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世界歷史上哪次刺殺事件最為著名?
答案可能會有不同。因為,認知範疇、情感傾向的差異決定了人們對「著名」的不同定義。
但若問及世界歷史上影響最大、最深遠的刺殺事件,那麼答案幾乎一定是公元前44年發生於羅馬元老院議事廳的刺殺事件。
世界最強國的鐵腕領袖——愷撒命隕當場,戰火隨之在羅馬那橫跨亞非歐三洲的廣袤國土上升騰,數十萬羅馬人因之喪命。數個鄰國的命運為之突變,亞洲的帕米爾帝國逃過一劫,而愷撒情婦治下的埃及卻遭遇飛來橫禍……
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直接後果,這場刺殺還在更多不易察覺的地方影響著這個世界。
這本《凱撒之死》講述的就是這段波瀾壯闊又讓人扼腕嘆息的歷史。
作者巴裡·施特勞斯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的歷史學教授,有人評價他寫的歷史著作不僅嚴謹而且具有驚悚小說的節奏。
我認同這個評價,在讀這本書時,我就有種讀驚悚小說的緊迫感,而書中對史料來源的嚴格標註以及長達50頁的參考文獻可以算做作者治學嚴謹的證明。
1愷撒的雄心與依仗
在刺殺事件發生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4年,信奉共和與自由的羅馬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與危險。
年初,愷撒被元老院奉為羅馬國的神;2月,愷撒又被元老院任命為終身獨裁官。
尊在世的活人為神靈,在羅馬,這是首次;終身獨裁官,這個官職,在羅馬也是第一次出現。
這擊碎了共和信徒們對愷撒的最後一絲幻想與期望,他們中的很多人本來還隱隱地期待或幻想著凱撒能在這個時間點像蘇拉一樣歸隱。
終身獨裁官,距離君主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而凱撒明顯不願意就此止步。
他拒絕按傳統禮儀向元老們致敬,不留情面地處罰深受平民愛戴的保民官,在公開場所穿戴君主的服飾、大談君主制的好處……
儘管他當眾拒絕了親信以人民的名義獻給他的王冠,但誰知道那是不是他旨在試探民眾的又一場演出。
在愷撒不斷地挑釁中,在羅馬延續了四百多年的共和體制已岌岌可危。
不過,愷撒的試探也並不是總能獲得讓他滿意的反饋。
畢竟,在四百多年前,羅馬人就是因為無法忍受不受限制的王權才選擇了共和體制;而且,歷經四百年,共和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無論是元老、貴族還是平民都不願意接受一個權力無邊的帝王。
簡單而言,反對愷撒稱王的羅馬人遠遠多於他的支持者。不過,我們並不能據此推測前者的「聲音」一定會蓋過後者。
因為,愷撒手中掌握著大量的軍隊,在軍隊的恐嚇之下,前者往往不敢發聲,甚至還會違心地發出支持的聲音。
用軍隊威逼羅馬元老院和羅馬人民,愷撒之前已有先例。這種讓共和體制顏面盡失的事,羅馬共和國和信仰共和的羅馬人民已忍受了60年。
說起來,這要追溯到發生在公元前107的馬略改革。那次改革讓羅馬軍隊走上了職業化(至少是半職業化)的道路,戰力大增;同時,也在事實上免除了普通國民(市民)的兵役義務,讓他們可以專事生產,這又讓羅馬的生產力大增。
但是,弊病也由此而來。
職業化(或半職業化)的軍隊效忠對象不再是羅馬這個國家,而是招募他們的統帥。
更嚴重的是,普通國民(市民)因兵役的免除而漸漸「自廢武功」,他們已失去了他們的先輩那種「拿起武器就是戰士」的勇武。
四百年前,他們的前輩可以放逐國王,將效忠國王的軍隊據之城下。而在馬略改革之後,羅馬人民也只能一次次地目睹和忍受軍隊的「霸凌」。在職業化的軍隊面前,他們即使拿起武器也不堪一擊。
羅馬的實權已不在元老院,不在人民,而在軍隊。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愷撒不僅知道這一點,而且還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這一點。
