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歌·善哉行
朝遊高臺觀,夕宴華池陰。
大酋奉甘醪,狩人獻嘉禽。
齊倡發東舞,秦箏奏西音。
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
五音紛繁會,拊者激微吟。
淫魚乘波聽,踴躍自浮沉。
飛鳥翻翔舞,悲鳴集北林。
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
清角豈不妙,德薄所不任。
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禁。
【說明】
疑此詩賦於黃初六年(公元225年)。曹丕受漢禪後,蜀吳之勢漸衰,夷狄威脅稍減。又勵精圖治,內外頓現欣欣向榮之象。
【簡注】
①朝遊高臺觀:這是一句意義頗為朦朧的象徵語。可以淺解為巡視觀禮及憂勞殷勤軍國政事。且有心胸怡悅,激情高昂之意。也是一句起興語。曹植《雜詩·其一》詠「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②夕宴華池陰:古代傍晚見君之稱。與「朝」相對。《左傳·成公十二年》「朝而不夕。」孔穎達疏「暮見君,謂之夕。」古詩《夏歌》「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裡。」曹丕此句與上句為聯語。可理解為白日裡君臣共理萬機而為社稷勤勞,傍晚時君臣共同歡洽而為水乳交融。喻政通人和之景象。
③大酋奉甘醪:酋,即酋長。部落的首領。亦為魁帥的通稱。大酋,謂多個部落酋長的總魁帥。奉,進獻。《周禮·地官·大司徒》「祀五帝,奉牛牲。」又奉觴,有舉杯敬酒意。《史記·滑稽列傳》「奉觴上壽。」李朝威《柳毅傳》「錢墉君歌闕,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甘,即甘旨,美味。《韓氏外傳》卷五「鼻欲嗅芬香,口欲嗜甘旨。」醪,汁滓混合的酒。《後漢書·樊囗傳》「又野王歲獻甘醪膏餳。」李賢注「醪,醇酒汁滓相將也。」此句是說邊夷部落大首領常常或叛或寇,使邊關不寧。可現在那些大首領都進獻甘醪,歸服王化。曹丕此句實自贊其功。清·楊晨撰《三國會要》卷二十一《庶政下》謂「延康元年(公元220年),貊、扶餘單于,焉耆、于闐王皆遣使奉獻。秋,武都氐王楊僕率種人內附,居漢陽郡。黃初三年(公元222年)鄯善、龜茲、于闐王各遣使奉獻,後置戊已校尉。」又《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第三十》謂「文帝踐祚。田豫為烏丸校尉,持節並護鮮卑,屯昌平。步度根遣使獻馬,帝拜為王。後數與軻比能相攻擊。步度根部眾稍寡弱,將其眾萬餘落保太原、雁門郡。步度根乃使人招呼歸泥曰『汝父為比能所殺,不念報仇,反屬怨家。今雖厚待汝,是欲殺汝計也。不如還我,我與汝是骨肉至親,豈與仇等?』由是歸泥將其部落逃歸步度根。比能追之弗及。至黃初五年(公元224年)步度根詣闕貢獻,厚加賞賜。是後一心守邊,不為寇害。而軻比能眾遂強盛。」
④狩人獻嘉禽:狩人,即打獵的人。《詩·魏風·伐檀》「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懸)豸亙 兮。」在此喻守邊將領。獻,貢獻。舊謂進奉,進貢。《荀子·正論》謂「夫是之謂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近而等貢獻。」禽,鳥類的通稱。《爾雅·釋鳥》「二足而羽謂之禽。」「四足而毛謂之獸。」亦兼指鳥獸犬。《白虎通·田獵》「禽者何?鳥獸之總名。」曹丕即位,雄心勃勃,振軍經武,一時間內外震肅,以至孫權畏憚,謂群臣「曹丕以盛年即位,恐孤不能及之,諸卿以為何如?」群臣未對,時尚書闞澤對謂「不及十年,丕其沒矣,大王勿憂也。」孫權問「何以知之?」闞澤謂「以字言之,不十為丕,此其數也。」曹丕果七年而崩。因曹丕勵精圖治,孫權慌懼,諸夷朝貢。《三國會要·梁習傳》謂「以別部司馬領并州刺史。單于恭順,名王稽顙。部曲服事供職,同於編戶。」曹丕此句自贊武功初建。
⑤齊倡發東舞:齊,古國名。公元前十一世紀周分封的諸侯國,姜姓,在今山東北部。開國君主是呂尚,建都營丘(後稱臨淄,今山東淄博市東北)。今山東省泰山以北黃河流域及膠東半島地區,為戰國時齊地,漢以後仍沿稱為齊。倡,即倡優,古代以樂舞戲謔為業的藝人。亦稱俳優。《韓非子·難三》「俳優侏儒,固人主之所與燕也。」齊倡,即齊地的歌舞雜耍之人。東舞,指東部各地的舞蹈藝術。
