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憲宗元和14年(公元819年)正月的長安城,安史之亂後大廈將傾的大唐帝國在憲宗皇帝李純10餘年的勵精圖治之後逐漸呈現出些微的中興之相,可惜好景不長,那位自詡為「中興之主」的皇帝並沒有一以貫之,而是逐漸放縱起來。信仙好佛的他派遣特使持香花赴鳳翔扶風縣(今屬陝西省寶雞市)法門寺迎佛骨入宮,先是虔心供養三日,然後又送到寺廟公開展覽。
上行下效,一時之間「王公世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後;百姓有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全都跑去施捨唯恐落後,有百姓為此傾家蕩產,甚至要燒焦頭皮灼傷手臂以示禮佛的誠心,整個王朝瀰漫著一種病態的狂熱。
眼看著國家亂象橫生,滿朝大臣卻無一敢勸諫,雕梁玉砌的長安大殿安靜得如同如鉤曉月下的曠野。危急時刻,一位衰朽的書生站了出來,他長鬚弓背,手託奏章,面色堅毅,步履堅定地迎向高高的九重玉階之上意得志滿的皇帝,呈上了那篇名傳千古的《論佛骨表》。
這位敢拂聖意,敢觸逆鱗的書生,便是韓愈,韓退之。
那時的韓愈因在平定淮西之亂中立功剛被擢升為刑部侍郎,那是他此前人生中的最高官職,距離宰相之位也僅是一步之遙,可他卻絲毫沒有韜光養晦的自覺。
韓愈當然不是個不畏死的二愣子,在那個皇權比天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年代,他雖明知上表勸諫之舉將為自己招致天子之怒,輕則仕途從此無望,重則性命旦夕不保,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上前去。在事關國家安危、黎民福祉的問題上,他雖然名喚退之,卻是從來不會後退半步。
不退的後果就是幾乎招致殺身之禍。幸虧時任宰相裴度、崔群等人一力求情,韓愈才最終被貶嶺南,刺史潮州。這也是他艱難仕途中第二次被貶遠州。
我們在佩服韓愈忠直敢諫的同時,卻也無法理解他的不計後果,不顧前途,尤其在我們了解了他求仕的坎坷和出仕的艱難之後。
屢試不第
唐德宗貞元二年(公元786年),一位風塵僕僕的少年,背著簡單的行李,走進了京城長安。儘管一身破舊的衣衫跟行李一樣寒磣,但這些絲毫掩蓋不了少年眼中的光芒和臉上的自信。
少年便是進京趕考的韓愈。出身小吏之家的他,雖然如今在世上只剩下寡居宣城的嫂子一位親人,毫無背景又無餘財的他雖然深知如今的科考幾乎已經淪為高門貴族安排晚輩的「綠色通道」,但他依然滿懷信心。
韓愈並不是盲目自信,雖然父母兄長早早的相繼離世給了少年的他苦難的生活,但也磨礪了他的心志,鞭策著他加倍努力。更何況他還擁有著那個時代芸芸眾生中頂尖的天賦。
然而,儒家亞聖孟子曾經提醒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自幼精研儒家著作日後又廣弘儒學的韓愈,當然不能例外。
於是,五年之中,他三次參加進士考試全部名落孫山。
當然,長安漂泊的韓愈在這五年之中雖然生活艱辛,卻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穫:他開始了「古文」的寫作,這為他以後領導「古文」運動成為「文章巨公」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另外,他也因為「古文」寫作的淵源,結識了古文運動的先驅者梁肅。
正是在時任副考官的梁肅的舉薦之下,韓愈終於在貞元八年(公元792年)自己的第4次考試中進士及第。雖然後人經常以韓愈三考不第來調侃,但其實韓愈高中時才24歲,而白居易雖然一試即中,但他那時已27歲了。有唐一代科舉,素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五十歲考中進士都算年輕,何況韓愈的24歲。不過進士韓愈後來又連續參加了三次博學宏詞科的考試也全部失敗,而等到他第四次參加考試並通過銓選時已是8年之後。
