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苦、辣、鹹,中國人對飲食的口味,常以這「五味」概括。五味,不僅是舌尖上的滋味,更化作尋常百姓生活中的點滴,成為中華文化裡不可或缺的文明密碼。
山西人是出了名的嗜酸如命,不管在外下館子,還是婚喪嫁娶,都少不了那一口酸味。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五味》開篇,就提及了山西一帶的酸味風俗:「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中國疆域之大,幅員遼闊,雖然各地區的人口味有所偏差,但在談到五味的時候,大多以「酸」為首。五味之中,用以喻情喻景最多的,還是「酸」味。
宋朝呂本中寫過一本《官箴》,書裡記載了古代官員的格言警局和為官之道,其中就有一句王沂公的經典語錄:「吃得三鬥釅醋,方做得宰相。」所謂釅醋,就是指高濃度的醋,只有能喝下三鬥濃醋,才能當得起宰相的職責。普通的醋喝上三鬥都得酸倒牙,更別說濃醋了,能喝下三鬥釅醋的人,想來也是很能忍讓的能人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口酸味卻滋養了中國大地上無數的炎黃子孫。從東北酸菜到西南酸果,從八大菜繫到街頭巷尾的小攤食肆,資深食客、作家要雲三十多年間輾轉中國大江南北,尋味村野,致力於探尋不同地域的酸味食俗,解構酸食特色裡蘊藏的文化密碼。要雲先生的最新作品《酸食志》,正是一部探究中國酸食歷史,深入了解中國酸文化演變的上乘之作。
01「臭酸」之味,是窮苦歲月裡百姓艱難謀生的困頓風味
五味之中,酸是最與眾不同的一味。甜苦辣鹹,大都取決於食材本味,而酸則不同,除了大自然賦予的青梅、酸木瓜等果蔬之酸,大多數的酸都是靠人工發酵的方式獲取的,品類之豐富,令人稱奇。
青菜、瓜果、糧食穀物、蝦蟹魚肉、動物乳汁,但凡能入口的食材,無一不能做成酸食。北方遊牧民族最愛酸奶,南方民族喜好酸湯、葷酸,東北人將酸菜引以為傲,華北、西北卻對酸飯、漿水津津樂道,西南更好一口醃菜、泡釀,華南則對糟酸、醋酸情有獨鍾。中國人因地制宜做酸的本事,大概是與生俱來的。
將食材放入密封的罐子裡醃漬發酵,是常見的做酸手法。在貴州黔南獨山、荔波一帶,卻盛行一種做酸的另類方法——漚酸。
所謂漚,就是將瓜果蔬菜、肉禽河鮮等食物,長時間放置在密封罈子裡漚,並且隨時吃隨時漚制。這些經過漚制的食物腐敗酸化後,筷子夾都夾不起來,全都化成了酸汁。
與其他酸品種不同,漚酸流行的地域狹窄,能夠接受這種酸食的人群比較少。只有生活在黔南都勻、獨山、荔波一帶的人,才對漚酸情有獨鍾。都勻四酸和獨山三酸中的蝦酸、臭酸,都是將食材密封在罈子裡經年漚制而得來的。
黔南一帶的臭酸取材廣泛。青菜可以做成素臭酸,豬牛羊肉、魚蝦蟹鱉等葷菜也可以拿來漚制,做成葷臭酸。素臭酸是灰綠色的,能當做葷臭酸的發酵劑使用,而葷臭酸則是褐色的。但甭管哪種臭酸,味道都是一樣的臭氣燻天。
好端端的新鮮食物為什麼不吃,非得等漚成酸汁才吃呢?原來,這與黔南一帶的社情風貌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起初是因為窮鄉僻壤,沒什麼好東西可吃,平日裡壓根見不到葷腥,只有逢年過節,當地的百姓才會準備豐盛的餐食,招待客人和親戚。宴會吃剩的魚肉殘羹,捨不得輕易丟掉,於是連湯帶水,一起放入瓦罐之中封存。等到想吃的時候,再從罐子裡舀出一些,加入湯鍋裡,和青菜等吃食煮成一鍋,也算是沾點葷腥。
貴州一帶氣候溼熱,魚肉殘羹在罈子裡漚制了幾個月,早就漚得不成樣子,還散發出強烈的奇臭。但事情怪就怪在,這酸汁放進湯鍋裡,加上青菜、蘿蔔、魔芋煮熟後入口,反倒充盈著一股奇香。
生活困頓的年月裡,臭酸成為許多窮人改善口糧、沾沾葷腥的奇特風味。即使如今生活條件改善,物資不再短缺,但吃慣了臭酸的人們依然惦念著那口聞起來臭、吃起來奇香的酸味。
一壇壇經年存放的臭酸,在日復一日的舀出、回添新滷水的漚制過程中,散發著往昔歲月的悠長回味。
02「窮酸」之境,是老百姓的智慧體現,更是中華酸文化的縮影
《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中,有一句唱詞:「老夫人猜那窮酸做了新婿。」何為「窮酸」呢?既窮困又迂腐的人,就常常被稱為「窮酸」,舊時「窮酸」二字大多專指窮秀才。五味之首「酸」是怎麼和「窮」扯上關係的呢?這就要從「酸味」的演變說起了。
