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甫(資料圖)
享譽國際的日本著名電影導演黑澤明在20世紀50年代拍過一部很出名的影片,片名叫做《羅生門》,故事講述一個武士之死,由強盜、武士之妻、目擊農夫、武士亡靈,各自從自己的角度敘述事發的經過,但是各人的說法相互矛盾,令人真假難辨,一件簡單的武士死亡事件,通過各色人等之口,變成了撲朔迷離的懸案。這部影片曾經風靡國際影壇,以致「羅生門」後來成為一個特有的名詞,專指那些眾說紛紜結論難定的疑難事件。日本人黑澤明不會知道,他在影片中虛構的日本古代武士之死的故事,在現代的中國有一個十分類似的真實翻版。
張靈甫之死,就是這樣一出「羅生門」,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沒有各方一致認同的定論,至今仍是一宗懸案。
孟良崮戰役結束時,華東野戰軍司令部的首長們得到了張靈甫已死的報告,陳毅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打掃戰場的第6縱隊特務團遵命將張靈甫的遺體連夜搶運下山,隨著部隊一同轉移,以供驗明正身。對這個頭號敵人之死,包括陳毅、粟裕在內的華東野戰野首長們表現了勝利者的人道和寬容,陳毅指示第6縱隊要將張靈甫妥善安葬,兩天之後,在山東沂水一個名叫野豬旺的小山村山崗上,豎起了一座新的墳塋,這就是張靈甫的墓地。下葬儀式是由6縱的副司令員皮定鈞和政治部副主任謝勝坤主持的,74師的部分被俘將校被允許參加了儀式。
皮定鈞將軍的傳記描述了解放軍安葬張靈甫的大致經過:「皮定鈞遵照上級指示,要政治部買一口好棺材,給張靈甫穿上新軍裝。找不到國民黨的將軍服,就穿解放軍的服裝。要把他的臉擦洗得乾乾淨淨。戰死沙場的將軍,應該得到一個軍人的榮譽。政治部照辦了。掩埋張靈甫以前,政治部副主任謝勝坤向皮定鈞請示一件事,六縱隊俘虜的一個少將旅長和八個上校要求最後看一眼他們的師長張靈甫。皮定鈞覺得,他們跟著張靈甫出生入死,現在都當了俘虜了,還要看看他的遺容,這種感情是難能可貴的。他同意了。
這個場面,是謝勝坤主持的,皮定鈞也到了現場。
一棵古樹下,沒有挖坑,放著一口半人高的大棺材。棺材是買來的,花了四百元錢的大價,十分華貴。棺材旁邊停放著張靈甫的屍體,已經為他穿好嶄新的軍裝,洗過臉,下顎部位的傷口也整飾過了。張靈甫身材高大,四方臉,眉毛很重,頗有一派將軍相貌。相形之下,擔架顯得小了點。九個將校走到擔架旁邊,圍成半月形,跪下,全都哭了。風從樹梢頭刮過去,發出嗚嗚的響聲,伴著壓著嗓子的哭泣…… 棺材蓋打開了,裡邊鋪著軍被,兩個戰士把張靈甫的屍體放在棺材裡。松樹下很快出現一座半間房子高的墳,墳前樹起一塊木牌,上寫:整編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將軍之墓。張鳳雛《百戰將星皮定鈞》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蓋棺論定,張靈甫早已蓋棺,可是關於他的死因,卻至今難以論定。
在解放戰爭中,死於戰場的國民黨高級將領不止一個,比較著名的,還有劉勘、黃百韜、邱清泉、戴子奇等人,而在所有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的死像張靈甫那樣,會生出如此眾多的不同傳說,近六十年來還不時有人撰文,一再傳出一些新的撲朔迷離的死法,對此爭論不休。
作為一個國民黨軍的敗將,張靈甫在孟良崮上已經做出了抉擇,用他的行動為自己的人生劃上了句號。死者死矣,至於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本已無關大局,今天來追究這個歷史細節,與歷史對其人的評價和定位並不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不過,本書既為張靈甫的傳記,對於傳主最後的結局,而且是多年來莫衷一是的死因之謎,就不得不多花費一些筆墨作一番考證和追蹤。
二解放軍軍事科學院主編的《全國解放戰爭史》第二卷,對整編第74師和張靈甫的結局是這樣交代的:「華東野戰軍突擊部隊在猛烈炮火掩護下,乘勝向整編第74師連續突擊。第8縱隊第23師在第6縱隊一部配合下,終於下午1時許,將蘆山攻克,第4、第9、第6、第1縱隊等部向孟良崮、600高地猛攻,於下午4時半將國民黨軍「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第74師全部、乾淨、徹底殲滅,擊斃其師長張靈甫。 」《中國人民解放軍全國解放戰爭史(第二卷)》軍事歷史研究部編著1996年10月既然向孟良崮、600高地猛攻的部隊包括第4、第9、第6、第1縱隊等部,那麼,攻擊張靈甫師部山洞的究竟是華野哪一個縱隊的部隊呢?文中沒有說明。華東野戰軍1947年5月30日由陳、粟、譚、陳聯名致中央軍委的電文稱:「據最後調查證實:74師師長張靈甫、副師長蔡仁傑、58旅旅長盧醒,確於16日下午2時解決戰鬥時,被我六縱特務團副團長何鳳山當場所擊斃。當特團何副團長走近張靈甫等藏身之石洞,據師部副官出面介紹為張靈甫等人。現尚在俘官處可證。」《孟良崮戰役》中共山東省委黨史資料徵集研究委員會,中共臨沂地委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編山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 這份電文報告所依據的主要證人,應是6縱特務團副團長何鳳山。