從出任高盧總督開始,他就開始用利益、榮譽和個人魅力籠絡收買軍隊,打造效忠於自己的軍事力量。
執政官,獨裁官,終身獨裁官,愷撒在權力階梯的每一步攀升都有軍隊活動的影子。
種種跡象表明,愷撒有稱王的意圖。他沒在公元前44年稱王,更多的也是因為他在幾次試探中總能聽到反對的聲音。
愷撒並不想做一個僅僅有軍隊支持的帝王,他想做的是萬民景仰的帝王。
愷撒計劃在這一年的3月18日親率軍隊遠徵亞洲的帕提亞帝國。
愷撒或許想過,將帕提亞帝國變成羅馬的帕提亞行省,這種不世功績將能夠讓羅馬人民接受他從終身獨裁官到帝王的終極蛻變。
不幸或是幸運,這個時機終究沒來。
在預定出徵日期的3天前,也就是公元前44年3月15日,愷撒在元老院議事廳被刺身亡,他的帝王夢當然也隨之煙消雲散。
2刺客的私慾與公義
刺客的動機乃至私德一直是當時以及後世的人們(包括史學家)爭論的焦點之一,支持他們者讚揚他們不畏強權、為國除暴,反對者又說他們卑鄙無恥、背信棄義。
《凱撒之死》一書的作者似乎無意捲入這場爭論,書裡沒有直接對刺客們的私德或動機進行結案式的點評,而是介紹了幾個史學家的觀點以及這些史學家的背景,又用大量的筆墨描述了幾個主要刺客在公元前44年前後的事跡、狀態。
歷史學家在講述歷史時總是會帶著自己的思考甚至情緒,這不是壞事,我覺得那些浸潤著講述者的思想甚至少許情緒的歷史才更有溫度。
雖然書裡沒有明說,但從字裡行間,我們還是能夠讀到作者施特勞斯的一些觀點。他不認可之前很多史學家對刺客們那種非黑即白的「判決」,在他看來,刺客們既有私慾又有公義,並不能一概而論。
可能讓愷撒死不瞑目的是,策劃和實施那次刺殺的骨幹人員都是他平時信任的人,其中有一個還是他遺囑裡指定的繼承人。
而且,如果考慮到這些刺客都曾在神殿裡發誓要效忠愷撒,指責他們卑鄙無恥、背信棄義也並不為過。
在這六十多個刺客裡,有兩個主謀最為知名。
一個是馬爾庫斯·尤尼烏斯·布魯圖斯(後文簡稱布魯圖斯),他有一位深受羅馬人民愛戴的顯赫先祖。四百多年前,正是他這位先祖發動羅馬市民放逐了國王、創立了共和,並作為執政官在後來捍衛共和國的戰爭中英勇犧牲。
布魯圖斯本人是哲學家、演說家,信奉共和,崇尚自由,當然,也深諳變通與處世之道。所以,在愷撒與龐培爭鬥的關鍵時刻,本在龐培陣營的他「叛逃」到了愷撒這一邊。
公元前46年,布魯圖斯已官拜行省總督。公元前44年,愷撒又將這一年度的首席法官以及三年後的執政官許諾給了他。他的仕途能如此順利,與他的一個難以啟齒的身份不無關係:他是愷撒情人的兒子。
另一個著名的主謀是德奇姆斯·尤尼烏斯·布魯圖斯·阿爾比努斯(後文簡稱德奇姆斯)。他也是羅馬共和國締造者布魯圖斯的後裔,他自己也常常以此自居。然而世人似乎並不太認可,也許他屬於這個家族的「旁支」。
與布魯圖斯一樣,德奇姆斯的母親也是愷撒的情人。
與布魯圖斯不同的是,他從二十多歲就一直追隨愷撒。在刺殺事件發生之前,他已是「愷撒集團」的三號人物。在愷撒的遺囑裡,德奇姆斯被列為第三順序繼承人。
咋一看,若僅僅為了個人利益,這些位高權重的人物似乎並無刺殺愷撒的理由。
畢竟,刺殺愷撒就是拿生命做賭注。刺殺不成功,他們必死無疑;刺殺成功,他們被殺的概率依然更大,因為效忠愷撒的一支軍隊就駐紮在羅馬城外;即便更幸運些,刺殺成功而又能不死,他們的權勢又能增加多少呢?
這次刺殺的另一個「詭異」之處在於:參與這次刺殺的有多達60多位元老,這是一個很難守得住秘密的數字,卻未有半點風聲走漏。
僅憑能嚴守秘密這一點,60多位元老的刺殺動機就不可能完全出於私利。因為,若考慮私利,受益最大、風險最小的決策是將這個陰謀出賣給愷撒,而非嚴守秘密、參與刺殺。
既然不是為了私慾,那就只能是為了公義,為了捍衛共和!
這是很多人,包括很多歷史學家,為這些刺客們辯護、讚揚這些刺客的邏輯。
《凱撒之死》提醒我們,事實可能也沒那麼簡單,一個容易被大家忽略的史實是:這些刺客都不在3月18日的出徵名單中。
如果3月18日的出徵是愷撒的封王之戰,這些刺客都將無緣成為愷撒的「從龍之臣」。換句話說,他們可能已被愷撒拋棄、至少是疏遠。
在君主體制下,被君主拋棄往往不僅僅預示著將丟掉頭上烏紗,而且還預示著可能會丟掉肩上的人頭!
