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0年12月28日,鋼琴家傅聰終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國去世,享年86歲。傅聰是著名翻譯家傅雷的長子,他的成長几乎是與幾百封父親寫予他的《傅雷家書》「同步」。本文《它比隨波逐流好》收錄於作者隨筆集《老派:閒話文人舊事》,略有刪減,以饗讀者。
文 | 周立民
1956年夏,傅雷與傅聰在書房研談詩詞。
三點經驗
《傅雷家書》在1980年代成為暢銷書是有多方面原因的,比如對於傅雷的敬佩,對其命運的關注。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對於子女教育問題的重視,如果統計一下有多少戶人家的孩子在彈鋼琴、拉小提琴就明白了,再看看《中國鋼琴夢》之類的書,更覺一把辛酸淚。幾十年過去,事情在默默地發生變化。如今,已經成為中學生必讀書的《傅雷家書》,它的讀者都集中在中學生身上,本該好好讀一讀的家長,反倒退出。
在這之外,文學藝術界人士當然看重它,他們藉此研究傅雷的藝術見解等等——《傅雷家書》閱讀的背後,隱含著一種教育觀念的成型,即大家更在乎對於人的技術性培養,專業、技能、名校等等,再說白一點,學習成績大於一切,有了成績就一俊遮百醜。而對於「人」本身的成長、人文素養的教育不能說沒有,而是要麼同樣功利化、技術化,要麼基本上是空洞的教訓。
傅雷先生和夫人當然不會想到,他們寫給孩子的這些家庭信件有朝一日會成為公共讀物。我想,如果他們知道對子女的教育唯技術化的傾向至此地步——仿佛學鋼琴就是為了考級——會不會更加傷心呢?1956年底傅雷應邀寫過一篇《傅聰的成長》,談孩子的教育問題,他開宗明義而且無比明確地談到「知識與技術的傳授」不應當大於「人格教育」,他的三點經驗,至今讀來,仍然有讓人醍醐灌頂之感:
第一,把人格教育看作主要,把知識與技術的傳授看作次要。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的教育重點,應當在倫理與道德方面,不能允許任何一樁生活瑣事違反理性和最廣義的做人之道;一切都以明辨是非,堅持真理,擁護正義,愛憎分明,守公德,守紀律,誠實不欺,質樸無華,勤勞耐苦為原則。
第二,把藝術教育只當作全面教育的一部分。讓孩子學藝術,並不一定要他成為藝術家。儘管傅聰很早學鋼琴,我卻始終準備他更弦易轍,按照發展情況而隨時改行的。
第三,即以音樂教育而論,也決不能僅僅培養音樂門,正如學畫的不能單注意繪畫,學雕塑學戲劇的,不能只注意雕塑與戲劇一樣,需要以全面的文學藝術修養為基礎。
這三條一定會讓聰明、精明的家長大驚失色、大跌眼鏡。人格,「人格」能進常春藤名校嗎,能進世界五百強嗎,能買到車子、房子嗎?人格,是什麼,誰看得見摸得著,看不見摸不著的,就是不可靠,是海市蜃樓,任你講得天花亂墜也白搭。在一個無比崇尚實利的時代中,成績、文憑、年薪,這些才是說話的底氣……
傅雷把魂魄都寄托在傅聰身上了
讀《傅雷家書》,我多少有些不滿意一些人從中只識其大,不讀其小。人們是不是太看重它的「談藝錄」的功能了呢?包括傅聰本人。我讀到過他與金聖華(傅雷生前好友、香港翻譯家)這樣一段對話:
金:例如教你怎麼為人處事,怎麼籤名,彈琴時身體不可搖動,圍巾應該怎麼擺放等等。
聰: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這是由於我父親的背景教養遺留下來的,就像他說話的樣子、走路的姿勢一般,改不了的!我們在藝術天地中對學問的追求與交流,才真是《家書》的精髓!很多時候,我擔心不少人看《家書》,只看到枝節,看到皮毛,斤斤計較,進不了這個境界。
金:對啊!不少批評是很皮毛的,在外圍團團轉。你父親的精神領域那麼遼闊,那麼深遠,可是到了晚年,因為環境的關係,他無法再拓展視野,只好把魂魄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是他的眼睛,你是他的耳朵。
聰:對對!就是這樣。(金聖華:《父親是我的一面鏡子——傅聰心中的傅雷》,《江聲浩蕩話傅雷》第47頁)
藝術,學問,追求……這些「大」對一個藝術家成長當然是最好的營養,但是,如何做人、如何生活,哪怕是這裡的細節小事,也是一個人或藝術家成長的空氣啊,它們絕不是「皮毛」。它們與「對學問的追求與交流」同等重要,在塑造「人」的方面甚至更具體、更切實。傅聰,說這話時已經年近花甲,我讀到後不禁悲從中來,他似乎到花甲之年都沒有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只把談論藝術看成對自己「有用」,這是另外一種功利主義,它和金錢至上大同小異。而傅雷則是讓孩子成為一個健全的人,一個卓越的人。可悲的是,這些完全被拋在一邊。說實話,讀《傅雷家書》最感動我的,恰恰是一個父親事無巨細地對兒子的叮囑,他「囉嗦」,可是一片苦心又在全於此。
教給孩子的是「怎樣才合式」
真的是細枝末節、婆婆媽媽,比如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如何寫信封,貼郵票,傅雷都一絲不苟地寫在信上:「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佔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隻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式。」(傅雷1954年9月4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76頁)可能會有人羨慕傅聰有個博古通今的爸爸,這樣的爸爸教他寫信怎麼貼郵票,還說是「要緊的小事情」,你要笑嗎?這些任何爸爸都會的吧,不需要博古通今,然而,他教給孩子的是「怎樣才合式」,這個教育未必是每家的孩子都有的吧?生活裡的很多事情,「合式」不「合式」,都不影響穿衣吃飯,更不影響你成就偉大事業,可是知道什麼不「合式」,講究這個「合式」,這是人格修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接下來,行為舉止的禮儀也來了,連「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傅雷都叮囑得十分仔細:
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談幾樁重要的事。
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裡,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或是褲袋裡。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裡比插在褲袋裡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育的圈子,一舉一動務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說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這種規矩成了習慣,一輩子都有好處。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只要留心別的有教養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噹噹的!