何鳳山對戰鬥過程是如何描述的呢?來看他留下的文字回憶:「在這關鍵的時刻,張靈甫作了最後的垂死掙扎,又組織所有的殘部及警衛部隊、隨從人員千餘人,向我們反撲過來。我們以輕重機槍組成的火力向敵猛射,掩護三連向孟良崮主峰北側山洞張靈甫指揮所衝擊。三連先頭部隊在指導員邵志漢率領下,衝到山洞口,與敵警衛隊長相遇,殺傷了衝出洞口之敵二十餘人,我亦傷亡十餘人,邵志漢同志也英勇犧牲。
攻佔洞口之後,我軍以機槍、湯姆槍、手榴彈向洞內掃射、猛投,然後喊話命令投降。敵報話機臺長回話:「你們不要打了,張師長剛才向蔣委員長喊話求救時,被手榴彈炸死了」。又說:「警衛隊長剛衝出洞口也被你們擊斃了。」當我們進洞後,果然發現張靈甫的屍體倒在報話機桌前,副師長蔡仁傑、第58旅旅長盧醒、副旅長明燦、第57旅團長周安義也被我擊斃。蔣介石的五大主力之一的王牌軍一整編第74師,也迅速、全部、乾淨、徹底地被殲滅。……
「當我派人把俘虜的敵第74師參謀長魏振鉞押送到王必成、皮定鈞、江渭清等縱隊首長處時,他對縱隊首長說:『俘虜我的那個部隊已活捉了張靈甫。』縱隊首長即派參謀陳亮同志來我團俘虜中尋找張靈甫,經檢查屍體後,確認張靈甫已被擊斃。在我部隊撤出戰鬥向北轉移時,我命令部隊將張靈甫的屍體用擔架抬著隨部隊轉移,兩天後將它埋在山東沂水野豬旺村後的山崗上,並在墳前樹一木牌,上寫『張靈甫之墓』。當時,新華社曾廣播,希其家屬到該處收屍。」何鳳山《攻戰孟良崮擊斃張靈甫》(《革命回憶錄(第14輯)》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
以上應是大陸出版的正史關於張靈甫之死歷來的主要定論及其依據,即張靈甫在孟良崮戰役最後階段中,率殘部在其師部所在山洞負隅頑抗,被華東野戰軍第6縱隊擊斃。位於山東蒙陰縣的孟良崮戰役遺址,現在還有大紅石刻清晰地標明:「擊斃張靈甫之地」。
按照何鳳山的說法,張靈甫是在向蔣介石喊話求救時被洞外投入的手榴彈炸死的。這裡有一個疑點,如果是被手榴彈炸死的,張靈甫身上應該沒有槍彈致命的創口,這與當時解放區的報紙報導和見過張靈甫遺體的其他證人所說腦後中槍彈而死的說法不符。
上世紀90年代,有作者在天津的幹休所採訪了何鳳山,對於張靈甫的死因,何鳳山依然維持原來的說法,即是三連的指戰員在攻擊山洞向洞內掃射投彈時將張靈甫打死了,不承認由他自己當場擊斃之事。採訪他的作者依據其他解放軍參戰證人的交叉證言,證實張靈甫的屍體確實倒臥在山洞裡,因而認可何鳳山關於張靈甫是在他的師部山洞抵抗時戰死的說法,並認為所謂張靈甫是被俘後下山時被何鳳山蓄意槍殺之說是杜撰。何鳳山等人在當天下午山洞戰鬥結束後即收繳了張靈甫的胸章等遺物下山。張鳳雛《百戰將星皮定鈞》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
除了正史之外,有關張靈甫擊斃說,國內書刊雜誌也刊登過不少文章,遺憾的是,各人所描述的情節矛盾重重,不能互相印證自圓其說。比如,對擊斃張靈甫的部隊就有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是第6縱隊,有的卻說是第4縱隊,另外,單是驗屍,不同的人就舉出了好幾種結果,有的說張靈甫胸部中二彈頭上無傷,有的卻說子彈從左後腦射入右下顎穿出,有的說腰部中了炮彈,有的又說當場未死被抬去搶救未果,等等,不一而足,不同的人驗完屍之後各自又都聲稱扯了張靈甫的胸章以資驗明正身。顯然,若是以上種種死法有一種成立,則其餘必為謬誤。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章作者所採訪的當事人中,沒有一個人見過活著的張靈甫,即使聲稱親耳聽開槍者敘說當時擊斃情景的都沒有,所謂證人,最多只不過見到了他死後的屍體,不足以見證他是如何死的。
在這中間最言之鑿鑿者,是一篇題為《受陶勇之命為張靈甫驗屍》的文章。據作者稱,當年4縱司令員陶勇的保健醫生,曾經在戰役結束的當晚與陶勇連夜上山,打著手電尋找張靈甫的屍體,最後憑張靈甫身著的美式軍裝上的胸章指認了屍體,並在山上當場替他驗屍:「他首先檢查頭部,發現除左面頰擦去一塊皮外,其他無傷痕。他解開張靈甫胸前紐扣,發現其前胸有兩個槍眼,子彈是直穿心臟從後背飛出的,軀體倒在血泊裡。他反覆檢查槍傷,判斷兩槍眼均是200米以外遠距離射擊而致。槍眼口徑較小,符合我軍戰士使用的美制『加拿大』衝鋒鎗口徑。一般來說,國民黨高級將領自殺,都慣於用手槍打太陽穴,而張靈甫頭部無槍傷;退一步說,就是張靈甫當胸開槍,也難以連發兩槍形成兩個槍眼,況且衣服上沒有火藥燃焦的痕跡,故排除了自殺。驗屍結論為:張靈甫系被我軍擊斃身亡。」 驗完之後,陶勇讓人搜走了張靈甫的胸章等遺物,驗屍的保健醫生保留了從屍體上搜到的一張主人的免冠小照作為紀念鞠九江盛楠《受陶勇之命,為張靈甫驗屍》《軍事史林》2004年6月。縱觀此文,疑點頗多,陶勇作為一個縱隊司令員,在部隊正緊急轉移的夜晚,可以想見他一定正在忙於部隊的集結調配、清查戰果、了解傷亡情況以及緊張布置下一步的作戰或撤退行動,在這樣重要的時刻,陶勇竟然會丟開要務擅離指揮崗位,親自上山打著手電去給張靈甫驗屍,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姑且不論此事是否合於常理,單就這個驗屍的描述,也與何鳳山等人當天下午攻擊山洞擊斃張靈甫並收繳了他的胸章等遺物的說法多有矛盾。