⑥秦箏奏西音:秦箏,古代弦樂器的一種。相傳秦人蒙恬改制,故名。謝靈運《燕歌行》「對君不樂淚沾纓,闢窗開幌弄秦箏。」唐·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蕭正歸京》「汝不聞秦箏聲最苦,五色糹釐 弦十三柱。」又漢·應劭撰《風俗通義·箏》謂「謹按禮樂記,五弦築身也。今並涼二州,箏形如瑟,不知誰所改作也。或曰秦蒙恬所造。」音,聲音。特指音樂的聲音。《禮記·樂記》「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漢·應劭撰《風俗通義·聲音》謂「音者,土曰壎;匏曰笙;革曰鼓;竹曰管;絲曰弦;石曰磬;金曰鍾;木曰木兄 。」又曹植《箜篌引》詠「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
⑦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漢·應劭撰《風俗通議·琴》謂「謹按世本,神農作琴。《尚書》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詩云,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雅琴者,樂之統也。與八音並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於身。非必陳設於宗廟鄉黨,非若鐘鼓羅列於虛懸也。雖在窮閻陋巷,深山幽谷,猶不失琴。以為琴之大小得中,而聲音和,大聲不譁人而流漫,水聲不湮滅而不聞,適足以和人意氣,感人善心。故琴之為言禁也,雅之為言正也。言君子正以自禁也。夫以正雅之聲,動感正意,故善心勝,邪惡禁。是以古之聖人君子,慎所以自感,因邪禁之,適故近之。閒君則為,從容以致思焉。」
⑧五音紛繁會:五音,亦稱五聲。即中國五聲音階中的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級。五音中各相鄰兩音的音稱,除角與徵,羽與宮(高八度的宮)之間為小三度外,其餘均為大二度。又漢·應劭撰《風俗通義·聲音》謂「昔黃帝使伶倫,自大夏之西,崑崙之陰,取竹於嶰谷,生其竅厚均者,斷兩節而吹之,以為黃鐘之管,制十二,以聽鳳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為六。天地之風氣正,而十二律之,五聲於是乎生,八音於是乎出。」紛繁會,可簡單理解為交響樂,大合唱,同臺共演。
⑨拊者激微吟:拊者,即觀眾鼓掌拍手。表示或怒或喜而激動。古樂府《孔雀東南飛》「阿母大拊掌。」《後漢書·左慈傳》「操(曹操)大拊掌笑。」又拊髀,即用手拍股(大腿),表示內心激動。《莊子·在宥》「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遊。」《漢書·馮唐傳》「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悅),乃拊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將,豈憂匈奴哉!』」微吟,因情不自禁而低聲吟詠。
⑩淫魚乘波聽:淫,過於沉溺。《書·大禹謨》「罔淫於樂。」也泛指超過常度。在此喻深水。淫魚,即大海中的深水魚。乘波,即駕御波浪。淫魚亦可引申理解為難得一見之魚。周武王伐紂時,至孟津渡黃河,曾有白魚入舟故事。《史記·周本紀》「武王渡河,中流,白魚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是時,諸侯不期而會孟津者八百諸侯。」曹丕在此或許亦寓此意。即已被諸侯共尊。
踴躍自浮沉:踴躍,躍起。耀武,爭雄。《詩·邶風·擊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朱熹集傳「踴躍,坐作擊刺之狀也。」《史記·楚世家》「今楚之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猶足以踴躍中野也。而坐受困。」又熱烈積極,爭先恐後貌。吳質《答東阿王書》「情踴躍於鞍馬。」《晉書·李矩傳》「將士聞之,皆踴躍爭進。」浮沉,古代一種祭水儀式。《樂雅·釋天》「祭川曰浮沉。」郭璞注「投祭水中,或浮或沉。」又有隨波逐流意。又喻得意或失意。司空徒《避亂》詩「亂離身偶在,竄跡任浮沉。」毛澤東《沁園春》曾有「魚翔淺底」句。曹丕頗有此意,喻鼓舞踴躍,歡欣自在。但主句更妙。
飛鳥翻翔舞:在空中鼓翅盡興飛翔之鳥。《詩·小雅·鴻雁》「鴻雁於飛。」《焦仲卿妻》「孔雀東南飛。」又「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又古詩《西北有高樓》詠「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此句謂飛鳥各個展翅翱翔貌。喻為有志者創造了盡情施展才幹的機會。又曹植《送應氏·其二》詠「願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
