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溫駿軒 輯 | 塵埃 安妮 毛毛
經過這段時間的解讀,我們大體已經對中美洲文明的地緣特點,以及為什麼北美大陸未能出現文明有了初步了解。現在,讓我們把時間線拉回到激動人心的大航海時代。嗯,從歐洲以及人類社會總體發展的角度看,大航海時代的確配得上「激動人心」這個形容詞。然而對於美洲人來說,被地理發現所帶來的感受,更多就只有恐懼了。
在具體解讀西班牙對美洲三大文明(阿茲特克文明、瑪雅文明、印加文明)的徵服之前,我們的視線應該在哥倫布最早發現的加勒比島嶼上停留一下,因為這片沒有被認為產生文明的島嶼,同樣對人類社會的發展作出過貢獻。
作為美洲的「發現」者,哥倫布在他的四次美洲之旅中,足跡遍及加勒比海主要島嶼。拋開實際處在加勒比海之外的巴哈馬群島(Bahamas是西印度群島包括的三片群島之一,由700多個海島和2400多個島礁組成,位於佛羅裡達海峽口外的北大西洋上)不看,加勒比海島嶼在地理上,被分割為兩部分:包括西段由古巴、海地、牙買牙、波多黎各四島組成「大安的列斯群島」(大安的列斯群島是加勒比三個群島中最大的一個,構成了西印度群島幾乎90%的土地);以及數十個小型島嶼所組成的「小安的列斯群島」。需要注意的是,狹義範疇的「加勒比群島」僅指向後者。
加勒比群島示意圖
同處一條海峽之上的大、小安的列斯群島,除了與大陸一起圍就出「加勒比海」之外,還成為了連接尤卡坦半島與南美洲的島鏈。最初生活在這些島嶼上的土著,被稱之為「阿拉瓦克人」(Arawak,指西班牙人抵達美洲時居住於北起佛羅裡達,南至巴西北部沿海,包括加勒比海大安地列斯群島在內的一支操阿拉瓦克語系諸語言的印第安人)。地理位置來看,瑪雅人散布的尤卡坦半島(Península de Yucatán,位於中美洲北部、墨西哥東南部的半島,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之間),與在安的列斯群島最西端的古巴島之間,僅僅相隔了200公里海峽;南美大陸與島嶼最南端的格瑞那達島之間,直接距離也不過150公裡。
1880年阿拉瓦克人聚集在蘇利南的帕拉馬裡博與荷蘭領導人會面
這些島民無疑是從大陸遷徙過去的。單以地理距離來看,加勒比島嶼上的島民們,從南、北兩端遷入的概率相差無幾。若從文明影響力的角度來看,瑪雅人似乎應該更佔優勢。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在不缺乏降水和陽光的加勒比島嶼,受益於火山灰造就的肥沃土壤,加勒比地區的阿拉瓦克人已經進入了農業公社階段。不過雖然阿拉瓦克人也會種植玉米,但他們卻僅僅是將其煮熟食用,而不是象瑪雅人那樣精磨成麵粉,並製作成玉米餅食用。
相比之下,種子的傳播要比糧食加工技術更加快速和簡單。比如說中國人和歐洲人,都在幾千年前就傳入了原產於中亞的小麥,但在加工工藝上卻截然不同。歐洲人會將小麥粉用燒烤的方式製作成麵包;而中國人在同樣把麵粉發酵之後,卻會將之蒸製成饅頭。這表明,一個部族可以通過很偶然的方式,得到一批來自異地的種子,並在播種後發現它的價值,但具體到食用方式上,卻是需要很深的地緣聯繫才有可能改變。
阿拉瓦克人處理玉米的方式,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是瑪雅人,抑或其它玉米文明區部族的後裔。另一個有力證據是,阿拉瓦克人的主要食物來源並不是玉米,而是一種根莖類作物——木薯。在中國,最起碼在中國大陸,木薯的名氣遠不如甘薯、馬鈴薯這些同樣被認定為「薯」類的根莖類植物。很多中國人第一次接觸過木薯類食物,是通過「珍珠奶茶」中的「珍珠」(儘管不一定知道是木薯做的)。這些或黑或白,浸泡在奶茶中的「珍珠」,其實就是木薯粉圓。
珍珠奶茶