首先,既然張靈甫是被何鳳山的特務團堵著山洞攻擊,應是近距離中彈身亡才是,二百米開外中彈幾乎沒有可能。再者,對槍械有所常識的應該知道,一般衝鋒鎗的射程,二百米以外的距離幾達射距極限,這樣的遠距離是不可能打出從前胸直透後背的貫穿傷的。第三,關於張靈甫的致命傷口,驗屍者稱是「前胸有兩個槍眼,子彈是直穿心臟從後背飛出的」,而解放區當時的報紙報導,分明寫著張靈甫「後腦被子彈炸爛」。描寫孟良崮戰役的小說《紅日》的作者吳強是大家熟悉的作家,當年他是華野6縱政治部宣傳部長(與何鳳山同一部隊),戰鬥結束時,他曾經與保衛部長一起趕到山上現場查看張靈甫的遺體,也親見他頭部兩側流血已凝成紫黑色的塊狀,起初他和保衛部長都以為張靈甫是自殺,但是縱隊參謀陳亮反覆察看死者頭部已被炸爛的後腦傷口(這點與解放區當時的報導一致),認為張靈甫是因被人用湯姆式衝鋒鎗從其後腦射入子彈而致死的。這與上述「驗屍」的結論明顯不同,與何鳳山所述為手榴彈炸死也矛盾。第四,既然何鳳山在山洞戰鬥結束的下午已經收繳了張靈甫的遺物,陶勇他們又如何可能晚上再來收繳一次?第五,這篇文章附上了一張相信是驗屍者保留的張靈甫生前小照,只要與張靈甫本人的照片對比,就會發現判若兩人。行文至此,只能很遺憾地說,上文的這個驗屍,恐怕有誤。三所謂殺俘說,是稱張靈甫是在被俘後被押解的解放軍官兵洩憤槍殺的,多暗指殺俘者是何鳳山或是他的部下。這個有異於正史的說法,以前曾見諸個別零星的口耳相傳,上世紀90年代後出現了一些比較正式的記錄。
《華東解放戰爭紀實》即認同這個說法:「戰役結束後,陳毅最關心的是追查張靈甫的下落。5月16日18時30分,四縱曾向野戰軍指揮部報告,張靈甫為30團所俘,後又失蹤,正在清查中。第二天,得知張靈甫的屍體被抬下山來。有的說自殺,有的說在戰鬥中被擊斃。陳毅進行多方調查,才知道戰鬥結束前,張靈甫和副師長蔡仁傑、參謀長魏振鉞等給蔣介石發出最後一封電報,將團以上軍官姓名報告蔣介石,表示要『集體自殺,以報校長培育之恩。』實際上他們都不想死,正猶豫間,四縱戰士衝進74師師部所在山洞,張靈甫等均被生俘。在押解途中,六縱特務團的幹部見到張靈甫,舊恨新仇湧上心頭,頭腦一熱,開槍擊斃張靈甫。然後讓俘虜兵抬著屍首隨部隊轉移,掩埋在沂水縣野豬旺村後的山岡上。墳前豎一木牌,上寫『張靈甫之墓』…… 5月29日,陳毅在山東坡莊華東野戰軍團以上幹部會議上對此進行了嚴厲批評。他說:『此次對俘虜政策的破壞達到相當嚴重的程度,放下武器的自由殺害,不多責備,不遲究責任。要推動全國革命高潮,主張不多殺俘虜,有些同志不相信俘虜策反成績,甚至害怕……張靈甫是我們殺的,報告說是自殺的,我們便欺騙了黨中央、毛主席、朱總司令』。」劉統《華東解放戰爭紀實》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上文提到的四縱的報告,出自《華東野戰軍孟良崮戰役陣中日記》,原文是:「18時30分孟良崮雕窩之74師殘敵一萬餘已全部投降,張靈甫為30團所俘後又失蹤,刻正清查中(四縱報告)。」《華東野戰軍孟良崮戰役陣中日記》(中共山東省委黨史資料徵集研究委員會,中共臨沂地委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編《孟良崮戰役》山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
而陳毅的上述講話,題為《關於山東戰局及軍隊建設問題》,經查閱收錄該講話的《陳毅軍事文選》對此的注釋是:「張靈甫是我們殺的,指1947年5月16日,華東野戰軍第六縱隊特務團一部,由副團長何鳳山率領衝至孟良崮山上敵整編第74師指揮所隱蔽的山洞口,向洞內開槍,敵師長張靈甫等被擊斃。由於當時野戰軍指揮部提出的口號是『衝上孟良崮,活捉張靈甫』,故假報了張靈甫是自殺。」《陳毅軍事文選》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可見,下面最初的報告是自殺。
原6縱政委江渭清在他的回憶錄中則寫道:「在孟良崮戰役中,要說還有什麼不足,那就是被我六縱特務團活捉了的張靈甫,卻被一名對張靈甫恨之入骨的幹部給打死了,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否則,我們一定要同他敘敘漣水的那段往事了。」江渭清《七十年徵程──江渭清回憶錄》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10月上述兩種說法,對解決74師師部山洞戰鬥的部隊番號出現了矛盾,但是都認定是6縱特務團的幹部將生俘的張靈甫擊斃。
然而,直到上世紀90年代,當事人何鳳山接受採訪時仍然否認有此事。對此,之前採訪過何鳳山的《百戰將星皮定鈞》一書的作者張鳳雛先生的調查結論是:何鳳山為張靈甫之死的「殺俘」之說「背了半個世紀的黑鍋」。他在書中對這一傳言的產生作了詳細的描述和分析,引述如下:
「這是我們師長。」發報機電訊員指著一具屍體說。
那具屍體俯臥在電臺旁邊。電臺架在摺疊桌上。戰士翻轉過屍體,取下胸符,上寫中將張靈甫。張靈甫左腕戴著手錶,還在滴滴答答地走,指明是5點零2分。至此,震驚中外的一場大戰結束了。