悲鳴集北林:悲鳴,慷慨激昂之聲。古詩《凜凜歲雲暮》詠「凜凜歲雲暮,螻蛄夕悲鳴。」北林,林名。《詩經·晨風》「鳥穴 彼晨風,鬱彼北林。」古傳李陵《別詩》其二詠「晨風鳴北林,熠熠東南飛。」又曹植《雜詩》其一詠「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又阮籍《詠懷》其一詠「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曹丕此句謂大鳥振翅將有南飛之志。
樂極哀情來:即樂極生悲之謂。《淮南子·道應訓》謂「夫物盛而衰,樂極則悲。」後謂歡樂過度因而招致悲傷之事為「樂極生悲。」又古詩《生年不滿百》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又曹操《苦寒行》詠「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
寥亮摧肝心:寥亮即嘹亮,謂北林所集之鳥,群情激昂,所鳴慷慨,悲切感人,動人心魄。王粲《七哀詩》詠「喟然傷心肝。」又徐幹《室思》詠「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又曹植《贈白馬王彪》詠「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又劉孝綽《三日侍華光殿曲水宴》詠「妍歌已嘹亮,妙舞復紆餘。」
清角豈不妙:清角,清即清越之聲。其聲清暢高揚。《禮記·聘義》「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又蘇軾《石鐘山記》「南聲涵胡,北音清越。」角,漢·應劭《風俗通義·角》謂「謹按劉歆鐘律書。角者觸也。物觸地而出,戴芒角也,五行為本,五常為仁,五事為貌,凡歸為民。」曹丕此句實謂萬民歡歆之德音。郭璞《遊仙詩·其六》詠「女亙 娥揚妙音。」又陶淵明《諸人共遊周家墓柏下》詠「清歌散新聲。」
德薄所不任:德薄,功德輕微。《易·繫辭下》「德薄而位尊。」任,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又《商君書·弱民》「北法而治,此任重而道遠而無馬牛,濟大川而無舡楫也。」曹丕此句與前句「清角豈不妙」謂宴會上歌唱家和演湊家演湊歌功頌德的動聽歌曲,雖然微妙感人,可是自己覺得對社稷黎庶並沒有什麼大的貢獻,深感愧疚。故曹丕曾自謂「吾德至薄也,人至鄙也。」
大哉子野言:大哉,感嘆語。呂世安《中華全史演義》第九回《簡王后·至靈王·時生孔聖》謂「六十三歲,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丈大謀曰『孔子謀於楚,則陳蔡危矣。』相與發兵,圍孔子於野。孔子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顏回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遭圍,講誦弦歌不衰,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來迎,然後得免。」又《論語·子罕》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曹丕此句二義兼而有之。謂自己治國安天下的方略,未必能被人們所真正理解。但同時感覺到時光如同流水一樣一歲歲的逝去。此句亦可見曹丕在眾臣歡歌燕舞之際而自己卻憂慮重重,心事浩茫。
弭弦且自禁:弭,停上,消除意。如弭患,弭憂。《國語·楚語下》「弭其百苛。」又《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自今以往,兵其少弭矣。」又有安撫意。《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弦,弦歌。《論語·陽貨》「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也指禮樂教化。《史記·儒林列傳》「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聖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自禁,自我強抑愁懷貌。呂世安《中華全史演義》第九回《簡王后·至靈王·時生孔聖》謂「七十一歲,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於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鋤商獲麟,傷其左足,見其麇而角,以為不祥,以賜虞人。仲尼觀之曰『麟也,孰為來遲』,反袂拭面,涕泗沾袍。曰『麟出而死,吾道窮矣。』乃因魯史作《春秋》,自隱至哀十二公,自王自敬十四王,凡二百四十二年,而絕筆於獲麟。」曹丕此句實寓孔聖「反袂拭面,涕氵四 沾袍」之哀,以為在自己有生之年難以實現使邦國達到理想治化。是故弦歌深處,情不自禁。又孔聖絕筆於獲麟。謂「麟出而死,吾道窮矣。」曹丕果然是心事浩茫連廣宇。但為帝者大忌出此不祥之語。豈曹丕自知將於世不久哉?