熟悉唐朝科舉的人都應該知道,在那個時代,考中進士只能算官場入門,真正要當官還需要有人舉薦。韓愈在長安等了四年依然沒有等到入仕的機會,以至於他都放下尊嚴,違背本心地接連給當朝宰相寫了三封情辭懇切的書信,極盡「賣慘」、煽情之能事,卻依然沒有獲得任何的垂青。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當自詡為「千裡馬」的韓愈苦苦盼著自己的「伯樂」望眼欲穿之時,他生命中的貴人宣武節度使董晉出現,舉薦其擔任試秘書省校書郎。
在考中進士5年之後,韓愈總算開始了自己的為官生涯。但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在仕途上的進展微乎其微。其實這個結果可以想見:在那樣一個派系林立、黨同伐異的朝廷裡,純直剛健性格的他必然不受待見。
按常理說,好不容易才在官場登堂入室的韓愈,最應該為了穩住官位尋求攀升而韜光養晦,謹言慎行,可恰恰相反的是,他就像一把脫鞘而出的利劍,不平則鳴,鋒芒無匹。
退之不退
唐德宗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冬,關中大旱,而時任京兆尹的李實卻為了邀功取寵,一方面瞞報災情,另一方面又橫徵暴斂,以致災情愈演愈烈,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儘管如此,朝中群臣卻因為畏懼李實的位高權重和他所在派系的勢力而沒有一人向皇帝參奏。
就在「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的形勢下,剛剛升官至監察御史的韓愈眼見災情越來越嚴重,一心為民請命的他悍然上書《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飢狀》,振臂高呼,直指時弊。
這封奏疏是韓愈在那個灰暗的時代中發出的第一聲吶喊,充分展現了韓愈以民為本、憂國憂民的精神和剛直不阿、不畏強權的諍臣風範。
奮不顧身的諍臣需要從諫如流的明君,很遺憾,德宗並不是那樣的明君。因為在奏疏中「鯁言無所忌」被早已視韓愈為眼中釘的韋執誼抓住把柄,三十六歲的韓愈最終被貶為距離長安三千八百裡的連州(今廣東清遠附近)陽山縣令。
這是韓愈坎坷仕途中的第一次被貶。好在他並沒有等太久,隨著志在中興的憲宗李純登基,韓愈被召回京城,開始了一段相對平淡的穩中有升的時光。
直至唐憲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八月,淮西吳元濟叛亂,時任宰相裴度奉命領兵平叛,而頗為欣賞韓愈的裴度聘請韓愈擔任行軍司馬,隨軍出徵。在李愬雪夜入蔡州抓獲吳元濟之後,韓愈隻身入城說服鎮州王承宗,徹底平定淮西。
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曾有「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句來抒發讀書人棄筆從戎保家衛國之志,但實際上,在有唐一代的詩人中,即便是那些曾寫出過無數金戈鐵馬的邊塞詩的大詩人們,也幾乎都從未真正踏上過戰場。在這一點上,韓愈的經歷足矣笑傲整個大唐文壇。
唐穆宗長慶元年(公元821年),鎮州王庭湊兵變,朝廷本打算派人前去招撫,但卻無人敢去。
又是韓愈挺身而出!即便那一年他已經53歲。
朝中大臣均不看好韓愈此次出使,就連皇帝穆宗也有些後悔,他派人追上韓愈,告訴他不必勉強,不要輕易深入,性命要緊。但韓愈的回答擲地有聲:「止,君之仁;死,臣之義。」皇帝待我仁愛,身為臣子,更該為君解憂,即便是為此而死,那也是身為臣子的道義和責任。「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本就是他終其一生的人生信條!
於是,韓愈孤身直面以刀劍相迎示威的官兵,絲毫沒有畏懼,曉之以理,誘之以利,很快便兵不血刃地將一場兵變消弭於無形。
是誰說書生只能寄身朝堂之上?豈不知書生一言可當百萬雄兵!