木薯屬於熱帶作物,引入中國的歷史並不算長。進入20世紀後半葉,方才在華南及臺灣地區開始有規模種植。在中國,木薯粉並沒有被當成主糧來對待,而是被用在釀酒、飼料等產業上。珍珠奶茶這種形態,算是木薯最接近餐桌的一次嘗試。然而在很多熱帶國家,木薯卻是最主要的糧食作物,其對熱帶地區發展中國家解決溫飽問題的貢獻,甚至超出了另外三大主糧。
作為根莖類作物,木薯本身含有大量澱粉,並且相當容易種植,在惡劣環境下的產量遠勝其他的栽培作物。當然,木薯也有一些限制了它傳播的缺點。首先,這是一種熱帶作物,必須生長在年平均溫度18℃以上,無霜期8個月以上的地區。以中國的情況來看,珠三角會符合這個標準,而魚米之鄉的長三江則會低於這條線;其次,除了澱粉含量高,容易飽腹以外,木薯的蛋白質等其它營養成分偏低,使一種更象一種專屬於窮人的食物;第三,木薯含有氰酸(一種毒素),如果不經過預處理直接食用,很容易引發中毒。
木薯
相比木薯,阿拉瓦克人所培育的另一個重要作物——甘薯,傳播的範圍就要廣的多了。在中國,甘薯在不同地區有很多名字,比如:紅薯、山芋、紅苕、地瓜、蕃薯。。。等等,不勝枚舉。從這點亦可以看出,甘薯在中國的分布範圍很廣。對環境的適應性更多樣,是甘薯能夠在中國廣泛種植的主要原因。木薯的生長期需要8個月,而甘薯最短只需要110-120天(夏薯)。這意味著,即使是黑龍江大部分地區,也可以種植甘薯。當然,以同面積土地的年產量來說,肯定是緯度越低、無霜期越長越高了。對於長期與飢餓做鬥爭的中國人來說,甘薯的這一特性,使之長期承擔了救命糧的使命。另一個讓中國人取甘薯而舍木薯的原因,是甘薯的超高含糖量(能達到15-20%),在缺乏食糖的年代,甘薯的那一絲甜味,是多少人童年的記憶。
甘薯、馬鈴薯分布圖(來源:OSGeo中國中心)
http://www.osgeo.cn/map/m7136?fullscreen=1&gson=#4/37.86/109.25
考慮到紅薯有糖、木薯有毒,單從這點來看,即使擁有同等的生長條件,有吃貨國之稱的中國,估計也不會選木薯了。對於講求物盡其用,並且喜食綠葉蔬菜的的中國人來說,選擇紅薯還有一個特殊原因,那就是它的葉子可以食用。今天,在困難時期經常被做成菜糰子食用的地瓜葉,已經因為它高比例的的蛋白質、維生素、礦物質元素,成為了種倍受推崇的保健蔬菜,進入到大眾的餐桌了。
紅薯產量分布圖(來源:FAO)
今天,中國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甘薯種植國。在土豆升格為第四主糧之後,也有人提出,為什麼甘薯不能成為另一個選擇。要知道,木薯、甘薯、馬鈴薯被並稱為「世界三大薯類作物」。需要說明的是,雖然都叫「薯」,但三者在生長形態上卻不盡相同。木薯是一種灌木,甘薯與馬鈴薯則是草本植物。「薯」本質是對所有可食用的根莖類植物的一種統稱。
木薯
土豆在糧食作物中地位的提升,很大程度是因為,相比甘薯,土豆的適應能力還要更強。源自安第斯山脈的土豆屬於溫帶作物,要更耐受低溫。早熟品種的話,只需要80天左右就能成熟。這使得它在整體溫度偏低的歐美地區,種植面積要遠甚於甘薯。同時,作為主糧來說,紅薯的高含糖量並不是一個優勢,儲存起來更容易腐爛(太冷了也會爛)。當然,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土豆,相信紅薯的這些不足之處,還是很有機會通過選育而改良,變得更象土豆的。只是生活在溫帶地區的人類已經有了一個合適的根莖類作物供選擇,為什麼還要在這上面費力呢?
土豆產量分布圖(來源:FAO)
回到加勒比海地區原住民的食譜問題上來。土豆同樣會出現在阿拉瓦克人的食譜中,不過它的重要性佔比與玉米差不多。這意味著,阿拉瓦克人與我們還沒有詳解的安第斯文明之間,也應該沒有直接的關聯。以木薯為主食的阿拉瓦克人,應該有另一個獨立的來源地。那麼它究竟在哪呢?