最早有關「酸味」的記載,源自《尚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鹽梅,指代的就是早期古人用於調味的兩樣東西,前者代表鹹味,後者代表酸味。相同的是,這兩種調味品都源於大自然,無需人工釀造便可獲得。
真正由人釀造出的「酸味」,最早可以追溯到周代。當時的人們將肉塊剁碎、製成肉醬,在製作過程中,肉醬分解出包括胺基酸、乳糖酸、醋酸等多種有機酸,形成了最早的酸味調料品——「醯」和「酢」。
《周禮》中記載:「醯人,掌共五齊七菹,凡醯醬之物,賓客亦如之。王舉,則共其菹醯物六十甕。共後及世子之醬齊菹;賓客之禮,共醯五十甕。凡事共醯。」
所謂「醯人」,其實就是負責為王室貴族釀酒、製作醃菜的官吏,他們手中掌握著釀造酒和蔬菜醃漬的秘方。而醋酒同源,「醯」又指釀醋的「醴」,所以不難發現,其實周人已經學會釀醋的方法。
然而,因為釀造方法複雜、成本高,當時只有王室貴族才能吃得起這口酸味。窮苦百姓即便想吃,也壓根吃不到。
春秋戰國時期,醋的釀造方法慢慢傳開,民間出現釀醋的小作坊,但由於產量非常低,尋常百姓依然很難吃上一口醋。
《論語》裡就有記載:有人向孔子的弟子微生高討醋,微生高家裡也窮得吃不起醋,只能去鄰居家要一杯醋來給對方。由此可見,醋在當時還不是一種唾手可得的日常調味品,對窮人家來說,想喝上醋還是很困難的。
古代的醋為什麼這麼昂貴呢?
從釀製原料上來說,古代的醋大多是採用糧食來釀造的。而在農耕社會,糧食是多數人的口糧,人多地少、生產力落後的現狀意味著糧食產量不夠高,拿糧食去釀醋的做法,在古人眼裡無疑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從社會環境上來說,古代戰亂頻發,朝代更迭頻繁,對老百姓而言,生存的問題都沒解決,哪有心思去釀醋呢?在這兩大因素的共同影響下,醋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了。
作為調味品,醋酸改善食物的風味,使得粗糲的食物吃起來更美味可口。但對窮人而言,價格不菲的醋實非上選。為了吃上一口酸,窮人們將智慧發揮得淋漓盡致。
漿水,一種由米湯和蔬菜發酵而來的酸食。將野菜用沸水焯過,再用清水煮沸,加入少量的麥麵、豆面等作為觸媒,等其發酵變酸,漿水就做成了。漿水是菜酸和禾酸的混合體。
在西北地區,這種漿水菜、漿水面依然是不少人的主要食物。在陝甘寧地區,依然流行用漿水來為攪團、撒飯調味。除了漿水這種酸食外,內蒙古一帶盛行的酸飯酸粥、東北的酸湯子,也是窮人的智慧發明。
古往今來,這一口酸味,不知給多少粗糲的食物增添了迷人風味,也不知凝結了古人多少辛酸智慧的結晶。
03一口酸食,道盡尋常人生的百般滋味
酸,大概是人體味覺記憶最長久的味道了。只要一想起那些冒著酸味兒的食材,便覺得滿口生津。中國人對酸味的追求,出奇的一致。不管是東西南北哪個地域的人,都熱衷於一口酸食。
一小碟陳醋,一缸子酸蘿蔔,一罐濃香的柿子醬,都足以勾起許多人對往昔的美好記憶。對中國人來說,餐桌上的酸味,不僅是改善食物風味的調味品,更是一種情感的聯結,維繫著人與人、與家庭之間的情感,凝結了人生裡種種複雜心緒。
電影《飲食男女》開頭,當了一輩子名廚的老朱正在精心準備家宴。每周星期天的家宴,是他與三個女兒維繫情感的一貫方式。老朱精挑細選的菜式裡,就有一道蘇幫菜中的傳統名菜——松鼠鱖魚。
取新鮮鱖魚為原料,油炸後的成品酷似松鼠,取濃稠的番茄醬放入調料,入鍋燒熱做成澆汁,淋在魚身上,一道酸酸甜甜的松鼠鱖魚大功告成。一勺酸爽的澆汁,是松鼠鱖魚的點睛之筆,沒了這口澆汁,這菜便沒了靈魂。
如同這道菜裡的鱖魚一樣,老朱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妻子早逝,他一個大男人既當爹又當媽,拉扯大三個女兒,說不辛苦,那都是假的。可作為父親,這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永遠也無法推卸。在父親和男人之間,他選擇了做好父親。
當女兒們逐漸長大,從家裡搬出去住時,老朱心裡是酸楚的,畢竟他大半輩子時間都給了女兒們,卻改變不了家的消散。但他又是欣喜的,因為在家消散之前,他又遇到了喜歡的女人,即將擁有新的家庭。
藏在松鼠鱖魚裡那一抹酸甜,是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的舊時光風味,也是無數尋常百姓在家庭和人生裡感受到的複雜滋味。
人生百味,最深刻不過一口酸。酸味兒,是時光對食材的造就,是瀰漫在唇齒間、揮之不去的味道,更是人生路上難以言喻的複雜心境。
酸,存於碟間,蘊於日常,耐人尋味。