【釋義】
曹丕志在混一。然吳蜀皆負隅抗命。北方鮮卑尚強。欲大興師問罪吳蜀。忽并州刺史梁習大破鮮卑魁首軻比能。當是之時,凡不臣者多畏憚大魏。故朝賀貢獻者不絕於道。所謂「大酋奉甘醪,狩人獻嘉禽。」又齊國之舞,秦國之箏,皆撥弦鼓瑟而為我樂,五音紛繁,八聲薈萃,共引高吭之歌。動聽之處,鍾情者低哦微吟,懷志者,擊節踴躍。陽春白雪,高山仰止,噓氣成虹,壯懷激烈。此所以淫魚乘波而浮沉,飛鳥翻翔而悲鳴。故慷慨振發,胸膺激蕩。
然曹丕在妙音之中,喜憂互參,情不自禁。吳蜀不臣,邊夷抗命,四塞烽煙時起,北民疾苦依然,雖「齊倡發東舞,秦箏奏西音,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畢竟天下未靖,而清角之妙音,豈薄德者所宜聞乎!故「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也。而孔聖當年見麟傷而被獲,發「吾道窮矣」之慨嘆,又歲月如流,頓添惆悵。德至厚如孔聖者尚且懷哀如此,而自己接喪亂殘餘之邦,黎民愁苦不堪,猶妄聆清角之音,豈漢文之所為哉!思想深處,不覺潸然,掩袂而拭。果然是憂國憂民之君。
曹丕在此展露了自欲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的先憂後樂之為君情懷。把古來聖帝名王以德治天下的重大課題列為座右銘。當眾臣歌功頌德,大演昇平之際,他深感德薄,引孔聖之言以自警勵而鞭策,正郭沫若所謂「舊式的明君典型」之評也。
曹丕此詩,非獨警策自己,亦勸告朝臣之誡文。大魏建於殘漢之劣基。自桓靈喪亂以來,金甌殘破,兇暴相繼,社稷摧毀,黎民塗炭,歲月崢嶸。正所謂痛哭流涕多事之秋。百業待興,百廢待舉,內憂外患,千頭萬緒,實非歌功頌德之時。謹宜謙慎。終日乾乾,珍惜時光,使江河日新。然而當是之時,清角鏗鏘,只能深感慚愧德薄而內疚。
堯舜禹皆以厚德載物而服天下,正德薄者所宜效法之時也。淫魚踴躍,飛鳥悲鳴,可謂君臣慷慨之日。遊高臺,宴華池,堪宜引吭而高吟壯懷。清角雖止而豪情未已,想孔聖曠野長川之嘆,縱情不禁或許不過如此。能與古聖同憂又何妨操琴而歌。然哉孔聖盛德,足堪與天地共存,與日月齊輝。而自己雖貴為邦君,卻德薄自覺不能勝其所任,掩袂潸然。與其拭愧疚之淚,不如揩哀情之泣。古人所謂厚德載物,厚積薄發,其義甚豐,然曹氏父子自立於殘漢朝廷以來,雖外示建大功於社稷之象,然一句「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之大語,實功德盡滅。漢世衰微,雖然祚運將盡,而為臣者仍宜竭力盡忠才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方為正理,諸葛亮此言雖為自我警策,亦乃忠告曹操之言也。若天命果然興曹,也只宜厚積德而薄發,又豈可以詐立朝?對忠於漢而不忠於曹者,曹操皆採取果斷措施而翦,未見宏忍之行,乃不重積德之心性明矣。
《易·繫辭下》謂「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趨時者也,吉兇者,貞勝者也。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又謂「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又謂「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曹氏父子既熟於經史,則於《易》理當不疏。《易·繫辭》是孔聖對易理探臣責 索隱之發揮,且凝深心於《春秋》,而《春秋》精髓,僅伸摒奸用忠之大義。故欲解《春秋》,需先解《周易》。曹氏父子縱熟讀十車八鬥之書,仍可謂未知經史之文者。既不解《易》,亦必枉讀《春秋》。何以知之,聽其言而觀其行,雖勞其筋骨,卻未能苦其心志。
