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桐
書籍是沒有生命,也沒有情感的。讀過的書,讀不懂的書,束之高閣是正常現象。只是,有故事的書不一樣,它會變得既有生命,又有情感。它會被你刻意地放在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風晨雨夕,為你解憂解惑,如晤故人。也許不幸它丟失了,一年兩年,十年八年,它卻始終生根在你的記憶裡,魂牽夢繞,揮之不去。
說幾本書吧。
長篇小說《牛虻》,英國作家伏尼契的作品,寫的是筆名牛虻的革命者,在19世紀義大利革命中浪漫而激情的悲壯故事。獲書的年月是1949年的歲末,參加工作不久,某日熄燈哨吹過,有人悄悄喊我去參加一個會。那時候蘇南解放不久,黨團組織均未公開。老同志告訴我,我的入團請求被批准了,夜裡宣誓。她又指著一個與會的高高大大的北方青年說,這是上面指定的介紹人。介紹人叫汪允熙吧,熱情而老練,過去從未接觸過。介紹人知道我,說我喜歡文學,便從布包裡抽出一本舊書《牛虻》,說是見面禮。建國初年人員流動頻繁,不久,介紹人便去抗美援朝了。匆匆歲月,抗美功成,但汪君何處?人海茫茫,再無消息。《牛虻》伴我近20年,革命加戀愛的血與火的故事爛熟於心,經歷「文革」動亂,這本書今已遍尋無著了。
第二部書便是《魯迅全集》。上世紀50年代進入教壇,深知積學不豐,名難副實,於是計劃每周買一本書,精研細讀,充實自己。只是餘錢有限,一周一書只能買點薄薄的冊子,買不起鴻篇巨著。某日見新版《魯迅全集》上架,洋洋大觀,成套出售,痴心仰望,逡巡不已。教場街頭古舊書店一位店員,枯黃瘦削,藍布中山裝上戴兩隻黑色大袖套,為人和善,知道我的心思,為我從回收的舊書中,湊齊一套《全集》;但精裝簡裝不一,而且已有若干批註印記。他答應可以打折,還可以分期付款賣給我。我於驚喜中又有點猶疑,他卻耐心告我:真正的讀書人,是只注意內容,不講求外表的。這位大哥的點撥與關切使我振奮,於是那兩年精讀迅翁雜文並誕生兩篇論文成果,陸續面世。興奮之餘,攜雜誌去書店拜訪大哥,想說點感謝之類的話,意外的是,店已改裝,大哥已不知去向。慚愧的是,至今尚不明這位大哥的名姓,只是有時翻閱《全集》時,腦海裡便泛起那黃瘦而和善的面龐。
再有一本書,便是《羅亭》了。「文革」降臨,滿街紅綠走旌旗,造反派到處查書,往日讀書藏書、清高自許的人,心驚膽戰。某日,戴紅袖章的人光臨寒舍查書,查到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羅亭》。年紀大一點的說:這是蘇修的書,要沒收;我說作者是舊俄時代的人,那時還沒有蘇聯;年輕的說:書裡的人物不是姓羅嗎,和「彭陸羅楊」裡那個姓羅的關係,要仔細查查。哭笑不得,無意辯白,於是《羅亭》等一批書被帶走了。天翻地覆,書籍重歸,但《羅亭》不見了。風晨月夕,一個沒落的貴族,一個思想激進而行為怯懦的知識者,一個歷史悲劇形象,經常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權當羅亭姓羅吧,羅兄羅兄,你在哪裡?
還有一部《論語別裁》,的書於70歲那一年。那一年參編一套叢書,結識了少年才俊常君再盛,書便是常君的祝壽禮品。書籍來往,起先並不在意,後來細讀,才明白這是南懷瑾先生的講課記錄,約70萬字,才明白這是大陸「批林批孔」時代的另外一種聲音。漸漸地,我熟悉了另一個孔夫子。讀書是要悟的,我終於明白:歷朝歷代、古今中外所闡述的孔夫子是不一樣的,時代的追求、社會的需要、集團的利益、學派的影響,烙印處處都在。古為今用,人為我用,是不可改變的歷史法則。孔夫子也無可奈何。常君惠我,是希望我晚年眼界放寬一點,再放寬一點。心有靈犀,彼此終結忘年交,成為可以說說真心話的朋友,人生難得。於是,這本書放在身邊,朝夕相晤,成為良師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