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2014年中篇小說觀察:被製造框框的魔法師定格了
2014年中篇小說觀察——
被製造框框的魔法師定格了
一種有害的小說套式
中年危機的主題為一大類,如唐穎的中篇小說《當我們耳語時》,寫中年女子建平在北京飛機場等待飛往美國中西部的時候,因為飛機延誤而遇見了舊時的男生金默。於是,在飛機延誤的這幾個小時裡,建平回憶了漫長的過去。飛機來了,兩個人說了拜拜,各自推著行李登機。
尹學芸的中篇小說《玲瓏塔》寫中年女子朱環的雜亂情感生活和無所適從的人生,她的上司在覬覦她的肉體,她的第二位丈夫是一個無賴,但她依然天真到有些犯傻的程度,這不是她智商不夠,而是社會對一個女性、尤其是已婚並離婚女性的天然逼迫。生活在這種逼迫中,朱環的生活破碎不堪,一派狼狽,她又離婚了,然後整個世界一片灰暗。
弋舟的中篇小說《所有路的盡頭》寫三位年輕時代關係密切的青年:尹彧、邢志平、丁瞳三人的複雜關係,到了中年之後,走向了各自的人生盡頭——但邢志平的人生則更為脆弱,雖然他下海發財,並擁有自己的財富。本來看似有各種道路的世界,最終都歸為單獨的一條,而且是斷頭路。在這部小說裡,弋舟暗藏著一些特殊年代的記憶,不是發表時「有刪節」,就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已經主動「揮刀自宮」了。小說試圖探索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但這個世界最後一片空白。這幾部小說,似乎都是中年人對人生的一種特殊的感受,遺憾的是它們沒有帶給我一種更為愉悅的閱讀享受。這些小說所涉及的世界,沒有一項需要我開動自己的腦筋去想像,去思考,小說結束,世界就結束了。
青年作家霍豔的中篇小說《無人之境》寫中年男人楚源和年輕女子柴柴的不倫之戀。這樣的「出軌」或者「私奔」的故事,在很多小說裡都有。「不倫」並沒有形成對整個世界的發問,而停留在自我的重複之中。故事最後,楚源和柴柴去遠方,在一個酒店裡,形成了最終的肉體現實,故事飛起,落下,如蒼蠅駐集在腐爛的飯菜上。
青年作家張悅然的中篇小說《動物形狀的煙火》寫潦倒畫家林沛的無聊生活。他曾經風光過,被畫商捧為未來的大師,與各類女子有性事,樂事,婚事,離婚事,然後忽然就潦倒了,那些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畫商,忽然成為路人。小說的結尾,林沛在「無良」畫商家忽然對那個被收養的女孩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於是打算帶她悄悄溜走,最後卻被關在了車庫裡——這很有趣,也可以解釋為一個隱語。但淡淡的,更多的東西,並沒有凸現出來。
中年危機和不倫之戀,我覺得是一種很有害的小說套式。這種套式在情感上貼近所謂的現實,並被這種缺乏指向的現實所消化,成為現實的殘渣。作家無法在所謂現實中掙扎地跳出來,也同樣成了被消化的食品,與現實同歸於盡。不僅不壯烈,反而最終發出了一種排洩物特有的氣味。世界在這裡是扁平的,但在米蘭·昆德拉那裡是多元的,在馬爾克斯那裡是魔幻的,在莫迪亞諾那裡是謎語般的,在村上春樹那裡是青春迷離的。
商業社會勢不可擋
「現實」成為思考一切問題的手段時,「現實」思維的局限成為了現實,而且變成了極度的功利主義現實。「現實」觀,可能是一種客觀存在,也可能是一種主觀意識。在文學藝術裡,現實可能有多維度,但在唯物觀裡,現實只有一種。
「現實」不是接近於無限的真實,就如同真空也只是相對真空一樣,「現實」在文學中,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不同作家那裡講述出來,「現實」應該呈現不同的真實片段。最終,這些真實的材料,不一定能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可靠的「現實」。在二十世紀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後,鐵板一塊的「現實」已經從哲學家和文學家的腦袋裡飛走了。這貌似豔麗的蝴蝶,枯死在蝴蝶泉的樹上。
經過30年狂飆突進的經濟發展之後,物質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主控力,「物化」和「拜物教」從政治教科書中跳出來,獲得了肉身,成了現實。商業社會勢不可擋地成為我們人生中最大塊的一部分。