出臺行禮或謝幕,面部表情要溫和,切勿像過去那樣太嚴肅。這與群眾情緒大有關係,應及時注意。只要不急,心裡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傅雷1954年8月16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74頁)
所有這些事情,在傅雷的眼睛裡都是「重要的事」。這些事情,有人叮囑過孩子嗎?接人待物,更是傅雷夫婦最為操心的事情,傅聰少年得志,職業又使他成為公眾人物,與人交往的禮儀和行為舉止,傅雷夫婦總是千叮嚀萬囑咐,生怕給以「驕傲」的印象。家書中有好多督促孩子寫信的叮囑、催促,傅聰練琴比較忙,年輕人好動,哪能像老先生那樣安安穩穩地坐在那裡寫信,而在傅雷眼裡,寫信是對人的尊重,是傳情達意的重要方式,是與朋友和長輩溝通情感的媒介,他甚至連信上怎麼表達謝意的話都替孩子想好了:
羅忠鎔和李凌都有回信來,你的行李因大水為災,貨車停開,故耽誤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們提。我認為你也應該寫信給李凌報告一些情形,當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誇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責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該寫信;信末還應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凌——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面,饑渴一般的忙著吸收新東西,並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傅雷1954年8月11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70頁)
馬先生有信來,告訴我們已把《蘇加諾藏畫集》二大冊寄給你,還多餘二百多元。並知道你還沒有給他去信,問我們是否接到你的信,要我們把你近況告訴他,以免他懸念。可知你太糊塗了,馬先生一家待你多好,像自己的兒子一般,你怎麼不一回到華沙馬上去信道謝,在禮貌上也說不過去。我記得你走前曾講過,以後要跟馬先生多通通信,所以我們想不用叮嚀再三了,這一些小節你是應該知道的,你雖然忙,可是這個信百忙中也得寫。不知你最近是否已去信?千萬不可懶筆,馬先生他們跟我們一樣關心你呀。(朱梅馥1956年11月7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302頁)
這等於是手把手在教孩子。而今,我們的父母是不是會認為,讓孩子到處寫信是在浪費學習時間呢?我聽說有的家庭,只要孩子在學習了,就如臨大敵。電視不能看,全家人甚至連講話都禁止,難道只有那考試內容才值得學習,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就不需要學習了嗎?
傅雷在信中提醒孩子不要給人以「忘恩負義」的印象,無心之過,善良、直率的人常常不以為意,然而,它也會對人造成傷害,引起更大的誤會,對長輩如此,對好朋友也一樣。「恩德」指牛恩德,是傅聰青年時的琴友,傅聰出國後,她常去探望傅雷夫婦,傅雷夫婦認她做乾女兒。他們對孩子在交往中的說話方式也有叮囑:
恩德那裡無論如何忙也得寫封信去。自己責備自己而沒有行動表現,我是最不贊成的。這是做人的基本作風,不僅對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說的,只有事實才能證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動才能表明你的心跡。待朋友不能如此馬虎。生性並非「薄情」的人,在行動上做得跟「薄情」一樣,是最冤枉的,犯不著的。正如一個並不調皮的人耍調皮而結果反吃虧,一個道理。(傅雷1954年4月7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45頁)
說到驕傲,我細細分析之下,覺得你對人不夠圓通固然是一個原因,人家見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個原因;而你有時說話太直更是一個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見恩德,聽了她彈琴,你說她簡直不知所云。這說話方式當然有問題。倘能細細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當頭一壓,聽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嗎?有一夜快十點多了,你還要練琴,她勸你明天再練,你回答說:像你那樣,我還會有成績嗎?對待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評的辦法,自然不行。媽媽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這一類口吻。你慣了,不覺得;但恩德究不是親姐妹,便是親姐妹,有時也吃不消。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願與你共勉之!從這些小事情上推而廣之,你我無意之間傷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難怪別人都說我們驕傲了。我平心靜氣思索以後,有此感想,不知你以為如何? (傅雷1956年10月11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300頁)
知子莫若父,父親和兒子的脾性也有相通的地方,傅雷分析傅聰與人交流中的問題,是拿自己做例子的,「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願與你共勉之」!書信中,不僅能看出父親對兒子的教導,也有父親時時的自省,這大約也是「吾日三省吾身」的儒家傳統在一個人身上的體現吧。或者說,無論中西,那種人文的素養、個人的修為,都是作為「文明」的內涵,都是「人」的規範。
新民周刊所有平臺稿件, 未經正式授權一律不得轉載、出版、改編,或進行與新民周刊版權相關的其他行為,違者必究!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並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