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福柯的「譜系學」方法受尼採影響,他將尼採對於道德起源偏見的歷史追溯和批判發展為一種「效果史」的歷史學方法,即「把尼採各種著作中的許多因素抽取出來,編織在一起,形成一個福柯版本的尼採譜系學方法論」。
第一,福柯對於尼採譜系學進行了改造,他「將『譜系學』定義為對『出身』(Herkunft)和『出現』(Entstehung)進行的研究」,並且對這兩個概念進行了新的闡釋。福柯認為,翻譯者在對尼採著作進行翻譯的過程中,不加以區分地將「Ursrung」「Herkunft」「Entstehung」「Abkunft」以及「Geburt」統統翻譯為「Origin」(起源),這一做法掩蓋了尼採希望揭示的作為「真實歷史事件」的歷史的主張。
一方面,福柯認為Herkunft是一個生動的、帶有血肉的開端。(1)Herkunft同stock(先祖)或descent(血統)的含義相當,與屬於元歷史維度的Ursprung(起源)則有著巨大的區分。Herkunft意味著「無數的開端」,而不是「類屬特徵」。(2)Herkunft指涉一種散布狀態,而不是一種連續性的建構。Herkunft的進程中不存在固定的演進模式和註定的軌跡;相反,它要求標識出每個事件特有的散布狀態。(3)Herkunft標誌著一個不穩定的集合,而不是累積、固化的遺產。它要打破既有的關於「遺產」的累積、佔有、固化的思維方式。福柯主張從「開端」以來,歷史給予我們的毋寧是一種斷裂的、異質的並且不穩定的集合。(4)Herkunft還與身體緊密結合。
另一方面,福柯認為Entstehung是一個動態的緊張狀態、非場所的空間。福柯將Entstehung的含義理解為事物興起、湧現的時刻,即emergence(出現)。(1)Entstehung是系列中的插曲,而不是終結。對於「開端」的探究,形上學家總是指引著人們將目光投向最遠處那不間斷的連續性牽引下的最原初的時刻;而福柯認為要將「開端」看作一系列發展中的一個過程,而不是完結。(2)Entstehung是諸多力量對峙的狀態和「非場所」(non-lieu,non-place),對其進行的分析,「必須描述各種遊戲及其方式」。福柯認為,Entstehung並不是一種力量壓倒另一種力量而產生的結果,而毋寧是力量之間的對抗或疊加而呈現出來的一種緊張狀態、一個「虛空」的「空間」。(3)Entstehung指涉無休止的暴力支配機制,而不是鬥爭後走向寧靜的和平。歷史的每一時刻都浸透了「規則」和「支配」,「支配導致了這個由眾多規則構成的世界」。
第二,福柯發掘了尼採思想中「譜系學」方法的解構之維。福柯在比較了Ursprung(起源)和Herkunft、Entstehung的不同後,發現尼採的著作不僅僅是反抗基督教道德的熱血吶喊,更是對傳統歷史學家的態度與觀點的顛覆與反叛:一方面,並不存在一個形上學的本體作為歷史進程的承載者;另一方面,既然沒有一個超越性的本體,那麼也就不存在歷史的起源與終結問題,對於歷史的把握將不再需要黑格爾式的宏大敘事,譜系學將成為歷史書寫的新選擇。
首先,福柯認為尼採對於Ursprung進行了反形上學意義上的解構。對本質的關心具有形上學色彩,但本質和同一不過是被人們精心建構的。譜系學家是傾聽歷史而不是信奉形上學,在事物的背後,他會發現根本不存在任何無時間的同一性本質;事實上,根本不存在本質。其次,福柯認為尼採對於Ursprung進行了反基督教意義上的解構。在基督教的神學歷史中,「起源是高貴的」,尼採則認為歷史的開端是低賤的,他教導我們去嘲笑起源的莊嚴性。最後,福柯認為尼採對Ursprung進行了反真理意義上的解構。Ursprung作為本初最完美的、本質性所在,也被視為真理的所在。但在知識的認識過程中,話語敘事本身又會模糊掉起源本身。所以在尼採看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真理背後,實際上是錯誤千百年來的不斷繁衍。尼採駁斥一種超歷史的歷史學,認為其缺陷在於,歷史感會被形上學所支配,將其只看成知識學科,而不是鮮活的歷史。
第三,福柯繼承尼採思想並建立了譜系學方法的基本原則。尼採的譜系學以模糊的方式潛在於其對道德起源的批判中。福柯在尼採的基礎上,將其發展成為一種具有可操作性的分析歷史的手段。他將「譜系學方法」比喻為一束敏銳的目光,「能讓我們看到分歧之處和處於邊緣的東西」。
首先,「譜系學」方法要求破除對偉大起源的追索,破除宏大敘事構建起來的歷史,轉而用戲仿(parody)和滑稽的方法。傳統歷史學家力圖尋找一個偉大的歷史源頭,譜系學方法反對的正是民族史的歷史敘事方式,主張非現實化的歷史書寫過程,此即戲仿。其次,「譜系學」方法要求破除認同(identity)敘事,即「對身份(identity)的系統性分解」。身份本身就是戲仿,它如同一個面具,罩住了底下的靈魂。在譜系學方法的指導下,歷史學的目的在於引導我們探尋身份的分解,引導我們尋求穿過人類的一切非連續性,而不是帶領我們歸返形上學許諾給我們的獨特開端。最後,「譜系學」方法還要求破除知識認知主體的求知意志與激情,進而從根本上解決對歷史進行虛構的風險,亦即「將知識主體獻祭」。儘管歷史學在19世紀有一個中立實證的轉向(以蘭克為代表),但是歷史學探究自身會「發現求知意志的各種形式及其轉換」,「知識在我們身上已經化為一種激情……我們都寧肯人類滅亡也不願知識退步!」因此,福柯提出我們應當廢棄由19世紀哲學家費希特和黑格爾傳下來的兩個重大問題(真理和自由互為基礎、絕對知識的可能性),代之以這樣一個主題,即「通過絕對知識而滅亡,這很可能構成了存在的部分基礎」。通過否定絕對知識的存在,奠定新的認知模式與認知對象的基礎,帶來的結果是「在獻祭知識主體時,求真意志已喪失了一切限界以及一切真理的意圖」。福柯最終訴諸斷絕知識主體來打消人類追求終極真理的激情。
我們說福柯在尼採的譜系學思想上,將其發展成為一種具有操作性的方法論,是指福柯在對歷史事件的解讀中,能夠在深刻的學理自覺層面上給予歷史以反思,而不是如尼採那般面對基督教的壓制只呈現出哲學狂人逆其道而行之的思想自發。但是,我們應該明確的是,不能拋開福柯的基本探討來單純地、抽象地談論其譜系學方法論問題,福柯並沒有給我們一種「譜系學方法是什麼」的標準定義,對於福柯譜系學方法論的總結只能在其對具體哲學問題的剖析中概括、釐清出來。因此,我們有必要結合福柯在譜系學方法論指導下通過重寫真實歷史而呈現出來的「效果史」,來體會、把握譜系學方法。
(作者單位:中共上海市委黨校哲學教研部)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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