很多小說寫到商業、商戰、欺詐的內容,是可以意料的。作家田洱的中篇小說《長壽碑》寫一個縣城的縣委書記為了發展地方經濟,而採用了各種特殊手段打造「長壽之鄉」概念的故事。故事中的地方文化人老呂寫得很生動,他熱情,有理想,最後成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造假高手。作者在這裡人物與故事展開得都很充分,語言上也極有特點,耐咀嚼。
作家哲貴的中篇小說《討債人》則寫經濟衰退之勢下的人與人之間的脆弱關係。眼鏡配件廠商林乃界和做放貸生意的林上水、做健身會所的蘇海嘯、做美容院的諸葛妮是三十年的老友,林乃界和諸葛妮之間,還存在著奇特的戀人關係。懾於稅務所副所長胡可去的淫威,每次眼鏡廠老闆趙來來白拿林乃界廠子的眼鏡架,他都不敢吭聲。林乃界打算關閉廠子時,想討回趙來來欠下的五十多萬債款。故事就在這反反覆覆的折騰中展開,到了無法解決的絕境。最後,林上水想了一個高招,給胡可去設套,偷拍了他的色情錄像。但誰也沒想到,最後林上水把幾個三十年老朋友的錢都卷跑了。這個故事把當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脆弱關係,寫得很生動,而不絕望,甚至有些小的幽默——那一碰諸葛妮就陽痿的林乃界在全部身家都被老友騙走之後,忽然發現自己行了……
2014年另有一些作家獨闢蹊徑,如鍾求是的中篇小說《我的對手》關涉諜戰內容,寫「我」曾經做過「間諜」,但因為訓練時一次低級錯誤,被分配到一個很無趣的部門研讀信件,而與他一起參加培訓的兩位朋友,卻在本行裡做得風生水起。於是,「我」做了一件非常特別的事情,創造了一個「洩密」事件,然後自己發現了這個秘密,並獲得了三等功。當一年之後,這件「間諜」案被偵破,「我」被開除了,變成了作家。一次,我來到美國愛荷華國際協作中心訪問,忽然產生了一種特殊的衝動,他有意地給國內的前同事打電話,引起美國特工的注意。這個故事,在最後走向了另外一種可能,讓現實成為一種特殊的敘述。
作家張慶國的中篇小說《馬廄之夜》寫的是發生在雲南的一個「歷史」故事,日軍入侵雲南,當地一名精通日語的醫生,成了「太君」的翻譯官,還被強迫去找「花姑娘」,而成了人民的公敵。作者採用了「探秘」的形式,把這樣的一個「隱秘」事件發掘出來。那個女主人公「我母親」小桃子的敘述角度,多少有些《紅高粱》的意味。但張慶國沒有莫言的膽量,在小說的末尾,取消了這種冒犯勇氣,而把故事歸為歷史和現實。這樣,小說就遭到了故事的平暴,成了一種自我的妥協品。
作家萬方的中篇小說《女人梨香》寫「舊時代」被包辦婚姻的女子梨香的特殊命運,敘事很紮實,平穩。這樣一個黯然的人物行走在歷史的邊角料裡,成為一個亮點,同時也僅僅是歷史的一粒塵埃。作家不在歷史與現實中尋找那些令人緊張的對抗性力量,而是磨平這種對抗性,把歷史、政治、現實,都儘量剝離,而企圖保鮮人性。但人性不是抽象的,而是現實和思想衝突的產物。缺乏思想和歷史現實的衝突,人性就成了一張白紙。
青年作家常小琥的中篇小說《琴腔》發表後得到一些選刊的關注。小說具有濃烈的京味氣息,對京劇、二胡、唱腔等的描寫,都很生動,並能結合進琴師秦學鍾、武旦雲盛蘭和劇團官員嶽少峰的不同人生走向中,以平緩而有味道的敘述,把幾個人物關係,講述的錯落有致。小說一開始,性格老實的琴師秦學鍾一出場,就很有氣息。作家顯示出了駕控結構的能力,讓嶽少峰和雲盛蘭以不同的態度、性格加入,形成了一個複雜的劇團氣場。
簡單粗暴的物質現實主義
小說是什麼?這是個古老的問題,又是每次都會被問到的問題。我每年讀海量的小說,讀得有些麻木了。但這個問題仍然能把我難倒。
這確實是很難三言兩語就說清楚的問題。要判斷一隻水果的好壞,只要把它放進嘴巴品嘗;要知道一件衣料的優劣,最好放在手掌裡摩挲。但小說不能用聲、色、味、觸、覺這種方式來判斷,更不能給出一個具體的數學方程式。
不過,語言是小說的皮毛,小說好不好,還要看語言的運用。
據說有人請教文物鑑賞家、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怎麼才能懂得一件黃花梨家具的好呢?王世襄先生說,你在黃花梨家具堆裡摸上三天,就懂了。
小說很難說一二三條標準來判斷優劣,說標準的大多是冬烘先生:如小說「要寫底層」,要「貼著地面飛行」。什麼叫做寫底層?你是高層,心懷悲憫來關心底層?或者你是底層,自憐自愛萬般婉約?又如何「貼著地面飛行」?不怕飛得過低,一腦袋撞牆上麼?還有人說要「寫生活」「寫現實」,我不禁要問:誰的生活?何種現實?
當今的小說大多脫不了上述的所謂「現實」、「生活」的框框,仿佛是被製造框框的魔法師詛咒了。作家更應該深入地研究何為「現實」、什麼是「生活」,而不能只對發生在地面上的某些聲響奉若大事。社會上發生什麼,小說裡就寫什麼,這樣,本來豐富、立體的世界,就被簡單粗暴地壓扁為「物質現實主義」了。
(來源:錢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