,「那個冷宮長大的笨公主,怎麼總是倒貼君子洲那位昏君?」
可是任憑他們如何嚼舌頭,我卻依舊我行我素。仙人一般的季景白受苦,慈月怎會袖手旁觀?
7
一晃到了成榮三年的深冬,我拜師已有兩年。
在這兩年裡,我的身量心智恰如夜晚的蛾眉月,漸漸長成了光潔飽滿的圓月。
宮裡的女子,十四歲已到了該議婚的年齡,可我卻始終無人問津。大良人人皆知,慈月公主雖貴為皇女,卻是罪婦所生,哪個王孫貴族,願娶這樣的公主?
但幸好,我還有先生,還有季景白。
這一日早晨,太后和各宮嬪妃往竹意館送來了許多禮物,我精心挑選了一件孔雀毛披風,隨宮人一起來到了君子洲。
「咚咚咚」,我敲了幾下門,然後聽見一個清闊的聲音響起,「進來。」
「咚咚咚」,我忍著笑不做聲,繼續敲門,裡屋那人無奈,「快進來吧,外面下著雪,不怕凍嗎?」
「咚咚咚」,我偏偏不進去,揚眉噘嘴,不聲不響,忽然,一個白影自裡面開了門,他的手在我眼前一晃,「咚咚咚」,我的額頭便挨了彈。
「叫你進來偏不聽,每次都要我親自給你開門嗎?」他假意嗔怪道。
我笑著蹦了進來,任他替我拂去肩頭的碎雪,「慈月給先生帶了好東西,難道您不歡迎我嗎?」
關門入室,君子洲比往年要暖和一些。自入冬起,我便命人將好炭送了過來,日常之物也都是我精心布置,甚至,我還親手調製了安神香,此時在一個青色香爐裡,正嫋嫋有幾絲香氣扶搖而出。
「先生,今天我們彈什麼曲子?」
窗外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屋內光線有些暗淡,我邊問邊低頭去剪燭花,卻一不小心,讓燭火燒著了我鬢邊的一縷長發,我聞到焦糊兒,「啊」地輕呼一聲,季景白手疾眼快,搶過剪刀,將那縷長發迅速剪了下來。
他假意瞪了我一眼,然後將我按在凳子上,從袖裡滑出一隻木梳,「今日不彈曲,先生為你梳頭。」
「梳頭?」我任他拔下玉簪,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嗎?前年送了你一幅《雪日圍爐圖》,去年為你雕了一隻胖人偶,今年倒不知送些什麼好,為你梳一個逐月髻可好?」
我難掩心中歡喜,一邊搓弄著衣角,一邊暗自得意,「沒想到先生您記得慈月的生辰。」
「記得」,他在我頭頂溫柔的說,「每年入冬下起雪,天空升起蛾眉月,慈月的生辰就快到了。」
8
季景白的手很巧,少頃,古銅鏡裡便赫然出現一個美麗的少女,少女滿面含春,雙眸似水,高聳的髮髻如雲似月、靈動飄逸。
「真好看啊,沒想到您不僅精通琴棋書畫,連髮髻都梳得如此好。」見到自己在鏡中的如花模樣,我歡喜得合不攏嘴,心如小鹿雀躍。
「是啊,什麼都好,唯獨做不了一個好君王。」
屋內忽現一絲尷尬,我心頭一疼立即愣住,這兩年,他的自嘲他的憂傷他的黯然,我都看在眼裡,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他似是發現了我的異樣,立即回過神來,換了一張柔和的笑臉,「流星逐月,遺世獨立,喜歡這個髮髻嗎?」
我趕忙頻頻點頭,「當然喜歡,可是先生,您怎麼會梳頭的呢?」
「以前在大夏國,我時常給妻子梳頭。」他淡淡地說。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太蠢了,居然連連戳痛他的心。慈月啊慈月,你到底會不會聊天?