喪亂之漢,正大臣苦其心志之秋,寧可受屈而歿,豈可爭名於朝,又豈可欺凌孤弱之劉氏?霍光輔漢宣之際,廢立可專,猶效周公輔成王故事,足尉孝武之心而綿延漢祚。曹操父子乘桓靈失政,借董卓暴亂之機,竊取神器,製造符命,謂大魏應興於今朝。以變詐詭黠經營朝廷,奸兇將終,妄比周文,既定曹丕受禪方針。可謂曹操拈花,而微笑卻見於曹丕,心領神會,畢竟昭然。「德薄所不任,」好似謙謙妙語,卻正顯廬山面目。蓋崢嶸畢竟有煙霧難鎖之時也。
北齊劉晝《劉子·辨樂第七》謂「樂者,天地之聲,中和之紀,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心喜則笑,笑則樂,樂則口欲歌之,手欲鼓之,足欲舞之。歌之舞之,容發於音聲,形發於動靜,而入於至道。音聲動靜,性術之變,盡於此矣。故人不能無樂,樂則不能無形,形則不能無道,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樂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淫,使其音調倫而不詭,使其曲繁省而廉均。是以感人之善惡,不使放心邪氣,是先王立樂之情也。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各像燻力 德,應時之變。」又謂「先王聞五聲,播八音,非苟欲愉心滿耳,聽其鏗鏘而已。將順天地之體,成萬物之性,協律呂之情,和陰陽之氣,調八風之韻,通九歌之分。奏之圓丘則神明降,用之方澤則幽祗升。擊拊球石則百獸率舞,樂終九成則瑞禽翔。上能感動天地,下則移風易俗。此德音之音,雅樂之情,盛德之樂也。」又謂「各詠其所好,歌其所欲,作之者哀,聽之者泣。由心之所感則形於神,聲之所感必流於心。故哀樂之心感,則焦殺緩口單 緩之聲應。」又謂「淫氵失 悽愴憤厲哀思之聲,非理性和情德音之樂也。桓帝聽楚琴,慷慨嘆息,悲酸傷心,曰『善哉,為琴若此,豈非樂乎。』天樂者聲樂而心和,所以為樂也。今則聲哀而心悲,灑淚而虛欠 欷,是以悲為樂也。若以悲為樂,亦何樂之有哉。今怨思之聲,施於管弦,聽其音者,不淫則悲。淫則亂男女之辯,悲則感怨思之聲,豈所謂樂則。故奸聲感人則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樂不和順,則氣有蓄滯,氣有蓄滯,則有悖逆詐偽之心,淫氵失 妄作之事。是以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聲慝禮,不接心術。使人心和而不亂者,雅樂之情也。」
