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然,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曾在東歐NGO和國際組織工作,足跡遍布亞歐非。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漫威電影《黑豹》在國內上映前一周,我碰見幾個非洲和美國非裔人士。他們難掩激動,認為這是現象級作品,必然在好萊塢歷史上留下一筆。自去年11月美國上映,它已經火遍非洲各國,所到之處引起了廣泛關注和討論。論情節,它執行的是標準超級英雄套路,不值得深究。但它畢竟是罕見的非裔視角、全黑人陣容且結合了當下非洲語境和非洲未來主義的電影,揭開了一個全球觀眾可能常有接觸、卻甚少去理解的世界。
在《黑豹》的故事裡,虛構的非洲小國瓦坎達幾百年來一直獨善其身。從外表看,它符合發達國家對非洲的一切想像:貧困山村裡,男人在馬上揮舞砍刀,女人在茅屋前幹農活,似乎是賴索托和厄利垂亞的綜合體。但外界並不知道,這地方蘊藏神奇金屬富礦,早已發展出全球最先進科技,在隱形空間建起了超級大都市。它維持落後的假象,不與外界有任何經貿往來,為的是遠離殖民者的野心。
「殖民者們」對此深信不疑。在原著漫畫裡,黑豹邀請神奇四俠去瓦坎達,他們議論:好像是某個非洲酋長,黑豹什麼的,但一個《泰山》風的非洲難民怎麼可能有飛機呢?電影裡,走私商說到瓦坎達的神奇科技,美國特工瞪大眼睛重複了兩遍:可那是第三世界國家啊!
這種未來主義敘事,折射的首先是偏見——主要來自西方發達國家的偏見。它始於久遠的奴隸貿易和殖民時代之初,但沒有隨著民族自決浪潮而結束。相反,它在枯樹上生出新芽,伴著新殖民主義催化出更深、更錯綜複雜的漩渦。正如奈及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所言:「長久以來,這個世界滿足於主要依據殖民時期流傳下來的陳詞濫調來評判那些處於困境中的民族或國家。」
1960年,剛剛獨立的剛果爆發危機。前殖民者比利時軍隊發動進攻,入侵了礦產豐富的加丹加,並發動包括蒙博託在內的反對派們起來反對開國總統盧蒙巴。盧蒙巴向美國和聯合國求援,接連受挫,只好轉向蘇聯。出於經濟利益和冷戰立場,美、英、比等國迅速組成了暗殺盧蒙巴同盟,根據2000年後披露的文件,中情局詳細制定了槍殺、在牙刷上下毒等各種行動方案。當年9月,國民軍參謀長蒙博託在美國支持下發動軍事政變,盧蒙巴被捕,聯合國部隊表示無力保護他的安全。1961年1月,他被輾轉送到剛果東南部的盧本巴希,歷經加丹加和比利時士兵嚴刑拷打,在偏僻地點被槍決。蒙博託聲稱要調查盧蒙巴的叛國罪行,然而審判從未舉行。為了掩蓋罪證,行刑者們後來挖出他的屍體,用電鋸大卸八塊又以強酸溶解。這位畢生獻身於剛果民族團結、獨立的領袖,遺骸僅留下兩顆牙齒。被害兩個月後,第三屆全非人民大會宣布他為泛非運動烈士。
2002年,比利時承認了當年的一切,並向盧蒙巴的家人和剛果金人民正式表示道歉。而當年親歷事件的前金夏沙市長表示,這一悲劇的幕後主導是美國,比利時人只是在前臺跑腿。他呼籲其和比利時一樣承擔責任。而被他們扶上臺的獨裁者蒙博託自稱反共產主義者,帶給剛果金整整32年腐敗統治同時煽動安哥拉等國的顛覆活動,個人積累了數十億美金的財富。他在1997年被反對派推翻,流亡海外。
類似的故事在非洲數不勝數。林登·詹森政府參與推翻加納開國總統恩克魯瑪的政變,法國人支持推翻並暗殺布吉納法索總統託馬斯·桑卡拉,多哥領袖法納斯·奧林匹歐被法國支持的獨裁者替代,等等。
而在另一些國家,殖民者的安排一開始就註定了他們坎坷的命運。阿契貝寫過,奈及利亞伊博族有上千個村鎮,每個都是迷你國家,自主裁量內部事務。殖民時代之前,他們不知道什麼泛伊博主義,更無法想像什麼奈及利亞身份。但是英國人來了,把他們和北部不相干的豪薩人、約魯巴人和其他兩百多個小部族划進一個國家,給他們分配不同的角色,讓他們互相牽制。只需看一眼非洲地圖就會發現,這裡的國境線都橫平豎直,像切蛋糕一樣把整個大陸分割完畢。至於這樣分配會產生什麼問題,他們並不是特別關心。1967年爆發的奈及利亞比夫拉戰爭共消耗了300萬生命,盧安達種族大屠殺蒸發了100萬人,是該國人口數量的八分之一。
正是因為這些血淚,黑豹才會告訴激進的表弟:我們不該去決定其他國家人民的命運。
隨意評判太容易了。無論是斷定瓦坎達不該有先進科技,還是斷定非洲人野蠻、暴力,註定要在殺戮漩渦裡循環,非洲將永遠是黑暗的大陸。既然如此,歧視他們就是正義的。奴隸貿易時期有英國商人寫道,販奴解救了這些可憐人,否則他們一定會被屠宰,因為部落裡全是吃人惡魔。這是真相嗎?早在16世紀,剛果國王就致信葡萄牙國王,請求制止葡國奴隸販子大肆擄走百姓的行為,「我們期望剛果不再有奴隸貿易和奴隸貿易市場」。
但這些文明的呼聲都被忽略了。粗略估計,奴隸貿易使非洲損失超過一億人口,餘下的人在被毀的農田和村落裡艱難刨食。這片大陸被掏空,哺育了西方資本主義,得到的是摘不掉的汙名。殖民者和販奴者反而佔據了道德高地。若是沒有這一切,今天的非洲會如何?