何鳳山結束山洞裡的戰鬥,在暴風雨中下山時,遇到縱隊的一位參謀,叫他把張靈甫送到司令部去。何鳳山給鬧愣了。「誰說把張靈甫抓住了?」「74師參謀長魏振鉞。」何鳳山沒有機會與魏振鉞對質,沒有弄清此翁何以說他活捉了張靈甫。只能做這樣的推測:魏振鉞對張靈甫的集體成仁並不相信,認為結果自然是與他的命運一樣。過了好幾年,何鳳山到高等軍事學院學習,老師中便有他在孟良崮戰役中俘虜的魏振鉞和在豫東戰役中俘虜的區壽年,他心裡極不舒服,說哪有敗軍之將當勝利之師老師的道理呢?同樣也當學生的皮定鈞批評了他,說這種師生關係也是世上一種規律。那時,何鳳山自然更不好和教官爭辯孟良崮戰役的陳年舊事。總之在很多人的印象裡,何鳳山槍斃了已經投降的張靈甫,甚至鑿鑿有據地說是在下山時從背後開的槍,所以那子彈是從後腦打進從下頰射出,彈跡是順著山勢斜著向下的。
傷口確實如此。但最後一個看到張靈甫屍體倒在石洞裡的證實這是杜撰的,此人是南京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洪家德將軍。洪家德無意中向筆者扯起孟良崮的山洞。當時,他是華東野戰軍機關排級幹部。槍炮剛停,他急急地跑到山洞裡看光景。他看到摺疊桌子旁邊一塊石頭上臥著一具屍體。一個戰士告訴他;這是張靈甫。雷電閃爍中,他發現屍體旁邊有個發亮的東西,揀起來一看,是顆紅色半透明的圖章,上面到的字他看不懂。他順手裝在口袋裡。幾天後,他請一位刻字先生為他刻印。刻字先生說這是一方十分珍貴的圖章,梅花篆字,是張靈甫的私章。刻字先生勸他不要磨掉,妥為保存,搖頭晃腦地說這是一件寶貝。洪家德那時哪裡會懂得它的價值呢?硬要刻字先生磨去篆字刻上自己的名字。進軍福建時,這顆圖章隨著後運物資一起翻進閩北山溝裡。張靈甫的印是失落了,但拾印者卻證實了他戰死在山洞裡,證實了他倒下後的位置和姿勢。最有權威的歷史見證是七十四師隨從參謀楊佔春。楊佔春目擊了在山洞裡發生的一切:殺身成仁會議、蔡仁傑和盧醒對著老婆孩子照片不肯自裁、李運良的假自殺以及最後張蔡盧等人的被擊斃。」張鳳雛《百戰將星皮定鈞》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陳士榘的說法與此類似:「張靈甫是在頑抗中被我第六縱部隊打死的,當時幹部戰士只知道是個大官,認不出是誰,抬出來經過俘虜辨認,才知道是張靈甫。」陳士榘《天翻地覆三年間:解放戰爭回憶錄》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5年11月解放軍方面關於張靈甫之死出現諸多傳聞,或許是由於74師死於孟良崮戰役的中高級將領甚多,而解放軍指戰員總攻的時候,漫山遍野的各部混雜在一起,建制都衝亂了,在激烈混亂的槍戰之時難分彼此,他們既不認識張靈甫,也無暇仔細辨認,一些互相矛盾的傳說、誤會便因此而產生,以致訛傳訛。張鳳雛先生的調查至少可以確定一點:當解放軍進入山洞的時候,張靈甫的確已經死了,但是解放軍方面沒有確鑿的目擊證人證實他是怎麼死的。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張靈甫並非獨自死去,如果說是頑抗擊斃或是某個對他恨之入骨的解放軍幹部將他槍斃的話,為什麼副師長蔡仁傑、58旅旅長盧醒、團長周少賓和參謀副處長劉立梓等這些平時與他關係最密切的部屬都與他一同死在了山洞裡,活著的只是若干參謀隨從人員呢?四當證據出現相互矛盾的時候,從證據採信的角度,直接證據應優於間接證據,直接證詞應優於傳言證詞。最有資格的歷史見證人,應該還是與張靈甫一起在山洞裡度過最後時刻的整編第74師師部的官兵,以及事後直接聽過這些官兵報告的當事人。
張鳳雛先生在書中提到了張靈甫的隨從參謀楊佔春,楊佔春目擊山洞裡所發生的事,原始出處來源於羅文浪六十年代在湖南省的文史資料上發表的回憶孟良崮戰役的文章,羅文浪被俘後在華東解放軍官訓練團裡遇見了楊佔春,據他說從楊佔春處得悉張靈甫與蔡仁傑、盧醒等高級軍官均在解放軍攻擊74師指揮所時死於亂槍參見羅文浪《孟良崮戰役回憶》《文史資料選輯第十八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文史資料選輯》編輯部編中華書局出版社1961年。因楊佔春系當時在山洞裡的目擊者,羅文浪轉述的此說曾被廣為採信,包括李敖的《蔣介石評傳》,可見流傳甚廣。但是,楊佔春的說法竟然無獨有偶。
1947年秋冬,原74師被俘的中下級軍官大部被解放軍釋放,許多人回來後又加入到由邱維達重建的74師(1948年改回第74軍番號)。楊佔春回到了南京,他帶回張靈甫的親筆遺書交給王玉齡,原件後來被臺灣的國民黨政府「史政局」索去存檔吳鳶在《我所知道的張靈甫》一文中說,王耀武在孟良崮戰役後找人偽造了張靈甫的遺書送交蔣介石。筆者認為,如果確有其事,應與楊佔春帶回的不是同一份,因為王玉齡是在張靈甫死後將近半年才從獲釋的楊佔春處直接收到的遺書。。
楊佔春向王玉齡報告的事發經過,與羅文浪轉述的情節大相逕庭:在最後的時刻,張靈甫表示自己一定要殺身成仁,他對部下說,各位求生求死悉聽尊便。過後,張靈甫在洞內命令部下首先向他開槍,部下不肯(筆者註:王玉齡已不記得該人的姓名,根據74師其他軍官的回憶,此人應是劉立梓)。張靈甫說:「你是否還服從長官的命令?」部下答:「服從。」張靈甫說:「那我現在就命令你,向我開槍!」部下持槍,手哆嗦著下不了手。張靈甫見狀呵斥道:「你是否還要我寫個條子給你?」部下被逼無奈,舉槍向他射擊。接下來執行的是已經重傷的盧醒,與此同時,蔡仁傑倒提長槍,將槍託抵在洞壁上,槍口朝自己,扣動了扳機。2003年12月筆者與王玉齡女士的訪談。
