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訪文學評論家李雲雷
湖南,可謂是官場小說興盛之地。1998年,王躍文的小說《國畫》被認為是濫觴之作。2001年閻真的《滄浪之水》出版,也成為官場小說的代表作品之一。以王躍文、閻真為代表,湖南湧現出了如黃曉陽、肖仁福、浮石等一批寫官場小說的作家,全國也興起了一陣官場小說熱。然而,儘管官場小說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影響,但文學界卻鮮有將其納入研究範圍,其文學價值也備受質疑。
李雲雷自北京大學博士畢業後,逐漸成為青年文學評論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始終關注著當代文壇的創作動態,力求從中發現有價值的作家、作品和創作傾向,並獨闢蹊徑,把官場小說作為研究對象之一。李雲雷認為,官場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考察當代社會的窗口,我們可以從中看到當代社會運行的規則與「潛規則」,中國政治文化和政治文明的現狀與進程,以及從中折射出來的當代社會的價值觀念與精神氛圍。為深入了解官場小說的創作流變及社會價值,本刊記者(以下簡稱「記」)專訪了文學評論家李雲雷(以下簡稱「李」)。
官場小說從「現實主義」走向「實用主義」
記:官場小說為何很少進入文學評論家的視野?
李:據我觀察,原因可能在於兩點:一是認為官場小說是「通俗小說」,很「俗」,從專業角度來說不值得認真對待;二是官場小說涉及很多官場內幕與權力鬥爭,不少人會覺得很「髒」,不願意去觸碰這一話題。
記:現在還有種稱法叫反腐小說,這和官場小說有什麼區別?
李:兩者之間有聯繫,都是寫官場,涉及權力鬥爭。不過也有明顯的區別。反腐小說有明確的價值取向,有正面人物,是正邪鬥爭的故事模式,最後正義一方獲勝。比如張平的《抉擇》和陸天明、周梅森的作品。官場小說主要是呈現官場的生態,日常的運作方式,其中很難看到正面人物。近些年比較暢銷的官場小說經常採用成長小說的模式,寫一個小人物的成長史。
記:近些年的官場小說有很多,據您觀察,官場小說在寫作上有哪些變化?
李:如果以王躍文、閻真的作品為參照,我們可以發現,最近幾年的官場小說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在王躍文、閻真的小說中,「官場」是一股巨大的「異化」力量,作者對這一場域充滿了懷疑,主人公融入其中也是不得已的被迫適應,對其險惡有著清醒的意識;在作品的總體傾向中也有著批判的意識,至少也在質疑其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敘述者通過對主人公經歷的敘述,重點揭示的是置身其中的人的生存境遇。
而在《二號首長》(2011)、《侯衛東官場筆記》(2010)、《省委班子》(2010)等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官場」已經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巨大存在,在這裡,「權力」成為小說關注的「主題」,權力鬥爭以及圍繞權力的獲得、轉移、交換、分配的故事,及其規則與「潛規則」,成為小說的主要內容。
從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相對於《國畫》中的朱懷鏡、《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二號首長》中的唐小舟、《侯衛東官場筆記》中的侯衛東、《省委班子》中的普天成是更為「成熟」的主體,他們在進入「官場」時沒有(或很少有)內心的波動,天然就認同官場的規則,他們所關注的最核心的問題是能否獲得權力,以及如何將個人的利益最大化;小說重點描述的也是他們「晉升」的過程,以及圍繞這一目的他們的謀劃、心思、手段及其經驗教訓。
如果說王躍文、閻真的小說是「現實主義」的作品,那麼《二號首長》《侯衛東官場筆記》等作品可以說是「實用主義」作品。「現實主義」作品在揭示官場內幕時不無批判與反思的意味;而「實用主義」的作品同樣在揭示官場的內幕,但對官場規則並無褒貶,只是「客觀」地呈現,同時注重總結官場上的經驗教訓,讓讀者可以「實用性」地學習與操作。比如《二號首長》中有這樣的段落:「領導有三種稱呼:一是官職,二是首長,三是老闆。如果在一個很公開的場合,你叫他老闆,他可能非常反感,覺得太流俗太江湖氣,貶低了他的身份。如果是在很私人的場合,你叫他書記,顯得太公事公辦,叫他首長,顯得太隔膜,叫老闆,就親切。而有重要人物在場的時候,又是比較私密的場合,把所有領導全部叫首長,肯定好過別的。相反,如果有更高級領導在場,而這個高級領導和老闆的關係又不是非常親密,肯定叫官職比較好。」這些官場智慧與「經驗」,可以說是《二號首長》吸引讀者的重要原因。
權力大小成為評判人物主要標準
記:王躍文先生不喜歡別人稱他為官場小說家,他認為這是一種粗暴的小說類型化概念。官場小說這稱謂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李:「官場小說」的稱謂出現在20世紀90年代之後,但在此之前,在我們的文學中也存在權力鬥爭的因素,不過卻是以另外一種面目出現。如果我們從更遠的歷史視野來觀察,或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演變與異同。
在20世紀80年代興盛的「改革文學」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權力的爭奪,在《喬廠長上任記》《新星》《沉重的翅膀》《花園街五號》等作品中,圍繞一個工廠、一個縣城或一個機關的主導權,雙方同樣展開了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即使在《平凡的世界》這樣描述新時期農村變遷的小說中,也有一條線索描述省級領導之間的爭鬥。但是,在這裡,我們需要強調的是,在這些小說中只是存在權力鬥爭的「因素」,因為與後來出現的「官場小說」相比,這些小說中的權力鬥爭並沒有得到突顯,甚至很難讓人察覺到。這主要是由於在這些小說中,更為重要的是思想與觀念的鬥爭,其中的核心問題是「改革還是保守」,是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推行改革,還是謹小慎微地固守傳統,這構成了「改革文學」的基本矛盾。在雙方的爭鬥中,雖然存在權力鬥爭,但權力鬥爭是依附於思想鬥爭與觀念鬥爭的,是一種次要的因素。
記:官場小說與當初的「改革文學」還有哪些不同?