文章千古
客觀的說,韓愈雖然一度高居吏部侍郎之位,但其並不算一位成功的政治家。這並不難理解,在君父天下的時代,一個一心為民又秉直不阿的無背景官員,顯然很難為權力核心所容。
但對於後來人來說,韓愈並不順遂的仕途,卻在一定程度上為他文學上的偉大起到了助力作用,這大概可算作天大的意外之喜。
自中進士卻未出仕閒居京城開始,韓愈便在梁肅等先驅者的影響下開始了「古文「寫作;及至後來雖然在董晉的推薦下出仕,但整整7年的時間裡他的官場之路幾乎未見升遷,這段閒職的時間給了他充分的時間進行思考和創作,他文章的影響越來越大;隨著官職的提升,韓愈開始具備了足以向世人宣揚他一直信奉的儒家思想和領導古文運動的能力。
自南北朝開始,主流社會開始盛行駢體文,一種戴著鐐銬跳舞式的寫作。這種文體寫作時極度追求形式上的奢靡文風,講究用詞華美,聲律對仗,卻忽視了內容和思想,華而不實。而韓愈大力倡導的所謂古文運動,主張繼承先秦、兩漢的散文傳統,強調內容和形式統一,即文風要古樸,同時還要有獨創性,文章要反映現實,「不平則鳴」,反對只追求聲律對仗卻忽視內容的駢體文。這個主張一舉解除了自南北朝開始的文章創作中的「駢文「枷鎖,為以後的宋明理學的繁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韓愈的古文倡導在當時獲得了柳宗元的大力支持響應,在宋朝又得到了歐陽修、蘇軾等人的繼承和發展,而韓愈也被視為當之無愧的「唐宋八大家」之首。
韓愈推行古文運動主要是為了推行古道,復興儒學,所以他的古文理論都把「明道」放在首位。正是因為在古文運動和推行古道中的卓越的表現,韓愈被後世人稱讚為「文章巨公」,「百代文宗」。
我們知道蘇軾天縱奇才,很少奉承過什麼人,但他獨獨對韓愈推崇倍加,稱讚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
文章之外,韓愈的詩也備受後世文人稱道。
也許是因為散文功底過於深厚的原因,韓愈在作詩時經常用散文筆法,極富個性和創造性。
贈鄭夫子魴天地入胸臆,籲嗟生風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韓愈的詩於雄健的意象之中蓄滿了激情,而這種激情往往通過不合邏輯的方式噴薄而出,仿佛一柄雷神之錘攜天地之氣直擊人心。
我們說,一個好的詩人,未必是辭藻最華麗的,也未必是思想最深刻的,但一定是最真摯和最坦誠的。韓愈的「真」則不僅僅在詩中,其在官場之中也屢次以秉直獲罪,可見一斑。
潮州姓韓
在我國幾千年的歷史上,總有一些原本荒僻的城市在機緣之下,因一些人的到來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比如蘇軾之於黃州、惠州、儋州,比如柳宗元之於永州、柳州。
再比如,韓愈之於潮州。
在挺身而出上呈了那封著名的《論佛骨表》之後,韓愈便被貶到了潮州,一個距離京城長安八千裡,「鳥飛尤是半年程」的荒蠻之地。
這使得貶官前身居刑部侍郎高位的韓愈萬念俱灰,以至於當他的侄孫韓湘趕去送行時,他有感而發,寫下了這首充滿鬱憤和感傷的千古名篇: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抱著必死的信念趕路,卻又以勤勉的態度投身工作,這讓我們看到了中國文人的襟抱和風骨。
儘管韓愈失意地趕赴潮州,儘管他在途中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可匡世濟民的初心使他顧不得失落和悲傷,盡心盡力地開始了他的工作。
韓愈在潮州前後一共待了8個月的時間,但就是這短短的8個月,讓他成為了潮州百姓心目中的聖人,世世代代傳誦至今。他在潮州興辦州學、勸課農桑、驅除鱷害、取締販奴、賑濟災民,潮州人稱「若無韓夫子,人心尚草萊。」正是因為一心為民,這短短的8個月的時間,讓韓愈在潮州封神。
如今我們到潮州,依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韓愈曾帶給那座城市的改變:韓江滾滾,韓山巍峨,韓堤、韓渡、韓埔、韓文公祠……恰如趙樸初先生所言:「不虛南謫八千裡 ,贏得江山都姓韓。」
在我國璀璨悠久的歷史上,即便強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雖然都曾開疆拓土,坐掌江山,卻也都無緣令江山改姓,不知他們會不會羨慕韓愈的這一片「韓姓江山」?
先生不朽
《左傳》曾言人生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最下立言。
他道濟天下,廣弘儒學,領導古文運動,為百代之師,可謂立德;
他書生從戎,獨闖敵營,僅以三寸之舌平定戰亂,可謂立功;
他文章千古,深厚雄博,提攜後輩,天下共傳,可謂立言。
韓愈,字退之,世稱「昌黎先生「,「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
先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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