楊佔春在戰俘營裡為何對羅文浪另有說詞,外人不得而知。但是當年在戰俘營裡的74師軍官中,至今還有人健在,他就是現居湖南長沙的鐘世炎老先生,1943年常德戰役時,鍾先生還只是一個15歲的長沙中學生,他受74軍死守常德的英勇事跡所感召,主動報名參軍,先是進入74軍的學兵隊接受譯電發報訓練,後分配在軍部擔任譯電員,孟良崮戰役時,他才19歲,是整編第74師師部的少尉譯電員。鍾先生對筆者所說的話,或許可以給箇中原因作一個注釋:「其實這件事,我們被俘的軍官在俘虜營裡也討論過,因為那時看了,《渤海日報》的報導說是擊斃,大家就有議論,有人有不同看法嘛。後來經過討論學習,統一認識,當時有了一個統一的說法:反正人是死了,仗也是敗了,自殺也好,擊斃也好,也沒什麼好爭了。」為了追蹤74師其他當事人對這宗懸案留下的證言,筆者還翻閱了大量各地政協的文史資料,其中由留在大陸的原整編第74師舊人所發表的幾則回憶文章,引起了筆者的注意。與上文所列擊斃說和殺俘說相互矛盾形成對照的是,這些74師舊部對張靈甫之死的回憶,卻是與楊佔春向王玉齡所報告的情形基本一致:張靈甫決意「殺身成仁」,自己命令部下向他開槍執行。
現將相關片段實錄如下:實錄一:原整編第74師連長李懷勝的回憶李懷勝口述王若升整理《整編74師覆滅親歷記》(《安徽文史資料選輯第11輯》解放戰爭時期史料專輯(上冊)1982年) 李懷勝,安徽蚌埠人,抗戰勝利後先在整編第74師特務營任連長,後調輜重團一連連長。孟良崮戰役時,他先駐守74師的大本營垛莊,垛莊失守後受團長黃政指揮退到孟良崮山上,被派與其他幾個連隊共同防守師部附近幾個山頭,最後兩天他每天都到山洞向張靈甫直接報告戰況。對戰役進行到最後時刻,李懷勝回憶到:「一連防地只剩下幾個活著的人了。我見解放軍已快攻到跟前,就帶著他們朝師部山洞跑去。快到洞口的時候,我聽見裡面噠噠噠響了一陣槍聲,進洞後還聞到一股彈藥味。只見師長的少校隨從副官劉立智(筆者註:應為上校參謀副處長劉立梓,下同)(跟隨張靈甫多年)手裡端著一支卡賓槍,張靈甫、副師長蔡某及58旅旅長盧醒三個人胸部洞開,並頭倒在他腳下的血泊裡,李燦良(筆者註:應為李運良)、常主任還有十幾個副官、隨從人員都靜默地站立四周。我連忙追問這是怎麼回事?劉立智說,師長他們三個人不願意當共產黨的俘虜,決定殺身殉國,參謀長與常主任不願意這樣死,於是師長就命令我用卡賓槍將他們三人一起殺死。並且說,師長臨死前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塊餅乾,表示很後悔當初沒有聽參謀長的意見,不然無論如何也不致於落到這個下場的。」
實錄二:原整編第74師輜重團團長黃政的回憶黃政遺稿《74軍覆滅記》(《鎮江文史資料12輯》1987年1月)
黃政,整編第74師輜重團長。孟良崮戰役時,他原駐守垛莊看護輜重,垛莊失守後他退到孟良崮山上與張靈甫通話,張命他留在58旅作預備隊。
在描述戰役最後關頭的情節時,黃政的回憶與李懷勝在時間上前後銜接。他說,張靈甫自殺後,指揮所二十餘人跑到三百米外的孟良崮東北的58旅指揮所,師長的勤務兵哭著對團裡陳左弧營長說了此事,師部的張報務員也向黃報告了他發電文內容及經過。黃政所了解的事實經過是這樣的:「在前途絕望、非死即降的情況下,5月16日下午2時許,張靈甫在師部指揮所的山洞中對下屬說,我們是有氣節的軍人,不成功,即成仁,要用集體自殺,報答黨國,而絕不受被俘之辱。副師長蔡仁傑、旅長盧醒與他感情極深,有共生死之誼,他倆隨之自殺,義不容辭。副旅長明燦、團長周少賓、參謀處長劉立梓,是張一手提拔的親信,對張也不能偷生。唯參謀長魏振鉞、副參謀長李運良心懷異志,不願同死。張命李運良給蔣介石擬了一個最後的電文,略云:職師與數倍之勁敵血戰三晝夜,官兵傷亡殆盡,援軍不至,無力再戰,為不辱黨國使命,抱定不成功、即成仁之決心,發電後,職等集體自殺,以報總統知遇之恩。李運良把電稿交報務員派發後,即在洞口用短劍刺破面部、頸部,鮮血滿臉,臥地裝死。魏振鉞趁亂逃出洞外隱蔽。洞內六人呼喊『國民黨萬歲,蔣總統萬歲』等反動口號,張靈甫命令劉立梓用卡賓槍把五人打死,劉用手槍自殺。」
黃政說,得悉此事後,58旅軍心全散,不再作抵抗而做了俘虜。
「17日上午6時許,我們被俘官佐被帶到孟良崮村口,來了一名解放軍幹部,問我們『誰認識張靈甫?』我說:『我認識』。他即帶領我和陳營長、副官等七八人,在一家門外,看到張靈甫屍體躺在一扇門板上,我向屍體鞠了三個躬,我們都哭了。那位幹部說:『他是自殺的,又不是我們打死的。』但另一位解放軍幹部卻說:『是我們擊斃的。』我當時思想反動,情緒激動地說: 『他自殺的也好,你們擊斃也罷,張師長八年抗戰立過多次戰功。』說著我把張的左腿(筆者註:應是右腿之誤)擼起,指著那條瘸腿傷痕給那位幹部看,並求要他弄個棺材掩埋他,那位幹部說:『我們解放軍會這樣做的。』」 實錄三:原整編第74師副師長、重建的74師師長(恢復74軍番號後為軍長)邱維達的回憶邱維達《孟良崮戰後調查記》(《文史資料存稿選編9全面內戰》(上冊)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 邱維達,孟良崮戰役時任整編第74師副師長,當時留在南京學習,後任重建的74軍軍長。1947年5月17日,孟良崮戰役結束的次日,他即隨陳誠飛抵徐州和臨沂,聽取作戰匯報,參與收容,查訪了有關人員並作有記錄。邱維達寫道:「16日天剛破曉,張靈甫率少數參謀人員一瘸一拐地(他的右腿殘廢)登上600高地,向四周陣地瞭望一通,見各旅陣地上的官兵,仍在忍飢挨渴地頑抗,戰況又趨穩定,這個驕傲頑強的張靈甫,伸出自己的大姆指說:『好弟兄!死亦無愧!對得起領袖!』