李:簡單來看,在「改革文學」中我們可以看到光彩四射的正面人物,而在「官場小說」中卻幾乎看不到正面的人物形象。《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新星》中的李向南,《花園街五號》中的劉釗等人物,都是時代的弄潮兒,他們敢想敢做,勇擔重任,不僅在不屈不撓的鬥爭中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而且也獲得了女性的青睞,收穫了愛情。其中的優秀人物,比如李向南,更成為一個時代的偶像。但是「官場小說」中的主人公,無論是朱懷鏡、池大為,還是唐小舟、侯衛東,他們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成功者」,但卻很難說是正面人物,或者說很難以道德倫理加以判斷。在官場小說中,權力或能力的大小,成為評判人物的主要標準,所謂好人壞人的道德評價在此已經失效。
在「改革文學」中,儘管在「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但他們都是在為各自心目中的事業而奮鬥,他們都是出於「公心」或「理想」而非「私利」,這樣他們鬥爭的手段便多是能擺在桌面上的,較少有陰謀詭計。而官場小說中的權力鬥爭則不同,首先鬥爭的目標不是「公心」而是「私利」——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其次鬥爭的手段則更加多種多樣,其中不乏陰謀,等而下之者更有僱兇殺人等非法手段——這也讓我們看到了權力鬥爭的殘酷性。
記:但也有人說,一味塑造正面人物形象有些臉譜化甚至道德完美主義傾向,無法簡單用好人壞人的道德評價,是否正好揭示了人在大的時代背景下的複雜多面性?
李:是這樣的。但現在的「官場小說」則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將小說中的人物抽象為權力鬥爭的工具,甚至沒有底線,沒有更高的追求。這同樣也是對人的豐富複雜性的一種簡略,也是我們應當反思的。
官場小說裡有一種積極奮進的精神
記:晚清就出現過《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遊記》這樣的作品,今天的官場小說是否與此相似?
李: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前的官場小說更接近晚清的這些「譴責小說」,在對官場內幕、社會亂象的揭示上,兩者有著種種相似之處。這讓我們看到,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輪迴之後,充滿爾虞我詐的「官場」又回到了中國社會之中。而小說對「官場」的集中關注,甚至發展成為一種成熟的類型文學,這在中國之外還很少見到。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做更為細緻的區分,就可以發現「官場小說」與「譴責小說」也有種種不同,比如敘述的模式和態度。
記:有人認為,官場小說是低於現實的,拿現在揭露的一些官場案例看,其情節比小說還要精彩,您怎麼看?
李:現實生活總是比小說精彩,具體到官場小說也是這樣。但另一方面,文學應該不僅僅忠實於生活,還要有自己的思考與選擇,有審美的理想和對世界的善意。
記:那麼,寫官場小說的價值是什麼?
李:官場小說裡有一種積極奮進的精神,這也是時代精神的反映。雖然小說中奮鬥的目標可能是個人的升遷等可以反思的因素,但這個不斷奮鬥的過程本身,也體現出了國家在發展中的一種朝氣。還有,官場小說對當代中國的經驗,特別是人與人之間複雜微妙的關係有很好的把握,描寫得特別細緻。當然它們的可讀性也比較強。官場小說體現了社會的精神症候,也為我們提供了時代的一種鏡像,我們可以對鏡中之像加以批評,但卻無須歸罪於鏡子本身。
記:近幾年,有沒有出現比較好的官場小說?
李:十八大以來,伴隨著反腐力度的加大,「官場小說」有了很大的變化或轉型,甚至可以說已經發展成了新的「反腐小說」,其中湧現出了一批優秀作品。比如陶純的《一座營盤》、周大新的《曲終人在》、周梅森的《人民的名義》、張平的《重新生活》,以及楊少衡的中短篇小說等,這些作品都關注「官場」,但跟以往的官場小說不同,從不同角度對官場腐敗生態與文化做出了深刻的反思,反映出一種新的時代氣象,也對持續至今的反腐敗鬥爭做出了積極回應。可以說展示了一種新的想像政治的方式,即不再將政治簡單地理解為權力鬥爭,而重新將政治與理想、信念、民族和國家的未來等超越性內容結合起來。這些作品受到了大眾普遍歡迎,既反映人民對風清氣正政治生態的嚮往,也顯示出十八大以來我國反腐取得的巨大成效,更讓我們看到了作家的承擔精神與思考力度。
來源:《清風》雜誌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