到了非洲,我才發現即使在熟諳政治正確的西方人中,偏見的生命力也頑強得驚人。在衣索比亞,法國和瑞士同事輕蔑地談起這個國家的歷史傳統,「你要小心,他們特別驕傲。這麼多文化自豪感從哪來的啊?」他們模仿民族舞蹈甩肩膀的動作,哈哈大笑。衣索比亞人的驕傲讓他們感到不適:一個世界最貧困的民族,跳著滑稽的舞步,居然還認為自己的文化有可取之處,要求別人尊重。
他們忘了,衣索比亞早在公元三世紀就接受了基督教,建立起橫跨紅海的阿克蘇姆帝國,創造了壯觀的方尖碑和拉裡貝拉石窟教堂。而這些歐洲人來到這裡,僱傭兩三個保安和清潔工,把吃剩的飯菜施捨給他們,談話間總是「他們就這樣……他們喜歡這,他們不喜歡那……別這麼表達,他們不明白……」好像埃塞人是某種家養動物,具有高度集體主義。表示人道關懷還做得到,平等和尊重就太奢侈了。
在辛巴威,一位外國商人介紹:此地投資條件非常優越,其中一點是人民素質高,且性格溫和,2008年國家經濟崩潰時期忍飢挨餓都沒有發生騷亂。說到這裡,他壓低聲音:「理想的勞動力。他們都是羔羊,怎麼弄都不反抗!」
誠然,我遇見的辛巴威人確實如他所說的溫和。我的司機們一邊安排接送,一邊在電臺、手機聊天群和電話裡時刻關注穆加貝的狀態。那是老總統下臺前一個月。他們把手機給我看,流利地給我講解姆南加古瓦和穆加貝夫人的恩怨始末,聊天群裡不斷有人發來最新總統令掃描件、反對派聲明、今日議會討論內容。「希望辛巴威變得更好,」他們說。但仍然有人認為他們不配擁有做人的尊嚴。
辛巴威長大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萊辛選擇在小說《野草在歌唱》中直面這種心態。女主人公瑪麗是本地土生白人,受過良好教育。嫁給農場主迪克後,她先是無法接受丈夫稱呼僕人「老黑鬼」、還給食品柜上鎖,覺得歧視意味太重。後來,她發現實際上迪克和僕人平等相處,還總是照顧僕人的情緒。貧困讓瑪麗心理失衡,她無法維持體面,只要看到僕人不俯首帖耳就怒火萬丈,動輒又罵又打。終於,她被復仇的僕人殺死。
《野草在歌唱》劇照
萊辛是「殖民地作家」這個不太光彩的群體中少有的智者,從微觀層面戳破了「非洲人被優秀文明監護應當感到幸福」的幻覺,稱之為精神錯亂。她認為,抱怨黑人的行為時,白人從不思考自己是否做得更好。
阿契貝回憶自己年少時的求學經歷,當時奈及利亞英國殖民當局完全採用英國系統,他自然去讀《金銀島》《格列佛遊記》《祭司王約翰》《冒險奇兵》之類英語文學,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殖民色彩。他和同學們下意識地站在那些勇敢智慧的白人冒險家一邊,反對愚蠢、野蠻、醜陋的黑人。更可怕的是,這不僅僅是殖民地兒童的經歷,也是我們很多人的經歷。我們從小和阿契貝讀一樣的書,不知不覺選擇了自己的立場,成了殖民者的幫兇;來到非洲後,一邊高喊「我們沒有殖民主義歷史包袱」,一邊流露出本能的厭惡。
要到很久以後,我們才會意識到,自己並不在書裡那些文明優雅的殖民者中間。我們也是那些「野蠻人」,是「黑暗之心」,無論是在剛果河岸上躥下跳,還是在上海租界被「華人不得入內」攔在公園外。事實如此嗎?這還不是本質。阿契貝指出,應該徹底拒絕這種世界觀。早在十九世紀,探險家利文斯通就一語中的:「很難歸納非洲人的性格,他們有時做事極其出色,有時糟糕得離譜……經過長期觀察,我得出一個結論:他們同其他地方的人們一樣,是善良和邪惡的奇怪組合。」
本文來源:網易歷史 責任編輯: 安梁_NN2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