既然尤卡坦半島沒有能夠成為起源地,那麼很顯然,我們應該把視線投向島鏈的另一端——南美大陸。印加人所創建的安第斯文明,並非是南美的全部。這個高地文明的覆蓋區,僅限於西部的安第斯山區。而在它的東部,最引人注目的地理單元,是有「地球之肺」之稱的亞馬遜熱帶雨林。這片雨林的面積是如此之大(700萬平方公裡),以至於控制了它大部的巴西,能夠在國土面積上排名世界第五。
雨林不應該被開墾已經是一個共識。由於養分再循環旺盛,熱帶雨林的土壤缺少養分積累和補充;高溫多雨的氣候,又使得土壤的營養成分非常容易淋溶流失。如此貧瘠的土壤如果沒有那些高大熱帶喬木固定,超量的雨水將很容易將表層土壤衝刷殆盡,並且留下有毒的重金屬。瑪雅人刀墾火種式的玉米種植,便是這種不可持續性的前車之鑑。
然而這並不代表,在熱帶雨林當中就不能產生,適應這種特殊環境的作物。木薯這種對積溫要求頗高,但對土壤條件要求很低的物種,就是亞馬遜雨林自然選擇的結果之一。從這個角度來說,生活在亞馬遜雨林中的部落,並不需要花太大力氣去對木薯進行選育,而是靠著這個天賜食物,就能夠在自己的經濟中加入了農業成分了。
然而太容易獲取到食物,有時並不是一件好事。在人類文明進入成熟期後,熱帶地區的發展普遍不如溫帶地區,這是一個重要因素。人類文明的進步,很大程度要依賴於彼此間的合作,以及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如果在獲取食物的過程中,需要更多的組織力和創造力,那麼這些力也必將作用在其它方面,並造就更強的競爭力。亞非文明之所以又被歸納為「大河文明」,便在於人類通過大型水利工程修建,獲取了文明進步的諸多因子。
就木薯來說,如何在食用之前去除它的毒素,是美洲原住民們遇到的唯一技術挑戰。與玉米這個人工物種的產生過程相比,去除木薯毒素挑戰甚至不值一提。用水浸泡將去皮後的木薯浸泡幾日,再徹底煮熟之後,熱帶地區人類便可以放心大膽的食用這個極容易產生飽腹感的食物。既然不需要花費太大精力包括團隊合作,就能得到食物,那麼源自亞馬遜,在加勒比地區茁壯成長的「木薯」沒有進一步刺激生長出「文明」來,也就不足為怪了。
有鑑於此,在我們將中美洲定位出「玉米文明」、安第斯山脈定位出「土豆文明」之後,對於以加勒比地區為代表的「木薯」種植區,就只給予一個「木薯文化」的定位了。
在加勒比島嶼上種植木薯的阿拉瓦克人,直接遷出地位於與小安的列斯群島相對應的委內瑞拉。今天在委內瑞拉、圭亞拉、哥倫比亞、蘇利南等南美洲北部地區,還分布有少量的阿拉瓦克人。
與世界其它地區的人口遷徙一樣,阿拉瓦克人向加勒比海的遷徙也存在多批次現象。在哥倫布發現美洲之時,狹義的阿拉瓦克人聚居於大安的列斯群島及巴哈瓦群島一帶;而他們在加勒比海地區最早的定居區——小安的列斯群島,則在14世紀被同樣來自南美的另一支操相近語言的部落所侵佔。這些後來者被歐洲人稱之為「加勒比人」。
阿拉瓦克人與加勒比人的語言,被語言學家們歸類於同一語系——阿拉瓦克語系。從這個角度看,這兩支哥倫布時代的加勒比海原住民,可以被統稱炎「阿拉瓦克人」。不過民族學家們,更願意將他們視為兩支不同的民族,並以阿拉瓦克人、加勒比人之稱來區別開(尤其在後者經常對前者發動戰爭的情況下)。如果阿拉瓦克人一詞,指向是的所有隸屬「阿拉瓦克語系」的原住民的話,那麼狹義的阿拉瓦克人,則又會被稱之為「泰諾人」。
受益於木薯等作物的種植,哥倫布在發現這些加勒比島嶼之時,以泰諾人為主的加勒比原住民數量已經超過了百萬(最大膽的估算是500萬)。然而今天,這些島嶼上卻幾乎已經見不到原住民的蹤影,佔據主導地位的是源自非洲的黑色人種居民,以及部分黑白混血者、少量白種人。
很多人認為,歐洲殖民者對美洲原住民的屠殺,是造成後者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的確,哥倫布在進入加勒比海地區,對土著居民的掠奪性統治,使得當地損失了大量人口。不過加勒比海原住民幾近消亡的根本性原因。真正的原因,在於一個我們之前解讀過的概念——哥倫布大交換。