季景白曾經在一次酒醉之後,講過他的過往。那一年,他親自徵戰大良被俘,大臣們無奈之下擁立他的胞弟季端白為帝,而沒過多久,他的妻兒便離奇死去,再沒了消息。
家破人亡,被囚敵國,孤苦伶仃,屢受折辱,他不過大我十五歲,可兩鬢已有了星星白髮。
我垂下頭,在燭火幽幽之下,眼睫處生出一片潮溼,我訥訥低語,「可惜慈月人微言輕,不能說服皇兄放你歸故土。」
一聲長嘆,他以手掌撫上我的秀髮,「傻月兒,廢君之身,在大良尚能活命,若回到夏國,恐將死無葬身之地。你年齡小,不懂得其中利害,但終有一日你會明白,什麼叫做制衡。」
我將頭倚上他的衣衫,無限依戀,「慈月不懂制衡,只知道這兩年,是先生與我相依為命,所以無論何時何地,月兒都會護著你。」
燭火忽然爆出一枚火花,他喃喃地說,「真是個傻公主。」
湖心島上,大雪蓋住了來時路,而君子洲內,燭火幽幽,白衣俊秀的年輕男子與梳著逐月髻的美麗少女,望著窗外,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
9
大夏民風彪悍,窮兵黷武,一向對富庶的大良虎視眈眈。十年之內,他們在邊境挑起了無數戰事,令兩國百姓都苦不堪言。
可自從季景白被俘,兩國便再沒燃過烽火。
季端白登基之後,遙尊胞兄為太上皇,他在大夏國剷除異己扶持心腹,那些對季景白忠心耿耿的臣子,不是貶官就是暴斃,到後來,無人敢再提贖救太上皇一事。
大夏不是不想挑釁,但大良以季景白相要挾,季端白不敢撕破臉,失了民心。所以,沒人比大良更希望季景白能夠平安無虞。
我皇兄孟成繼是個面冷心熱之人,他雖然將季景白囚禁,卻對曾是君王的他,始終禮讓三分。
但我隱隱覺得,季景白不會永遠被困在君子洲,因為他的眼神裡常常湧動著一股令人看不懂的激流,他常常背著手凝視著遠方,那是大夏國的方向,我知道,他的心,不在大良。
十四歲生辰之後,天癸水至,我成了一個大姑娘,少女的心事也開始濃密芳鬱如森林。
我愛上了女紅,繡廢了無數的錦帕之後,我終於繡成了自己滿意的荷包。荷包上,一位白衣男子長發如墨,他端坐於琴旁,眉目清潤,與穿淺紅色衣裙的女孩隔琴而對,兩廂靜好。
我懷著一顆如小鹿般亂撞的心,親手將荷包送給季景白,他接過後,只是淡淡一笑,隨手將荷包系在了腰間。
一曲終了,我彈得心不在焉,他忽然問到,「在我夏國,十五六歲的姑娘該議親了,太后可給月兒尋了人家?」
我紅著臉垂頭弄琴,「慈月雖為公主,卻是罪婦所生,恐怕一生無福出宮苑了。」
「哦?母族也沒有人了嗎?」
「娘離世後,外祖家也沒落了,沒人了。」
他似是有所觸動,「月兒也是可憐之人,我們同病相憐呢。」
我不敢直視他,卻又急於吐露自己的心事,於是鼓足勇氣問,「先生,您還思念您的妻子嗎?您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
他一聲輕笑,餘暉將他的側影鍍了一層金黃,「紅顏已逝,只得深藏於心。而被囚之人,有何資格再奢求紅顏情愛?」他悲哀地說。
我眼眶一溼,淚垂如注,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這世間萬般皆苦,可為何,偏偏讓這眼前之人,給了我一點甜,一絲不該有的念頭與渴盼。
從那日起,季景白一直將我做的荷包戴在身上,我瞧著內心歡喜,身旁所有的宮人也都看出了我的心事。
我相信他心中是有我的,朝暮間的默契,數幾載的相伴,我懂他的苦楚,他知我的孤獨,若說他不懂我的心思,我當真是不信的。
可是,那也只能是深宮高牆之下的隱秘心事,一個是金枝玉葉,一個是被囚廢君,名為師徒,年歲相差,即便我再如何熱切,有毒的花株又怎能結出甘香的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