說罷,又向其左右表示:『看樣子還可以苦撐一個時辰,快呼叫空軍多投些彈藥……』話未說完,解放軍的炮彈,從四面飛向600高地,猶如雷電般的怒吼起來,張靈甫趕緊縮進了掩蔽部……至10時許,東540高地以及蘆山、雕窩相繼失守,全師陣地已陷於混戰狀態。「10時稍過,師指揮所通向旅、團的有線電話均告中斷,只好利用報話機傳達情況,但所收到的情報都是一片悲觀失望的消息,不是陣地失守,便是指揮員戰死。張靈甫問作戰科長劉某:『友軍怎麼樣了?』劉說:『還是沒有消息,只有無線電與整二十五師尚可通話,其他都不通。』張又問補給參謀:『彈藥還能打多久?』李某說:『攜行彈藥早用光了,飛機空投的彈藥都落在包圍圈外面,我們收不到。』張聽了這些情況匯報後,長嘆了一聲:『完了!完了!』說罷,什麼事也不過問了,回到自己的掩蔽部內,拿起筆寫了兩封親筆信,一封給蔣介石,另一封是給他新娶的妻子王玉齡。給蔣介石的信,是由張靈甫的隨從參謀楊國志(筆者註:應是楊佔春之誤)帶出去的,事後我在俞濟時那裡見過一次,原文記不十分清楚,大意是,整74師固守孟良崮,受十倍於我之敵圍攻,孤軍浴血苦戰數晝夜,現已彈盡糧絕援軍無望,職決率全師官兵與陣地共存亡,以報黨國與領袖培育之恩。待寫完畢時鐘已報11時了……延至13時許,蘆山、孟良崮陣地又告失守,張靈甫急令參謀人員以及警衛士兵一律參加死守600高地指揮所,一面急叫親信幹部盧醒、蔡仁傑、明燦、李運良等到指揮所商議問題,談些什麼,當時無人了解。事後據其隨從參謀逃出來向人透露,張靈甫在最後召集幾個親信,懷著沉痛的心情對他們說:血的教訓告訴我們,兵驕必敗,將驕必亡,事已至此,我們只有一死以報黨國。張最後談了一個家常,掏出愛人的照片,表示向她告別,還指示楊參謀把他的私人文件毀掉,自己將手錶、鋼筆、望遠鏡全部砸毀。」 雖然邱維達在該文中點到為止,沒有直接描述張靈甫如何自殺,但曾為邱整理回憶資料的人後來在《縱橫》雜誌上發表過一篇文章,開篇稱採訪了邱維達,並在文中具體敘述了張靈甫命令下屬向他開槍自殺的情節。袁丹武《張靈甫與孟良崮戰役》(《縱橫》1987年)。
如果說,當年國民黨蔣介石宣傳張靈甫「臨難不苟」自殺是美化、別有用心而不值一信的話,那麼在上世紀的60至80年代,當邱維達、黃政、李懷勝這幾位留在大陸的原整編第74師各級舊部撰寫回憶文章的時候,張靈甫早已被我們的史書定為內戰罪人了,他們不會也沒有必要再以謊言來為張靈甫之死塗脂抹粉,然而幾十年後,他們在大陸不同地方不同時間先後發表的文史回憶文章中,卻仍眾口一詞指證了一個相同的事實:張靈甫決意自殺成仁,自己命令部下向他開槍執行。其中兩位還指名道姓說開槍者是74師參謀科長劉立梓,並同聲說用的是卡賓槍。邱維達轉述的是張靈甫身邊隨從參謀的話,黃政聽的的是張靈甫身邊親兵的匯報,而李懷勝不僅親眼見了現場,更親耳聽了劉立梓的說詞。邱、黃、李各自所敘述的情節和時間,大體上也確實能夠相互印證,形成一個可以採信的證據鏈。
為了進一步澄清核實上述74師舊部人員的文字回憶,以及楊佔春向王玉齡報告的真實性,筆者又向鍾世炎先生查證,當年在山洞裡與張靈甫在一起的原整74師軍官當中,鍾先生大概是至今在大陸唯一的健在者了,由於工作關係,他與張靈甫日常接觸頻繁。他告訴筆者:一、張靈甫最後所在的山洞不大,有二十來個人就很擠了,鍾世炎和報務組就擠在一個小角落裡。張靈甫在孟良崮上向上級和友軍收發的電報,多由他編譯,最後發給蔣介石的「成仁」電報,也是由他親手譯發的,原稿後來給組長收起來了。他獲釋後見過一本書,首頁是張靈甫的大幅照片,還有一些手跡,其中就有最後的電報底稿。
二、張靈甫的死亡時間,在電報發出之後不久,是下午而不是傍晚,鍾世炎當時就在師部山洞的現場。
三、張靈甫等人死後,其餘的人大都離開山洞跑散了,一部分人去了附近的一個指揮所(筆者註:此點與黃政的回憶吻合,即張靈甫死後,師部有一批人,包括張靈甫的勤務兵跑到了58旅的指揮所哭訴;李懷勝也回憶說,他進入山洞目睹張靈甫等人已死後,與其他人一起逃離了山洞)。當話題轉回到張靈甫究竟是怎麼死的,鍾先生顯得顧慮重重,不願詳述目擊的經過。筆者將邱維達、黃政、李懷勝等原74師軍官回憶張靈甫自殺的情節及楊佔春的說法向他求證是否屬實,鍾先生聽後,欲言又止:「這件事,幾十年來我對這個事情的態度一直是……沉默,反正你也明白的,就那麼一回事,你還是讓我繼續保持沉默吧。」
「那麼,張靈甫等人死後,你們有沒有與解放軍在山洞發生戰鬥?」
「長官都死了,我們還等在洞裡做啥?大部分跑散了嘛!參謀長、副參謀長沒死。我出去後躲在一個巖石下面,到後來都聽不到槍聲了,下了一場暴雨。我是最後打掃戰場的時候被俘的,天已經黑了。」「現在又有一種說法,說張靈甫是被俘後被解放軍某幹部洩憤槍殺的。以您了解的情況,有這種可能嗎?」
鍾先生沉默良久,緩緩說道:「你要是了解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看過他的最後電報,就知道他會怎麼做了。」
五1947年5月16日夜晚,也是蔣介石的一個難熬的不眠之夜,臺灣的《蔣「總統」事略稿》記錄了他當天的反應:「下午據空軍報告,整編第74師現僅據守孟良崮之一個山地,其地面積狹小,空投糧彈均感困難,且敵冒用我陸空聯絡符號,真偽莫辨,極難監視。公聞之焦慮無已。」「深夜,得整編第74師全軍覆沒之報,憂思不能合睫。公謂:『悲痛之情,睊睊心目,為近來所未嘗有也。』」《蔣中正檔案——蔣總統事略稿》臺灣國史館典藏號002060100224016第二天,留在南京參加中央訓練團學習的74師副師長邱維達一大早就被俞濟時的電話吵醒,俞濟時在電話裡要他即刻到侍從室候命,又不肯告訴他有什麼急事。上午九時,邱維達趕到侍從室面見俞濟時,才知道74師自昨晚起已經失去電訊聯繫,現在情況不明,俞濟時告訴邱維達,蔣介石要他火速去前方。邱維達走進蔣介石的辦公室等候接見,正撞見蔣介石滿面怒容在與湯恩伯通電話,他對邱維達沒有多說話,只告訴他陳誠正在機場等他,要他立即出發隨陳誠同往臨沂,去前線負責查明情況,辦理善後。由於情況緊急,邱維達連家也來不及回,於上午10時即搭乘陳誠的專機,從明故宮機場直飛徐州。在徐州的陸軍總部,他們先與顧祝同、韓德勤會了面,顧、韓兩人對前方的具體戰況也不甚了了,只知道根據解放軍的廣播宣稱,整編第74師已經被全殲了。
