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很想死。但今年正月別人給我一件衣服,是當作新年紅包。衣服是麻質的,綴有鼠灰色細條紋。大概是夏天的衣服吧,我決定那就活到夏天好了。」
這是太宰治早期短篇小說《葉》的開頭。它的結構和情節雖然都很零散,但其中頹廢的氣質和隨處可見的「死」,卻由此貫穿了太宰治以後的幾乎所有作品,使之成為戰後日本「無賴派」作家的領軍人物。
不過,《正義與微笑》中收錄的兩部小說,長篇《正義與微笑》和中篇《潘多拉之盒》應該說是太宰治作品中少有的例外:主人公雖然也經常想到「死」,但仍不失希望的積極面貌。
《正義與微笑》的主人公是一個叫芹川進的17歲男孩。他馬上要中學畢業了。考哪所大學?如果沒有考上心儀的大學,該怎麼辦?是硬著頭皮念完,還是輟學追求自己的理想?
這些問題讓一個年輕人的生活充滿了矛盾和無奈,更有夢想破滅時內心的孤獨無助甚至絕望。
第一志願落榜後,「站在街角,任憑強風吹拂,等候紅綠燈,第一次流下眼淚。」「我無家可歸,一個落榜的小子,多丟人啊!」
回到家後,哥哥一聲平靜的問候,竟能引發「毫無理由的憤怒」,導致「我揮拳揍了哥哥。」然後「我抱住哥哥的脖子,放聲大哭,連聲說對不起。」
三天後,他收到另外一所大學的通知書,心態瞬間就變了。「我從棉被裡露出臉來,不自主地莞爾一笑。我的笑臉,已不是中學生的笑臉。這真是『沒有任何手法和機關』的魔術。我太興奮了。」
太宰治特別擅長捕捉年輕人細微的情緒變化。如果說《女生徒》記錄的是一個女中學生一天裡的種種小心思,那麼,《正義與微笑》就是一個青春期男孩的情緒反轉實錄。考學、落榜、上學、退學、和名人交往、多次面試,年輕人幾乎每天都被情緒的大起大落支配著。
但至始至終,他身邊有個一直在鼓勵他的哥哥:「不管日後要走哪條路,都還是得自己努力精進才行。」
《潘多拉之盒》的主人公是一個被結核病困擾的年輕人「雲雀」。他被家人送到一個名叫「健康道場」的療養院療養。療養院生活規律,護士和藹,病友們之間也少有矛盾。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認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悲傷和結核病成了同義詞。看似是結核病,其實不過是「那種年齡和身份的年輕人常有的不滿現狀,憤世嫉俗的憂鬱。」
「雲雀」和他的病友們身上,除了基本已被看作結核病症狀之一的憂鬱外,還都有點小小的才華。尤其那位年齡較大的已婚中年男人,竟然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太宰治對這個世外桃源中病友護士間朦朧愛情的描寫,更讓整部小說散發著淡淡的青春活力。
「雲雀」對自己的疾病和當時的社會現狀(日本戰敗),抱著一種虛無的心態,但並不是徹底的失望。因為在潘多拉之盒打開後,雖然飛出了大量的痛苦悲哀貪婪憎恨等不詳的蟲子,「但在盒子的角落裡留有一顆像芥菜籽般微小、綻放光芒的石頭,石頭上隱約留有『希望』二字。」
《正義與微笑》和《潘多拉之盒》除了蘊含著同樣的積極情緒外,還有個共同點,他們都是由生活中真實人物的日記改編的。
太宰治的大弟子叫堤重久,堤重久有個弟弟叫堤康久。在一次閒聊中,太宰治得知堤康久中學時喜歡寫日記,就把它們借來,以此為基礎寫出了《正義與微笑》。
「雲雀」的原型叫木村莊助,是太宰治的一位熱心讀者。他年紀輕輕就得了結核病,並兩次試圖自殺。他把自己生病期間寫下的「病榻日記」,作為遺書寄給了太宰治。太宰治由此寫成《雲雀之聲》。成書後因戰亂無法出版,印刷成品又在戰火中被毀。《潘多拉之盒》是根據《雲雀之聲》的殘留部分重新創作的。
有意思的是,太宰治的巔峰之作《斜陽》,也是由一個人的日記改編的。
太田靜子是太宰治的迷妹,一個出身落魄貴族的文藝女青年。太宰治和太田靜子好了之後,就鼓勵靜子寫日記。靜子聽從太宰治的勸說,認認真真寫下日記,寫好後交給太宰治。同時,她也懷上了太宰治的孩子。
太宰治以太田靜子的日記為藍本,寫出了自己的巔峰之作《斜陽》,名望達到頂峰。同時,太宰治結識了山崎富榮,一年後他們一起投水自殺。
「所謂的痛苦、煩惱、寂寞、悲傷,這些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具體而言,就是死。」太宰治在《女生徒》中的這句話,似乎在告訴世人,他已經把人生看透:那就是死亡。
但他看到了終點,卻糾結於過程。疾病、貧窮、欲望,和在文學上的自負,讓他像《正義與微笑》中的芹川進那樣,被叛逆幻滅和死亡俘虜,卻唯獨少了一點希望。
太宰治的處女作《逆行》入圍第一屆芥川獎,但沒有最終得獎。當他看到評委川端康成的評語時,大感不快。27歲的他寫文反駁說,自己的作品很優秀,得到很多名人的肯定。而川端康成的評價就是「裝作若無其事卻無法徹底偽裝的謊言。」還說「我覺得你是個大惡棍,我想拿刀捅你。」
落選芥川獎對於太宰治來說是名利雙失。他坦言,自己當時經濟困難,如果沒有這500塊獎金,他就要靠借錢過日子了。第三屆芥川獎,太宰治仍然沒有獲獎。這次打擊直接讓他住進了醫院。
對小說能否獲獎這麼在意的太宰治,又是怎麼看待小說本身呢?
他在《小說的趣味》中說:「小說這種東西就是如此無情,只要能哄住婦孺就算非常成功了。這種手段有很多,或故作嚴謹,或暗示美貌,或偽裝出自名門,或賣弄三流學識,或恬不知恥地暴露家醜,企圖博取婦女同情的意圖明明白白,可是世上偏偏有文評家這種笨蛋,對之又吹又捧。或者乾脆當成自己謀生的手段,怎麼不叫人目瞪口呆。」
你有沒有被太宰治的小說哄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