哥倫布本人對於這個以其名字命名的概念,貢獻並不是只是象徵性的。以對舊大陸生活影響深遠的玉米來說,它的第一包種子就是由哥倫布帶回歐洲,並奉獻現給王室的。雖然王室對此並不感興趣(王室顯然對黃金會更感興趣),不過這個高產作物,還是很快在西班牙乃至整個舊大陸傳播開來。
只是無論玉米後來為人類世界的溫飽問題,作出了多大貢獻,都與哥倫布本人以及加勒比島民們的命運無關。作為這個世界最高等級的生物,我們並不應該只把注意力放在動、植物這種高等級生物身上;同時,也不能認定物種大交換帶來的就都是正面影響(最起碼美國人不認為,亞洲鯉魚是他們想要的)。
最先受益於地理大發現成功擴張傳播範圍的,並不是我們熟知的玉米、牛、馬等動植物,而是一個生物等級偏低的物種——病毒。具體來說,就是「天花」。在「哥倫布大交換」中,被歐洲人帶入美洲的「天花」病毒,是一件與「黑死病」相當的戰略性的生物武器(後者曾經讓歐洲損失過半人口)。這種可以通過呼吸道傳染,能夠讓人全身長滿膿皰疹的致命病毒,在人口密集區的殺傷力巨大。
不過天花也有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患過天花之後(如果沒有死的話)就會獲得免疫力。正是基於這一原理,中國人最早在公元11世紀初(最遲在公元16世紀中期),就發明出了「種痘」法以獲取免疫力。具體的做法是以棉籤少量沾取天花患者身上的痘瘡,塞入接種者鼻中;或將幹化後痘痂磨成粉狀,用銀管吹入鼻中,以使接種者通過輕度患病而獲取抗體。18世紀末,英國人則以同樣的原理,發明了種牛痘的方法。
種痘
在種痘法未能普及之前,人類在天花面前,就只能依靠自然淘汰的手段,周期的淘汰掉那些不能抵禦天花的人。在反覆經歷這種選擇之後,人類整體對某種病毒的抵禦能力將會整體被提高。有數字表明,在15世紀,天花在歐洲的死亡率已經壓低到了10%左右。然而在從來沒有遭遇過天花病毒洗禮的美洲,感染病毒的死亡率卻高達90%。正是藉助這種無心插柳的生物武器,西班牙人在不到30年時間裡,就消滅了超過90%的加勒比原住民。以至於不得不從非洲購買黑奴,來填充那些種植園。
加勒比原住民的悲慘命運,只是一個開端。在西班牙的徵服過程中,源自「天花」的神助攻一直在發揮著重要作用。不過「交換」之所以被稱之為交換,在於有來有往。既然「天花」能夠被舊大陸的人帶入新大陸,那麼新大陸上有沒有什麼病毒,會被帶回舊大陸呢?這種情況的確有可能存在。病毒的名稱大家應該不會感到陌生。它就是大家經常會在電線桿上看到的「梅毒」。作為性病的一種,梅毒的知名度應該算是最高的。鑑於對其症狀的描述,會引起部分讀者的不適,以及它的主要傳播途徑應該算是一種常識,這裡就不對這兩點進行具體解讀了。
梅毒在歐洲開始流行的時間,是在公元1495年前後,考慮到這個日子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日子是如此的接近,並且哥倫布和他的手下在加勒比島嶼上有過大量不受約束的性行為,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這種慢性傳染性疾病不僅會造成大量引發不適感的皮膚傷害,還有會對大腦造成影響。據說因此引發的狂躁情緒以及幻想,除了造成患者的巨大痛苦之外,還會刺激一些藝術家的創作靈感。
不管梅毒是否由哥倫布帶回來,抑或它對患者的生理和心理,會造成多麼可怕的影響,有一點都是肯定的,比起類似黑死病、天花這種,一場疫病下來能夠讓人口減半的傳染病,梅毒的影響力並非是戰略級別的。如果有狂熱的宗教信仰者,認為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的話,那麼歐洲人似乎有理由認為,他們的上帝要比美洲人信仰的太陽神、羽蛇神更加的有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