陳誠和邱維達隨即又再飛臨沂,下了飛機,湯恩伯等人已經在場等候接機。湯恩伯見了陳誠,一開口便失聲痛哭:「我對不起整74師官兵……」陳誠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不要提這些了。邱師長趕快去做收容工作吧!臨沂所有衛生部隊(包括醫院和擔架隊),統由你指揮。」參見邱維達《滄桑集》(臺灣《傳記文學》1992年5月、7、8、9月) 邱維達帶領衛生隊在垛莊、孟良崮戰場前後忙了足足三天,毛森等人也參與了救護,收容傷殘,掩埋死者,有些重傷兵由於搶救時間擔擱而枉死,收容的傷員幾天的怨氣全撒在收容隊頭上,一路上罵聲不絕,毛森說,他們只能充耳不聞,盡力安慰。眾人在山上找到了蔡仁傑、盧醒等人的遺體,由於天氣炎熱,屍體已經開始腐爛,運回徐州之後由家屬認領回老家安葬。張靈甫的遺體,他們查知已經被解放軍運走埋葬了,但是後來國民黨軍方面也始終沒找到墓地的具體位置。
對於張靈甫等人的死,蔣介石極為哀痛,據他的親近侍衛私下告訴毛森,蔣介石曾經為張靈甫等人默默致哀。毛森在戰後根據他在湯兵團所了解的事情,將戰役的地形環節、各部隊素質、敵我情況、作戰經過及失敗原因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並附上解放軍攻擊路線和位置圖,到南京面呈蔣介石。蔣介石看後,對統帥部不察前線地形詳情,不顧整74師的特點長短,部署錯誤而讓張靈甫和74師因此送死,深感內疚。毛森認為,蔣介石對李天霞先是怒而欲殺之,過後卻從輕發落,也與蔣介石看了這份報告而內疚有關毛森《往事追憶——毛森回憶錄》(臺灣《傳記文學》第456號2000年)。
為了褒揚「忠烈」,激勵遭受重大打擊的士氣,國民黨對張靈甫等人「臨難不苟之正氣,見危授命之精神」 大肆宣傳表彰。
1947年5月29日,蔣介石發出《為追念張靈甫師長剿匪成仁通告國軍官兵》:「查『共黨』蓄謀,毀滅國家,製造赤化,挾其絕滅人性之暴力集團,實行全面叛亂,中央鑑於戰後人民之疾苦,國力之損耗,非統一莫由圖存,非安定莫由建設,不惜再三忍讓,委曲求全,冀能獲致蘇息生養之機,俾免陷於萬劫不復之地。無如奸黨暴亂成性,迄無悔禍之誠,中央為保障國家之統一,拯救人民於水火,萬不得已,乃實施軍事綏靖,以挽救國家之危機,保全抗戰之成果,凡此苦心孤詣,餘已掬誠昭告我全國同胞暨我忠勇之將士,顧自國軍進行綏靖以來,赤焰猖獗,迄未少戢,以我絕對優勢之革命武力,竟每為烏合之眾所陷害,此中原因,或以諜報不確,地形不明,或以研究不足,部署錯誤,馴至精神不振,行動萎靡,士氣低落,影響作戰力量,雖亦為其重要因素;然究其最大缺點,厥為各級指揮官每存苟且自保之妄念,既乏敵愾同讎之認識,更無協同一致之精神,坐是為敵所制,以致各個擊破者,實為我軍各將領取辱召禍最大之原因。若其不惜犧牲一己,以策全局之安危,犧牲本軍以赴友軍之急難,而確能至死不屈,捨身取義,如我陸軍整編第七十四師全體官兵,在最近魯南一役之壯烈殉職者,實為國軍截擊奸黨以來最悲壯之史詩,亦為我革命軍人莫大之光榮。查該師此次乘勝深入敵巢,當進至坦埠附近地區,遭遇敵四個縱隊以上之兵力,血戰凡四晝夜,前僕後繼,裹傷浴血,愈戰愈堅,尋以眾寡勢殊,奉令退守孟良崮之高地,該地石崖層疊,目標暴露,形成彈巢,數日之間,死亡相繼,飲水斷絕,糧彈俱盡,全師孤懸,四面受敵,而該師官兵明知無法達成任務,仍以徹底遵奉命令為職志,一心一德,再接再厲,死守陣地,誓共存亡,卒致當時陣亡者,有副旅長明燦等官兵一萬餘人,最後不屈相率自戕者,有師長張靈甫、副師長蔡仁傑、旅長盧醒、團長周少賓高級將領凡二十餘人。嗚呼!悽慘壯烈,可謂史無前例,能不悲哀痛憤,為我忠勇將士復仇雪恨,繼承其遺志大業乎!似此臨難不苟之正氣,見危授命之精神,允足發揚我革命軍人之崇高武德,而無愧為我總理三民主義之真實信徒。綜覽此役戰鬥被害之經過,詳加檢討,實以地形過於惡劣,遂致損失特別慘重,同時友軍應援不力,召此慘敗,亦為重大原因。中追念忠烈,既深痛悼,尤增憤激,除特對該故師長以下殉職及負傷官兵分別優予褒恤,用昭國家恤典外,另發臨時撫恤費五億圓,撫慰遺族,以示特恤。至於當時之應援各師,其作戰不力者,除整編第八十三師師長李天霞已革職拿辦,交軍法審判外,並將鄰近各師長與作戰應援有關者,迅即查明責任,依法嚴處,以昭炯戒。自今以後,務望我全體將士懲前毖後,激發志節,同伸義憤,奮患難相共之精神,袪畏葸卑怯之劣性,果能協同一致,互助不懈,首尾相應,左右相顧,則以我國軍雄強之威力,彼奸黨一切飄竄偷襲之鬼伎,悉將歸於粉碎,永無再逞之時,掃除氛熸,克奏膚功,必可計日而待。所以慰我成仁先烈張師長靈甫等之英靈者在此,所以挽救國家危難湔雪國軍恥辱者亦即在此。惟我忠勇許國之全體官兵共勉之!」《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卷三十七別錄1947年秦孝儀編(臺灣中正文教基金會網站) 通讀整篇通告,就如蔣介石之前和之後的許多言論一樣,對於戰敗之責,總是怨天怨地怨部屬,軍心民氣低迷的根本原因究竟何在,他是不願意去正視的。