布魯圖斯和德奇姆斯們可能都嗅到了這種危險。
無論是誰,在遭遇到這種危險時,都可能會懷念共和制的溫情、唾罵君主制的無情。
或許,刺客們就是這樣,因為對個人命運的恐懼而產生了捍衛共和的大義。
私慾與公義之間並無必然的衝突。
應該說,刺客們的動機裡既有私慾又有公義。不過,歷史有時候並不公正,他常常會放大一些人的公義,也會放大另一些人的私慾。
比如,後世的人們就常常把布魯圖斯譽為捍衛共和的大英雄,而把德奇姆斯視為背信棄義的小人,儘管後者的「叛主」次數更少、在「捍衛共和」中出力更多。
3屋大維的膽色與城府
我曾經以為屋大維的成就主要是因為他的好運氣,是愷撒的遺囑成就了他。
《愷撒之死》告訴我,事實並非如此。
刺殺發生後,羅馬出現了短暫的和平,原愷撒集團主要成員、刺客集團以及共和派元老等各方勢力握手言和,共和似乎有復甦的跡象。
然而,這種和平很快因愷撒老兵大量湧入羅馬城而煙消雲散。
原愷撒集團的二號人物——安東尼嘗試利用這股老兵打造自己的權力基礎,而共和派元老及刺客們也開始猜疑和指責安東尼。
安東尼、布魯圖斯和德奇姆斯等強人陸續離開羅馬城,各自召集軍隊,相互攻伐,湧動的暗流終於匯聚為滔天大浪。
就是在這樣動蕩的局勢下,屋大維得到了愷撒的死訊以及愷撒遺囑的內容。
按愷撒的遺囑,屋大維可以繼承愷撒四分之三的財產,並可以使用愷撒的名字。
使用愷撒的名字,換句話說,就是可以以愷撒義子的身份獲得的權勢。
但是,若考慮到羅馬當時的動蕩,這份遺囑不僅不能保證他獲得這些財富和權勢,還有可能讓他因成為眾矢之的而死於非命。
為了保住兒子的性命,屋大維的母親向屋大維送去急信,讓他趕快回家並聲明放棄繼承權。
屋大維當時只有18歲,他本來正在阿波羅尼亞港口等著他的舅公愷撒,想跟隨舅公出徵帕提亞、向舅公學習戰術。
舅公被刺的消息震驚了屋大維,他也不可能意識不到他已處於危險之中,但是,他不願意就此放棄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於是,他招募軍隊,向羅馬進發,並以愷撒之名一路收編愷撒的舊部。嚴格的講,他的募兵行為已嚴重違反了羅馬法律,屬於叛國重罪。
但是,為了對抗安東尼,共和派元老們非但沒有追責於他,而且通過授予他公職追認了他行為的合法性。
或許,這些元老們試圖拉攏屋大維,是因為他們以為年輕的屋大維應該比老謀深算的安東尼要容易馴服得多。
有人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危險,刺殺的主謀之一布魯圖斯就警告元老院要小心屋大維,但並未引起元老院的警惕。
屋大維開始扮豬吃虎。
他先是站在共和派和刺客一邊,卻又拒絕配合共和派與安東尼作戰。
他一邊收攏愷撒舊部,一邊看著共和派和安東尼的互相消耗。在共和派和安東尼兩敗俱傷之時,他選擇了與安東尼聯合。
共和派被剿滅後,他又對安東尼揮刀相向。
近二十年的內戰後,他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這個年輕人是比愷撒更為兇殘的統治者,即使在內戰結束後,他依然以為義父報仇的名義瘋狂地屠戮。
但是,他對義父愷撒的感情與忠心似乎也經不起太多推敲。內戰中,他與殺害義父的仇人們媾和過;而在秋後清算的殺戮名單裡,不僅有愷撒忠心耿耿的部下,而且還有愷撒的私生子——凱撒裡昂。
屋大維的瘋狂殺戮不過是為了剷除異己,捍衛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公元前27年,屋大維被尊為奧古斯都。多數史學家把這一年作為羅馬帝制的開啟之年,而屋大維當然也就被視為羅馬帝國的第一任皇帝。
4逆勢而為者的宿命和榮光
我們常說,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回望公元前44年的羅馬,它已經歷了60年的軍事強人主政,帝制的車輪似乎正勢不可擋地滾滾而來。
不管是出於公義還是私慾,那群逆勢而為的刺客註定要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這是逆勢而為者的宿命。
他們殺死了意欲稱王的愷撒,卻成就了更為兇殘的奧古斯都大帝。
那麼,這次逆勢而為者到底改變了些什麼?愷撒、刺客以及那數以十萬計為之慘死的人們,他們的血都白流了嗎?
在《愷撒之死》一書的最後,作者施特勞斯討論了這些問題;在「譯後記」中,這本書的中文譯者蘇前輝先生也談了自己的觀點。
他們都認為,這次刺殺並非沒有「正面意義」。
對後來的諸多野心家而言,這次刺殺是一種宣示和警告:即便強如愷撒,你若膽敢稱王稱帝,也會有人殺了你!
後來的屋大維其實也沒有完全忽略這種警告。
雖然後世的歷史學家普遍把屋大維稱為「皇帝」,但其實這個說法並不準確。
事實上,屋大維以及羅馬帝國的其他「皇帝」們沒有一個敢自稱君主,他們只是自稱「愷撒」。尤其是屋大維,他一生都自稱是共和體制的信徒、共和國的捍衛者。
這次刺殺,挽救了羅馬共和國最後的一絲體面。
而且,若考慮到公元前44年前後世界上普遍實行的君主專制,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次刺殺為人類守住了共和與自由思想的火種。
這些慘死的英雄和凡人們的鮮血沒有白流,後世的人們都記住了他們,《愷撒之死》就是兩千多年後的人寫給他們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