今曹丕大德未積,大業未就,竟「口欲歌之,手欲鼓之,足欲舞之,」雖容發於音聲,形發於動靜,畢竟未能入於至道。縱「齊倡發東舞,秦箏奏西音,」亦非出於自然之勢,僅露愉心之意,更無鏗鏘之力,尚無移風易俗之效,豈口嘗 感天動地之果哉?德薄而氣沮,聞西音而嗚咽,觀東舞而涕泣,僅悲酸傷心虛欠欷而已。樂極哀情,弭弦自禁,知曹丕所聞非雅樂正聲也。既非雅樂正聲,必致亂人心神,此先王所以不取也。雅樂殘廢而溺音競競 興,未和律呂,陰陽已乖,欲樂而反悲,化雅而為亂,其魏祚甚促之兆乎!魏初受禪,人心未固,吳蜀尚存。此正誡盈明謙之秋。然既「齊倡發東舞,秦箏奏西音」,又「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復「五音紛繁會,拊者激微吟,淫魚乘波聽,踴躍自浮沉。」似集天下妙音於一廬,收四海樂工為一班。聞所奏之樂既非黃帝《雲門》之曲,亦非顓頊《五莖》之歌,且《簫韶》蕩然,《大夏》無存,而又德之所薄者,天下共知。曹丕未悟誡盈明謙之理者若此,則不勝天下之任者固亦宜矣。
北齊劉晝《劉子·誡盈》謂「勢積則損,財聚必散,年盛返衰,樂極還悲,此人之恆也。昔仲尼觀欹器而革容,鑑損益而嘆息。此察象而識類,者見 霜而知冰也。夫知進而不知退,則踐盈泛之危。處存而不忘亡,必履泰山之安。故雷在天上曰大壯,山在地中曰謙。謙則衰多益寡。壯則非禮勿履。處壯而能用禮,居謙而能益降,高以就卑,抑強而同弱。未有挹損而不光,驕盈而不斃者也。聖人知盛滿之難恃,每居德而謙衝,雖聰明睿欠 智而志愈下,富貴廣大而心愈降,燻力 蓋天下而情愈惕,不以德原而矜物,不以身尊而驕民。是以楚莊王立功而心懼,晉文公戰勝而色憂。非憎榮而惡勝,乃功大而心小,居安而念危也。夏禹一饋而七起,周公一沐而三握,食不遑飽,沐不及日希 ,非耐飢而樂勞,是能心急於接士,處于謙光也。」曹丕處分崩之世,百姓離亂之秋,坐收其父淫威之利,不以勤儉為務,尚歡歌燕樂,大慶微功。實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者。既無楚莊晉文之憂,復忘夏禹周公之操。哀情雖來,猶不知惕懼,僅弭弦而自禁,聰明睿欠 智者必不屑於此。
《佛說大乘無量壽莊嚴清淨平等覺經·法藏因地第四》謂「世尊能演一音聲,有情各個隨類解。」又謂「願我得佛清淨聲,法音普及無邊界。宣揚戒定精進門,通達甚深微妙法。智慧廣大深如海,內心清淨絕塵勞。超過無邊惡趣門,速到菩提究竟岸。無明貪瞋 皆永無,惑盡過亡三昧力。」這是阿彌陀佛在因地為法藏比丘,初建極樂境界時,對世間自在王如來說經講道音聲及其微妙功德的深刻理解和真實讚嘆。且不說阿彌陀佛及世間自在王如來是何聖者,僅法藏比丘對其師說經講道之音聲所唱偈頌實可玩味。佛說經講道之聲完美無缺,一切有情眾生皆喜聞而悅意。因聞其聲可使眾生內心清淨而煩惱頓減,且不分彼此,其效一如。音聲之中宣揚六度妙法。生智慧,絕塵勞,出惡趣,入菩提,消無明之惑,滅貪瞋之毒。可收「未度有情令得度,已度之者使成佛」之宏功。
今曹丕所聞不過凡俗膠柱鼓瑟管弦之合噪,只可咶其耳而煩其心,且多苦惱之聲,更無清淨之味,故飛鳥聞其悲而鳴集北林,人主聞其哀而弭弦潸然。鳴集北林者哀情來,弭弦自禁者摧肝心。然曹丕聞管弦而哀情者,為歲月崢嶸而天下未靖故,法藏贊佛聲而宣揚者,為有情眾生而惑盡過亡故。曹丕僅為一曹魏江山長治久安故,而法藏卻為無量眾生速出輪迴故。曹丕哀情發於自利故,法藏宣贊發於利他故。曹丕所聞者靡靡之音,令薄德而又薄,而法藏所聞者,妙法音聲,令修德而精進。清暢哀亮,微妙和雅諸清角之聲,凡欲修德者所宜聞,而德薄且又無意日積者,豈所可聞哉?此曹丕自覺「德薄所不任」而愧疚無地自容之作也。
【文丨鄭世昌先生。作者系立身國學網指導委員會委員、中華文化復興聯合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