大約一周之後,俞濟時和王耀武提請為張靈甫、蔡仁傑、盧醒、明燦等各追晉一級並予褒揚,蔣介石很快核准了提議。1947年7月30日,國民政府發表公報,追贈張靈甫為陸軍中將,並頒第3號旌忠狀,蔡仁傑、盧醒、明燦也均獲準追贈一級並予褒揚。
蔣介石還批准將山東的蒙陰縣更名為「靈甫縣」,將從英國租借的護航驅逐艦「Mendip」號命名為「靈甫號」。1948年5月29日,該艦與「重慶號」巡洋艦一起在英國樸資茅斯軍港接收,當「靈甫號」開抵南京時,張靈甫的夫人王玉齡也應邀出席了典禮,她懷抱此生無緣見父親一面的一歲幼兒張道宇,和正副艦長鄭天傑上校和池孟彬中校在艦船上留下了一張合影。「靈甫號」驅逐艦原定租期八年,1949年,由於「重慶號」起義在先,英方心生忌憚,當「靈甫號」從廣州奉調海南島中途停留香港加油時,英方藉機強行收回,艦上官兵也分道揚鑣,其中有73人起義回到大陸,正副艦長鄭天傑、池孟彬率四十餘名官兵於5月28日轉赴臺灣。 1947年8月13日,張靈甫等人的追悼大會在重建的整編第74師駐地安徽滁縣舉行,靈堂內高懸蔣介石親自手書的輓聯「河嶽英靈」,儀式開始時,禮炮齊鳴。出席公祭儀式的有六千餘人。南京中央方面原本派俞濟時代表蔣介石出席致辭,因俞濟時臨時有要務,改派中將高級參謀楊學房為代表,在儀式上宣讀了蔣介石長達萬餘言的訓詞。王玉齡和蔡仁傑、盧醒、明燦等人的家屬也出席了儀式。滁縣的追悼會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儀式,由於張靈甫的遺體下落不明,其餘人等的遺體也早已由家屬運回原籍安葬,會場並沒有死者的棺木2003年12月筆者與王玉齡女士的訪談。。關於張靈甫的遺體下落,後來也出現了一些不確的傳說。
江渭清回憶說: 「我們遵照陳毅同志的指示,將張靈甫的屍體擦洗乾淨,換上乾淨服裝,弄了口好棺材,入殮以後,通過關係轉交給國民黨方面接受。」又說:「張的靈柩運到浦口,國民黨派大員迎接,蔣介石親臨致祭。」江渭清《七十年徵程——江渭清回憶錄》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10月靈甫《華東解放戰爭紀實》也有類似的說法:「蔣介石在南京為張靈甫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在玄武湖邊立碑紀念(1949年第三野戰軍解放南京後,拆除了張靈甫的紀念碑)。」劉統《華東解放戰爭紀實》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甚至臺灣「國防部史政編譯局」編撰的張靈甫個人傳略也稱將張靈甫「公葬紫金山下陵園區」。蔣介石的確關心過愛將的下落,當時的陝西省主席祝紹周曾特地致電蔣介石,報告了張靈甫西安家人的情況,並稱待張靈甫的靈柩運回陝西後將親自去張府弔唁,以致蔣介石起先以為張靈甫遺體尋獲後被家人安葬在了西安,直到大半年後的1948年1月,他得知解放軍將張靈甫運葬在沂水縣,具體地點依然不詳,蔣介石在俞濟時的報告上生氣地批示道:「當時確報張靈甫靈柩已運回徐州,而今忽報尚在魯中,此應由何人負責,徹究責任呈報。」《俞濟時呈蔣中正報告》(1948年2月1日)臺灣「國史館」《蔣中正檔案》典藏號002080200538222)俞濟時遂要求山東將領李玉堂協助查尋,之後因戰局變化也就不了了之,因此並不存在解放軍通過關係交還遺體,國民黨大員浦口迎靈之事。至於其他坊間的傳說,比如由國民黨軍方面運回淮陰或滁縣另葬,此事連張靈甫的家人都一無所知,應屬無稽之談了。至於原在南京玄武湖畔的所謂「張靈甫碑」,它的正式名稱是「陸軍整編第74師剿匪陣亡將士紀念塔」,紀念塔是繼任整編第74師師長邱維達所建。1947年9月6日,邱維達根據蔣介石的指示致函南京市市長沈怡,要求市府在城內五洲公園內劃出一塊地,供建造「陸軍整編第74師剿匪陣亡將士紀念塔」。建塔選址最後商定在玄武湖畔翠洲翠紅亭旁(今翠洲「南京書畫院」的東北側),該紀念塔的設計圖紙由74師提供市園管處修改,圖紙檔案現仍由南京相關管理部門保存。紀念塔於1948年3月落成,高約十一米,基座為八角形,塔頂有國民黨黨徽與鷹展翅雕刻圖案,碑座、碑身由白礬石、人造石砌成,石欄內外的花臺由市園管處種上刺柏、黃楊球、千頭柏、海桐、雪松、石楠等植物。墓碑上是有「靈公升天,天為之泣」之類的碑文,但卻不是張靈甫個人的墓葬和紀念碑,也不是他的衣冠冢。新中國成立後,該塔與南京其他國民黨紀念性碑塔一道被炸毀參見《玄武湖內的「張靈甫碑」》(李源編著《玄武湖趣史》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
國民黨政府退居臺灣後,張靈甫被入祀忠烈祠,臺北圓山忠烈祠「武烈士」館內層層疊疊的眾多靈位中,張靈甫至今仍赫然位列第一排前列。不過,熙熙攘攘的中外遊客對忠烈祠門外站崗的儀仗兵更感興趣,廣場上每小時一輪的換崗儀式,是如今臺北的一個著名觀光景點,當年輕的儀仗兵踢著複雜的步操列隊穿過廣場,兩側的遊人舉起相機蜂擁著追逐他們的步伐而去,背後留下的那一排排靈位,在高大空曠的紀念館內,寂寞地留守著一段段逐漸封塵的故事。(本文摘自《蔣介石王牌悍將張靈甫傳》,鍾子麟著,團結出版社出版)來源:中國軍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